叶惟诚、魏怀玉、琳琅三人一路快马加鞭,不日便到达长安。

    饶是从小生在朱门大户的魏怀玉也被这座外表普普通通的小院内里所隐藏的玄机震撼。来自官窑的上等瓷器,错金银的精美烛台,甚至是描龙画凤的透纱宫灯,件件奢华,处处逾矩。但也正是因为太过明目张胆,反而让人觉得另有深意。

    一个小丫头让三人在外稍等,自己先独自进内堂去禀报,“柳姑娘,叶盟主和他的女儿、女婿三人到了。”

    便听得一个好听的女声懒洋洋地回答,“请进来吧。”

    内堂只有二人,初七表情严肃立于一旁,璎珞则怀抱着雪白的猫咪侧倚在贵妃榻上。一身红衣娇艳似火,腰身收紧,金线纹襈,绣着朵朵莲花;青丝半绾,有丝丝缕缕垂在额前,似有三分醉态。

    她一双桃花眼半眯起打量了来人,眉梢高高挑起,眼神掠过手足无措的魏怀玉时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却什么也没说。最终只定定地看着两个男人身后的女子道,“事到如今我才肯信,原来我是真有个姐妹的!”

    说话间,她将碧玉茶盏放下,又将雪奴儿交给身旁的七,才缓缓走下地来。对站在前面的叶惟诚、魏怀玉二人视若无睹,只拉起琳琅的手新奇地左看右看,如揽镜自照。

    眼前这个与自己面目肖似的女子,着一身月白色丝绸长裙,臂间挽着浅白绿的长长披帛,已婚女子的高髻盘发上只用一根翠绿玉簪装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端庄清雅,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风华。

    一个是芙蓉出清水,袅娜娉婷明月羞;一个是牡丹露凝香,明艳婀娜春风妒。

    皆是人间绝色。

    琳琅看到璎珞时也愣住了,即使经受蛊毒折磨让她脸上带着憔悴和疲惫,也遮不住她热烈而张扬的美。

    怪不得,怀玉会喜欢自己穿红色。他说是像二人大喜之日那么漂亮,可能只因为这个人适合红色。这般浓彩在她身上不仅不显得俗气,甚至于恰到好处地衬出她肌肤似雪,慵懒又妩媚的气质;还有他书房里,那一屋子的美人图。整个房间满满的,全都是同一个女子的画像。每一笔都饱含着长久的思念,每一画都暗藏着深邃的浓情……

    旁人只道是公子多情,夫妻恩爱,都艳羡不已。但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他笔下画的究竟是谁。

    自己素来不喜欢艳丽的红色,不喜欢浓艳的妆容,不喜欢床笫之间他叫她小妖精……现在才明白,这都不是因为怀玉喜欢这样的自己,或许只是因为,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自己。

    一切故事都只关于璎珞。而自己只是她的替身。

    你不是她。

    魔咒一般的话语无端浮现脑海,琳琅的心在短短一瞬间就揪紧到了发疼的地步,脚下虚浮几步,眼泪止不住滚滚而落。

    而魏怀玉的心更是在看见璎珞的一瞬间就冷了。

    自从知道此二人是一母双胞,他便一路上都在问自己该如何自处,却找不到答案。直到现在面对泪落如雨的妻子,他也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心上一直记挂的困惑终于拨云见日,但又蒙上了新的阴影。

    幸好二女都不看他,只有初七一言不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那个满脸局促、无地自容的翩翩公子,叹他怀璧而不自知。明明已有琳琅如此贤妻却仍对璎珞念念不忘,到底是哪般自信,让他以为自己可以两个都得到。这般贪婪真是同时折煞了两个女子。

    众人心下各自转过无数念头,只有不知内情的叶惟诚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满脸堆笑对璎珞道,“璎珞,这便是你的姐姐琳琅,如今你有救了……”

    “有救?”她不可置信,又转头问哭成泪人的琳琅,“你答应了救我??”

    白衣女子持帕掩面,想了一会儿,轻轻地点头。

    “为什么?”

    “你我本是亲生姐妹,血浓于水。如今你遭此不幸,我自当尽心竭力。”

    “你听他怎么说的?那两个男人说的话,你一字都不要信。”璎珞皱了眉头似有不耐,扫了眼旁边的叶惟诚和魏怀玉,又对琳琅认真道,“我不要你救。”

    琳琅将眼泪止了止,惊愕道,“我们一家刚刚团圆,你怎的这般任性?不顾父亲长途奔波、思女之心也就罢了,生死大事岂可当成儿戏?”

    璎珞将盏中春茶一饮而尽,鼻腔轻哂,“我当生死是儿戏?那他可曾告诉过你,要如何救我?”自始至终她未叫过叶惟诚一声“爹”,也未给他足够的尊重,此时更是毫无长幼尊卑之礼,指着他发问。

    “一命换一命。”见这个懦弱的男人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璎珞自问自答道,“蛊母说,要在你胸口扎个三寸深的窟窿,取心尖血来救我,你可愿意?”

    听闻此言,怀玉与琳琅俱是惊得脸色煞白。

    “没想到吧,把你从小养到大的亲爹爹,要你牺牲自己,来换我独活。”

    “怎么会……不可能……”琳琅的杏核大眼里再次蓄满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亲生父亲。

    “不信是吧,那你问他啊。”她又转向目光游移的叶惟诚,嘴角挑起三分冷笑,“让我猜猜……是不是皇上许诺了你什么,钱?权?还是地位?”

    叶惟诚脸上青白交错,却陷在她棉里藏针的话语间挣不出身子,半晌才苍白地反驳道,“休得胡说!你凭什么置疑我!”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愿意牺牲琳琅的性命来成全我——一个二十多年都没见过的女儿?我们相见不过才短短几日,若说父女之情简直是无稽之谈。必然只有更大的诱惑,甚至是有钱有势的魏家都开不起的筹码,才会让你权衡利弊之后做出这般荒唐的置换。”她眼含讥讽,不紧不慢地说着。

    堂堂武林盟主此时脸色灰败,嘴唇嚅嗫,抖着花白的胡须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见他稳了呼吸,狼目中凶光一闪,一支尺长的暗箭便忽然从袖中射出,嗖地直冲璎珞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站在她身侧的初七于电光火石间闪到她前面,竟用单手生生接住了那支箭矢。

    鲜血登时泉涌,他却浑不知痛似地朝惊恐的叶惟诚冷笑道,“叶盟主使得一手好暗箭!当真是武林楷模!”

    叶惟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解下腰间缠系的软剑又向初七袭来。面对叶盟主的凶猛攻势,初七不慌不忙硬扛下几个狠招,却依然滚刀肉一般贴身近战,双目炯炯看准了柳先生教他的各处要害穴位,右手双指合拢,力汇指尖一一击中。渐渐地,叶盟主的动作放缓不少,力道也大为减弱,似被无形的锁链箍住。心下大叫不好,定是中了传说中柳先生独创的绝学,但此刻他已经恼羞成怒顾不得别的,只能拼尽全力不留余地,招招致命。初七虽然已经单手受伤,却依然沉心静气,逐渐占得上风。叶惟诚心内对这个原本不放眼里的胡人青年高看了几眼,直接使出毕生绝招,又冲站在一旁本不愿插手的女婿大喊,“怀玉帮我!”

    眼见魏怀玉也要不情不愿地加入战局,四个黑衣影卫不知从何处现身,个个都是精英高手,疾掌如风,一下子便将形势逆转。叶惟城见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双拳难敌四手,便主动停手求和。只是脸上挂着道貌岸然的假笑,眼里仍是冷光烁烁,果然能屈能伸。

    “住手吧!别打了!爹爹,怀玉!”

    与琳琅的着急惊慌不同,璎珞这厢仍在施施然品茶,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态。

    见他们终于收手,她才叫婢女拿了药棉过来,亲自为初七验伤。除了手上的皮外伤,她更担心初七被叶惟诚内力造成的内伤。一边为他把脉,嘴上却仍不饶人,更加发狠去揭他那见不得人的伤疤,“皇帝给的报酬很可观吧?是你一生都在追求的名利吗?二十多年前,你为了盟主之位狠心抛弃苗疆女子,与娘成亲,只为得到她家传的剑谱。没想到却酿成悲剧,结发之妻惨死,一个女儿身中蛊毒。一听柳先生说治不好,就干脆地把她抛弃。如今你武功独步天下,一统江湖,仍不满足。还想着把琳琅也抛弃以换取更大的利益,就像当年对那个苗女、对我那样吗?”

    探得脉象流利并无大碍,她才略放下心来,只为初七细细撒上药粉将血止住,又一圈一圈缠上纱布。

    “这等过河拆桥的手段,你倒是使得颇为得心应手。一而再、再而三,只要是为你自己,其它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都可以被推出去做你的垫脚石?” 她的语气冷淡地发问,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无尽的嘲讽。

    “你……你这个妖女……”叶惟诚脖子以下的身子仍然僵硬,又被她的话语刺激,一下子喉头气堵,猛咳几下竟跌坐在地,哪还有半点盟主风范。

    “爹!”

    “岳父大人!”

    琳琅怀玉二人赶忙上前查看安抚。只见叶惟城胸口不住地起伏,呼吸急促,手捂胸口也止不住咳。

    将初七手上的纱布小心系好之后,璎珞才蹲下身探了探叶惟诚的脉搏,然后只淡淡地向婢女道,“把叶盟主扶到客房休息,再叫人去医馆请大夫来看看。”

    魏怀玉急得大喊,“璎珞!岳父大人情况危急,你不就精通医术吗,何必还要舍近求远去哪里请大夫!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爹啊!”

    “叶盟主内力深厚,刚刚不过是一时急火攻心血脉阻滞,并不危及性命。”她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浑不在乎旁人指责,“柳先生教养璎珞十余载,规矩定下的不多,但我如今亦记得他的教诲:自作自受者不医。”

    该恨她吗?

    琳琅没了主意,一切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而一路上父亲所讲述璎珞的遭遇令自己也为她心疼不已。可是怀玉心中记挂的那个人、让父亲吐血的那个人,也都是她。

    想问她做错了什么,可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

    琳琅一双美目早已哭到红肿,可是却又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交代魏怀玉守护好父亲,她便独自来到堂屋面对自己的双胞姐妹,面对二人飘摇苦涩的命运。

    她鼓起很大的勇气问道,“你可曾去过华山?”

    璎珞笑,“这算是什么问题?”

    “这是我的一个……心结,你若是去过,可以给我讲讲吗?”

    “大约十年前吧,我为了偷一本华山派掌门珍藏的琴谱去过。山势险峻、路途陡峭,那一行几乎是豁出命去。再去是不可能了,可惜,那次也没能好好欣赏风景……”

    琳琅听闻此言,展开一个惨淡的微笑,“跟蛊母说,让我救你吧。”她说话一向软糯温柔,但这一次,她很坚决。

    就连一向镇定自若的璎珞也被她吓了一跳,“我刚刚的话白说了吗?你没听懂?”

    “我懂。但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好像只要牺牲我一个人,其余大家都会皆大欢喜。”父亲会得到他追求了一生的东西,姐妹能健康地活下去,怀玉……也许才会因自己的离开念念不忘,后悔现在没有珍惜自己。即使他并不会,自己不会再去计较,也便不会有痛苦……

    “你要是自己人都没了,还管别人欢喜什么欢喜。”

    “璎珞,他们说,你是神医。”她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呵,连自己都治不好,这个称呼着实担不起。”

    “他们还说,你救过很多人的命。”

    璎珞皱了眉,却害羞似的红了脸,只是低下头不愿意表露。“他们说、他们说,少听他们说。他们说得未必都是真的。”

    “所以我想,如果是你活下来,将来一定可以救更多的人。我也很羡慕你,这样潇洒自由,快意江湖。”琳琅惨然一笑。璎珞的美更多在于潇洒不羁,让自己也为之倾倒,是她前半生未能成为的样子,“你替我活下去吧,我此生再无可留恋之事。”

    “少来,你自己不想活就算了,有没有问过你腹里的孩子,二换一,怎么看都不划算。”

    琳琅却惊愕愣住,“孩子?你如何得知我有身孕?”

    “刚刚拉你手的时候,习惯性诊了诊脉。”见她神情异样,璎珞又道,“你自己不知?”

    “我……”

    “除了这一个,是不是家中还有孩儿?”见她低头不语,她便干脆地抢白道,“你若死了,休想把孩子甩给我,我讨厌小鬼。”七在旁边投来不满的眼神,她却装没看见。

    “你走吧,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怕活下去,你也知道我是医者,我不会夺别人的生命。”璎珞懒洋洋地下了逐客令,今天她已经很累了。

    “那你呢,你也不怕死,为什么还怕活下去!”琳琅执着地追问。

    “我也没怕,只是活够了。”习惯性低下眼,长睫遮住她的情绪,也不让旁人窥视她的真心。“倒是你,你我之间并无多少感情可言,为了一个陌生人,不觉得太冲动了吗?”

    自己确实冲动寻死,可是……被她说中了心事,琳琅一时困窘,进退不得。

    “你的夫君,你的孩儿,还有我这个刚冒出来三天的爹,都需要你。你走吧。”

    自己这个姐妹虽然陌生,但是她的夫君,她的父亲,又何曾这样仔细呵护过她的心。

    琳琅努力地想要笑一笑,眼泪却再次倾泄流出,让这个凄婉的笑容更添悲凉,“璎珞,你可知,我这一生所心悦之人,原来只拿我当成替身,我敬重爱戴的父亲,只拿我当筹码……我活成了别人的影子,如今,已经找不到自己了……”

    “琳琅……”

    “我没想到在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人生,其实只是一个难堪的笑话。如今一切伪装都撕破了,只剩一地鸡毛。亲情不堪一击,爱情只是个笑话。我的世界都崩塌了,你让我如何苟活。不若干脆就此做个了断……”

    “我这许多年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世间牵挂寥寥。如今连你的面也见到了,虽然谈不上有多亲爱,但很知足,原来在这世上,我也是有亲人的。只是你别说傻话。”璎珞将她拥入怀中安抚,“你若不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而活,他们便伤不到你。女人啊,得自己成全自己。”

    琳琅可以对自己狠心,却不想连累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原来自己心灰意冷竟不知腹中又有魏家血脉。还有她的骁儿,他还那么小,那么懂事,自己如何狠得下心撒手不管。

    止不住的眼泪洇湿璎珞的衣衫,滚烫滚烫,却令她感到安慰。

    原来自己并不是孤苦伶仃,还有个这么好的姐妹,愿意为她赴死。

    璎珞觉得内心轻松,又满足。只是鼻子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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