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安顿下来没几日,弘月大师就亲自登门拜访。

    多年不见,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清俊冷淡,眉眼中一段出尘的高洁,似水墨远山般难以琢磨。

    璎珞身子斜靠在软垫上,穿一身宽宽松松的紫藤色石榴裙,似这夏日里清新的一缕繁花。眉间亦蓄了几分倦色。

    “听我家小七说,这次多亏大师面圣求助,璎珞才能多活这些时日,多谢了。”

    “阿弥陀佛。弘月除了念经打座之外,一无所长,帮不上施主的忙,内心惭愧。”

    若单论长相,弘月大师也算得上儒雅俊秀,常引得到青龙寺上香拜佛的女施主们悄悄偷看。只是他自己心无挂碍,所以并不在乎。一双深邃的伏犀目总是内敛着,似佛祖七分观内、三分观自在。

    “其实,弘月还一直为当年在青龙寺发生的误会自责,也曾想过去向陛下解释……”

    她不以为意地笑道,“倒也没什么可解释的。现在想想,幸好不用锁在那深宫之内,璎珞如释重负。”

    “但你二人的矛盾因我而起,这几年来弘月内心不安,所以今日登门,一是问候施主病情,二便是亲自道歉……”

    “该道歉的人是我,将大师卷入世俗纷争,罪过罪过。只要你我问心无愧,何必在意他人如何评说。”

    “但其实……我曾被你动摇。”弘月惭愧淡笑,只是不看她。

    璎珞露齿粲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大师既已心动,说明我确实妖颜惑众,陛下没会错意,大师更加无从辩解。”

    “你越发进益了。”

    “我曾听柳先生说过一个故事,老和尚背一个女子过河,小和尚对此十分不解,认为师父破了色戒,老和尚却说,过河之后我便把人放下了——大师,您也请放下吧。”

    弘月起身念了声佛,“《妙法莲华经》中说,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七宝才合成众华璎珞。璎珞由世间众宝所成,寓意无量光明,无上喜乐。我亦希望你过得好。”

    正欲告辞,便见着常服的秦彻气宇轩昂,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众人正欲跪拜行礼,却被他挥手止住。

    “璎珞,这便是东谢蛊母。你身上的噬心蛊有救了。”

    原来今日苗疆的蛊母终于到了长安,于是皇帝退了朝便马不停蹄地更换私服赶紧将其请到这边来。进门见青龙寺的弘月大师也在,他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讶,却也没有说什么。

    众人便见两个小丫头搀扶着一位老妇蹒跚走来。三人俱着中原罕见的苗族衣服,玄青色扎染的布衫布裙,上面绣着五彩花鸟,身佩银饰,其中又以年长那位的打扮最为华贵。她年事已高,花白的头发挽成高髻盘在头顶,又用牛角样冲天银冠做装饰。身上穿的对襟上衣织锦艳丽,绣满了花鸟虫蝶,上衣的下摆处还接了无数飘带,每一条飘带下方又缀了雪白的羽毛,曼妙灵动,这便是传说中苗族最隆重华贵的百鸟衣缀羽。

    蛊母布满皱纹的皮肤上用靛青色的墨水刺满看不懂的文字,双手、脖颈、一直蔓延到脸侧,开口说话的声音像沙砾刮擦铁锅般粗糙沙哑。“是哪一个中了蛊?”

    “是我。”璎珞答道,将蛊母请到主位上坐,但其余各人都拘束地站着。

    “你们不用这么害怕。炼蛊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越是强大的蛊,越要种蛊人用相同的代价交换,所以我等断然不会随意施用。”

    众人听闻此言方略放下心来,但也只有秦彻与她一桌之隔坐下。

    蛊母看了下璎珞的眼白、舌头,未见异样。又听她说此时并未发作,便令人取了一枚熟鸡蛋来,用银针深深插入,让她含在口中。不多一会儿取出,拔出的银针和蛋白部分居然已经完全变黑。

    旁边两个她带来的丫头一看这番场景,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蛊母却不慌不忙,手指碾开蛋白,又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才正色道,“不错,是噬心蛊,我可有好些年没见到这东西了。虽说苗族女子十有八九能炼蛊,但这一种,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炼成的。”

    传说云,噬心蛊是情蛊中最霸道的一种,要以九十九个负心人的血肉培植,三个月后开花,极其艳丽,此时再以养蛊人的心血浇灌,方成噬心蛊。

    施用之后,中蛊人便会与那株血肉之花合为一体,花谢之日便是命尽之时。

    蛊母桀桀笑起来,笑声似寒鸦泣血,再加上关于神秘苗疆种种可怕的传言,更令人青天白日也不寒而栗。

    “你们可知这噬心蛊究竟可怕在何处?那便是,让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感受到腐烂的痛苦,皮肤一片片剥落,内脏一寸寸溃烂……慢慢地受尽折磨、或者因为受不了折磨自尽。用蛊的人一定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她就是要让中蛊人感受她之痛苦,所以不惜以命饲蛊,蛊方能成,是故此蛊世间罕见。”

    “您可有破解之法?”初七听得心惊肉跳,赶紧询问紧要事宜。

    “情蛊当然是用情解。听说你们不知道是谁下的蛊,那么就寻她至亲之人来试试吧。”

    “璎珞自小举目无亲,只怕是……”得知其中厉害关系,璎珞自知命数已至,不由得心已死了大半,只惨淡苦笑。

    “总得要试试。”旁边的秦彻握拳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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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琳琅一身单薄的白青色翻领窄袖胡袍,秀发高束,在晨光微曦的曙色中于后院执剑练武。只见她身轻如燕,矫若游龙,几个剑花舞得似笔走龙蛇,刚柔并济煞是潇洒好看。

    盛放的粉白梨花在微风和她的剑气中簌簌飘落,端得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舞剑图。

    之前魏家上上下下鲜少有人知道她是会些拳脚功夫的。毕竟嫁过来这些年她都以温婉贤淑、治家有方的一面示人,从未见过她施展武功,也就是这些日子才开始清晨练功。不过说起来,作为武林盟主之女完全不会功夫好像才更奇怪,所以众人很快都适应了这一点,还有镖师开玩笑地说有机会跟少夫人切磋一下。

    “娘!娘!你又不叫我起床!”儿子魏骁一边跑来一边胡乱套上衣服,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圆圆的眼睛和小脸气呼呼地鼓起。

    琳琅听到儿子的声音便停下了凌厉的动作,将长剑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才蹲下身子耐心地为稚儿整理衣襟,“早上看你睡得正香,所以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儿,醒来再练武也不迟。”

    “我不!最近爹爹时常不在家,没人教我,功夫都退步了!昨天还被吴小狗他们嘲笑!”

    “那,娘专门给你请个老师,以后天天教你好不好?”琳琅沐浴在晨光中的笑容温柔而慈爱,粉白的脸庞和鼻尖一点俏皮的红晕显示出她的少艾青春。

    “好啊好啊!”骁儿见父亲遥遥走来,不由好奇发问,“娘,你和爹爹的武功谁更厉害?”

    她手上一顿,故意不看来人,若无其事道,“不知道呢。你爹爹更厉害吧。”

    “你们没有没比过吗?”

    “没有。”整理好了儿子的衣裳头发,便站起身来欲收剑离去,“骁儿好生练习,娘为你准备早餐去。”

    “不嘛不嘛!娘亲答应过教我武功的,又要食言!”

    魏怀玉走近了,一手牵过儿子,“骁儿乖,外公来了,不要缠着娘。一会儿爹教你可好?”虽知她如今对自己冷淡疏离,但仍想营造亲昵挽回二人关系,便另一手拉住意欲离开的妻子,“我随你一道去见岳父大人。”

    “不必了。你留下陪骁儿。”

    琳琅心下纳罕父亲为何早早登门,不知是何事,急忙换了衣裙过来。却见他负手拈须立在厅中似是赏画,桌上的茶却动也未动。

    “父亲。”她款款走入屋内行一礼。

    “琳琅!”见是女儿来了,叶惟诚回身露笑。

    “父亲这么早过来,可用过早膳?”

    “用过了。我刚巧有事路过鄜府,便想着来看看你们。骁儿近日可乖?”

    “承蒙父亲挂心,骁儿很好,康健好动,这会儿已经起来了,正缠着他爹学武功呢。”

    “如此甚好,他若喜欢功夫,以后我叶家的绝学便后继有人。”又问道,“怀玉呢,最近镖局经营如何?”

    “生意不错,只是事事需他照拂,也忙。”

    琳琅不免心下疑惑,父亲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利落直爽,今日突然登门,又东扯西拉与她闲话家常,属实反常。又听他问公婆如何,再邀请他们中秋到叶庄一聚,只能一一应答。

    “琳琅,今日登门,其实是有个大事,爹必须亲自告诉你。”叶盟主喝了口已经半凉的茶,清了清嗓子才终于进入正题,“你当年出生时,其实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只因还在襁褓中便流落在外,多年以来下落不明,我便一直向你隐瞒。但近日机缘巧合终于重逢,父女相认。”

    琳琅大惊,“那……我们一家团圆,本该是喜事,父亲为何仍然面色凝重?”

    叶惟诚移开目光不去看她,“唉,不知遭遇过什么不测,她如今恶蛊缠身,只恐时日无多,需要至亲之人相救。自你嫁入魏家,夫妻恩爱、相夫教子,我本不该再向你提起。但你爹爹我年岁已大……”

    “要如何相救?”不忍看父亲为难,琳琅主动接过话头,“为父亲分忧之事我本义不容辞,更何况一奶同胞,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就知道你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叶惟城一时喜不自禁,原本心事重重的脸上都笑出条条皱纹,“你且同我一起去长安走一遭便知!我们立刻就出发!”

    她却忽然犹豫。自己近日虽与丈夫不睦,但眼下发生这等大事,恐怕还是需要与他共谋商议方才妥当,何况家里还有许多事情一时也丢不开。

    “看我一时高兴,老糊涂了!虽然你姐妹的情况危急耽误不得,但规矩不能坏了,还是要先跟公婆辞行才是,至于怀玉那边,我亲自去跟他说!另外再留下我的心腹之人照顾骁儿,他不是想学功夫吗,学哪门哪派都不是问题,哈哈!”

    听得父亲如此安排,琳琅也不好再作推诿,只得答应下来,却又不免追问,“既是襁褓之内就失散了,父亲如今与她是如何相认的?如何笃定是我姐妹?”

    叶惟诚抚髯沉痛道,“我本不想让上一辈人的恩怨影响你们,便一直将这些陈年旧事深埋在心,却不料今日之事又让它沉渣泛起……”他的表情似有沉痛不忍,回答却流利顺畅,似是成竹在胸,“我年轻时曾云游四方增加武功修为,在东谢苗部认识了一个女子,我对她本无男女之情,却不料她对我一厢情愿……我离开苗疆之后,她仍纠缠不休,在得知我与你娘成亲之后她便对我们一家人都怀恨在心,甚至不惜以身炼蛊,上门陷害。其实你母亲当年不是因难产而死,而是被这个苗族蛊女残忍暗害,而且她所种下的蛊毒不幸留在了你妹妹体内。因此我只能强忍丧妻之痛,四处求医。那时嘉显皇帝意欲出征西域,我为了逃避国家征兵,带着你们两个东躲西藏,却不慎将她遗落。听说那蛊毒十分了得,我本以为她早已不治身亡,没想到她竟被神医所救,扶养成人,还活到了现在。”

    “你若见了便知,你们二人长相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的。”

    琳琅虽听父亲说得满含伤感,却暗自觉得事情不会那般简单,便又问,“那她是如何找到父亲的?”

    叶惟诚却神秘地向她低声道,“世事难料,是当今圣上帮我们找到的……”

    当今圣上。

    你们二人长相一模一样。

    你不是她。

    联想起大明宫内皇帝的那一句话,琳琅心惊肉跳,好似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心结和梦魇被揭开,她心乱如麻。要不是亲自进过宫,知道皇帝确实在找那个人,她都要怀疑这么多故事的真实性了。但因父亲言辞恳切语气急迫,她也只得辞别了公婆,又安抚好儿子,交代好家里事宜,匆匆收拾了简单行李。

    刚刚出门,又听身后有马蹄声疾响,原来是魏怀玉打马跟来。

    “岳父大人、娘子,兹事体大,怀玉定要亲自护送才安心,请不要推辞。”

    琳琅只觉得脑袋隐隐做痛,原本已经觉得父亲这次来找她似有隐情未表,而丈夫要跟去的动机更加令人质疑。此行恐怕是不得安宁。

    “你可知,我的妹妹姓什名谁?”她状似无心问他,实则心底已升起一个冷笑。

    “怀玉不知,岳父也并未提到。”

    “璎珞。”她掀起一双杏核大眼坦然地看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心底的冷笑终于忍不住浮现在那张纯美端丽的脸上,“柳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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