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和四年,七月流火。

    这一年的伏暑时节比往年更加闷热,雨将下未下,空气里似乎都带上了沉甸甸的水气,无端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初七,我那个瓷瓶……拿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双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眼睛也几乎失去了神采。短短几个字,几乎要她耗尽所有精力。

    “不!”他隐隐明白了什么,本能地恐惧她想做的事情。

    “生或者死,都不能束缚我。我只是……坚持不下去了……”两行清泪滑过眼角,她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连这个表情也做不到了。“就让我去了吧。”

    他说什么也不肯。

    二人僵持间,她又昏睡了过去。

    “璎珞……”

    初七展开她紧握的双手,八根长甲齐齐断裂,深深插入的手心一片血肉模糊,堂堂七尺男儿当场就落下泪来。相伴这许多年,她每次蛊毒发作被疼痛折磨的时候他都陪在身边,但没见哪一次像这般凶猛难捱。

    他心中翻涌的全是种种悲观的念头,但又强迫自己不能放弃,颤抖的双手依然挣扎着想为她扎入银针止痛。可是昏迷中她皱着眉开始剧烈的咳嗽,殷红的鲜血从口鼻中喷涌而出,呛得她又咳得更厉害,枕被上皆是一片刺目的颜色。

    “璎珞,璎珞!”初七五内俱焚,绝望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又喊着“大夫、大夫!盅母!盅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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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佛珠断裂之后弘月便心神不宁,赶到璎珞这处时却见许多人在,却气氛凝重。

    秦彻。叶惟诚。魏怀玉。琳琅。还有初七。

    原来是璎珞的蛊毒又发作了。她高烧不退,连日昏迷不醒,所有药食都如泼石上,正是到了噬心蛊开始夺命的阶段——内脏一寸寸破败,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眼见她一天天鼻息微弱下去,如同一个破漏的布袋般逐渐干瘪空洞下去,显然已是到了生死关头。众人都把眼神投向了东谢蛊母。

    只见她叹了一口气,缓慢地开口道,“这噬心蛊,因情而起,需用情解,拿着真情真意的心尖血来消除蛊毒平复戾气方有一线生机。我啊,早就不相信爱情坚贞了,以为有亲人才好。毕竟血浓于水,亲情也是世间至坚至臻之情呵。只可惜……你们血亲对她,也都是无情之人。别看热热闹闹站了这么一大群,可就算都把心都剖出来,里面也未必凑得出半个她。”

    “我若不将她逼至绝境,如何知道可有人真心待她、肯剖心取血?如今我再问你们,可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性命,换她存活?”

    这一席话说得直白残酷,众人只低头噤声,沉默不语。唯有树上知了声声在吵闹。

    “我愿意!”初七赶忙应答,又径直走到盅母面前,掷地有声道,“我一直是愿意的!求蛊母救救她吧!”

    众人将视线齐齐转向他。

    之前蛊母说要找寻她的亲人,自己便以为外人不能破蛊。没想到,她只是想要找真情之血。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方才急急出头,是怕被人抢了先。可是在他发言之后其他人竟然都没有一丝动静。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璎珞之前对感情和誓言的冷眼嘲讽。他何尝没有见过这几人平日里是如何对她诉说衷肠,他们都深情脉脉满口真诚,可是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想的还是自己。

    虽说生死大事只顾自己是人之常情,但在这个众人沉默的夏夜,多少感觉有点悲凉,初七不由得心疼她。

    幸好她还有自己。

    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究竟是算他遵守了永远爱她誓言,还是说他背弃了她要他照顾琳琅的承诺,已经不重要了。

    当年在庭北她将自己拖出地狱,像神一样赐予他新生,带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带他体会到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情关爱。他是知足的,眼下只是遗憾,他或许再也没有办法陪她走完一生。

    虽然知道她要是还有意识定然会阻止他做蠢事,但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忤逆她。

    她已经昏迷了三天,整个人像破布偶一样毫无生气,但在他心中她始终好看。她那么潇洒落拓,总是说生命的意义在于绽放,像那花儿,像那流星,像路过天空的飞鸟。但他比她俗,只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活着。他们之间心境的差距,或许是他永远也追不上她的原因。但这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他此刻真心,永远真心。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可能会死哟,小伙子。”蛊母阴恻恻地笑着,仔细地打量这个胡人青年。

    “我不怕。”他的情绪很平静,平静地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置生死于度外。

    她早就知道这二人间的羁绊深刻,但不知竟能如此以性命相交。

    她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但听得分外清楚,在璎珞哪怕是最疼的时候也从不叫爹娘,清醒或是迷糊间声声叫的都是初七。

    蛊母忽然狂笑起来,嗄嘶难听的声音穿透夏夜稠滞的闷热空气,惊得窗外栖鸟飞远。

    “要解别人种的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这样的生死蛊,定然要消耗我不少心力。但这个一波三折的好故事,我老人家看得过瘾,所以,我就帮帮你们吧。”

    说完她便带着初七一起走入内室。

    璎珞此时伏在榻上,已经不省人事。身上只盖了一层轻软透明的罗纱,背上噬心蛊的图案清晰透出。那树梅花比初七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绚丽灿烂,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梅花争相绽放在虬劲曲折的枝头,带着妖异的色彩和绝美的姿态,占满了她整片单薄苍白的裸背,正是寒梅映雪图一般的妙笔丹青。

    他不忍细看,侧过头去。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是世间万物转化的规律。所以这树梅花盛极必萎,等到吸收完她的血气,她即会与之同逝。所以不能再等了,这是她惟一能得救的机会,稍纵即逝。

    蛊母沉默着递给初七一把锋利尖刀,弯弯的,闪着白色的寒光,替代了今夜被乌云遮蔽的新月。

    “刀可够快?”他沉稳接过,用指尖试了一试。

    “放心吧,你不会比她这二十几年更痛。”

    “您说得极是。”初七轻巧地笑,又满含眷恋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璎珞。

    蛊母将他上衣解开,点了清水在他左胸口画了个符,口中念念有辞,净是些旁人听不懂的咒语。等仪式都做完了,随即做出请的动作。

    然后,初七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刀柄,以沉稳而坚定的姿势,将刀插入心口位置。

    外面站的几个人听得两个服侍蛊母的苗疆女子发出惊叫,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经历过沙场腥风血雨的秦彻握紧双拳,咬得嘴唇出血。

    常年走镖刀口舔血的魏怀当场落下泪来,转过头去。

    无惧生死看破红尘的弘月高僧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琳琅把头埋在父亲怀中无声哭泣。

    叶惟诚眉头紧皱,眼神哀伤,不知此时心中做何感想。

    他们都知道,他们输了。论感情、论胆识、论侠义、论真性情,他们都不是这个异族男子的对手,一败涂地。

    殷红的鲜血自初七胸前的伤口汹涌喷溅,这或许是他有生之年最骄傲的时刻。

    列缺霹雳,惊雷滚滚。

    闷了几天的大雨终于滂沱落下,带着地坼天崩的气势,似银河倾覆,天地颠倒。

    滚烫的鲜血奔流在璎珞□□的背上,那树妖异的梅花迅速地盛放,它此前从未开得这样炽烈过,昏迷中的她似有感应,开始皱起眉头痛苦地挣扎。初七见状连忙丢下刀子,两只沾满鲜血的手颤抖地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像以前无数次她疼痛时那样细心安抚。

    他的热血洇满她整个背部,蜿蜒流过她的双肩和侧腰,勾画出何等起伏曼妙的曲线。

    初七双眼赤红,咬紧牙关死死支撑。直到那树梅花开始萎蔫淡去,直到它完全枯萎凋谢。他的血流速渐渐放慢,她也慢慢安静下来。

    初七长舒了一气,拧紧的眉心终于舒展开,人却虚弱地软倒在地上。

    直近卯时,雨势方收。

    几个丫鬟婆子在蛊母的指挥下忙碌了一夜,璎珞背后的梅花图案神奇地消失了。又经再三确认,蛊母才说蛊毒已解,只是人还虚弱,要点时间调养。

    秦彻整夜守护,寸步不离,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窗外新月高悬,流萤闪烁。零星虫鸣声起,室内已然凉快了许多。

    这场雨,或许能缓解北方大旱之苦。

    秦彻如此想着,又将视线转到帐中安恬睡着的人儿身上。她侧卧蜷缩着,一张清瘦疲倦的小脸埋在丝被之中,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两膝曲起,似婴儿在母体中的姿态。

    雨后的月光,清白如银。

    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肩头,那里裸露的一小片皮肤莹白,他自是知道那触感有多娇嫩。他想抱她,又想亲她,但最终伸出的手只敢落在她的头顶,又轻轻抚到她的发端。那缕发丝却调皮地,从他指间滑落了。

    他微微地笑了笑,眼角眉梢带着一点苦涩和眷恋。

    如果晚风有心,但愿能为他效劳,将带着泥土清香的清凉气息也送入她的帐中,抚过她长长的睫毛,为她送来每一个平安喜乐或柔软宁静的梦境。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与她的那场初遇和别离。像是一场高热发作,等到余温,再经微冷凉风一吹,所有的余烬便讪讪燃尽,消散了。他曾以为他们可以再续前缘,但这次好像只他一人演这幕独角戏。

    瞬间的倾心像一把剑,捅进心脏时还有可能生还,拔出来的那一刻才最危险。

    这一次,他预感自己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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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傍晚,璎珞才悠悠转醒。

    首先看见的便是双眼熬得通红的秦彻。他应是不眠不休地守在自己身侧,眼含血丝,髭泛青茬,俊朗的脸上透露着罕见的疲惫和憔悴。一见她醒来就欣喜地嘘寒问暖,问她身体如何,有没有感觉好些。

    听他说完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一切,她出了一会儿神,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个傻子。”她无论如何也要立刻去看看初七。

    经此大劫,他竟然意外地活了下来。虽然一夜白头,不醒人事,但好歹还有呼吸心跳,只是连御医们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知他目前性命无虞,璎珞出了房间与秦彻一起站在屋檐下,认真道,“谢谢你。”

    她真诚的话语却让他无端难受。她本不该与他这么见外的,可是从二人再次相见以来,他就明白她对他的感情已经变了。只是他还独自留在回忆里不愿承认。

    金线绵延,勾勒长河落日,起伏山脉。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这里吧。但带着初七,无为谷山高路远恐不能至,能回高陵也好。”

    “唯独不想留在这里?”

    璎珞沉默。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让她走,但又找不到一个让她留下的理由。

    她看着面前英俊又憔悴的男人,半开玩笑似地说,“你的深宫高墙内养了太多仙鹤孔雀,它们都很漂亮。但不能飞的鸟儿都是不快乐的。我不想和它们一样。”

    “十年前伤害你不是朕的本意,但那段感情不是假的,只要你愿意尝试,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如今误会解开,你为何不肯给朕一次机会,来补偿你。”他语气哀怨,甚至带着一丝委屈。

    秦彻,委屈。

    “十五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天。我也幻想过有一天做你的小妻子,情愿就此与你结发一生。你说给我半个天下,可是代价却是让我这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大明宫中,我能看到的天空就只剩这么大了。离开你这十年,我最南跑到胶州,还到过天山。你看过天山的红叶么?很美很美。那里冬天很早就下雪了,山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些都是朕的江山,如果你愿意,朕亦能带你去四处看看大湛国土!”

    “如果你给的爱,就是让我这辈子都活在你的身后阴影内,没有你便没有我,那么这种爱何其悲哀。可我也不后悔爱过你——”她的黑发在风中飘飞,缠乱纠结一如他此刻的心情,却也将她的眼神遮得朦胧难辩,“见过世上最璀璨的烟火、拥有过最光辉的明珠、得到过最至高无上的男人的爱,我很知足。但是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些啊,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只是我偏不喜欢。我想要的,都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只要朕能给!”

    她眼眉飘逸,如三月西湖上缥缈的烟雨,含着一点微凉的朦胧,令人看不真切,“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要什么。”

    “那他呢?他是你想要的人吗,或者只是因他肯舍命相救你才被感动?!”

    “他对于我来说,是无数个钻心疼痛的时刻紧握的手,是寒冷夜里可以依偎的体温,以及永远被放在第一位的坚定选择。彻,我永不做别人的第二人选。”璎珞侧过脸去不看他,“没想到吧?我就是这么庸俗、这么小气的人。可惜,这些你给不起。所以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或许这般兰因絮果,对你我都好。”

    “只怪那时太天真,我不该去招惹你的。你的筹码是全天下,我怎么敢比,我怎么敢对你有任何要求……对不起啊,但我真的做不来母仪天下心怀社稷,而这些统统都是你命中注定背负的重任。而我,即使拼尽一生也只能成史书上一点艳屑。所以求你允许我害怕了,我变心了……”

    璎珞,害怕。

    “你一定不想要我这样的皇后,不懂礼节规矩,不会为你分忧,甚至只会捣乱使坏。别说统领后宫了,你多看别的女子一眼,我都会不开心……”

    “璎珞……”

    “十年了,秦彻,誓言已凉,不必重温。人生苦短,放下才得自在。”她的笑容似繁花颓败,极淡极远,清冷疏离。

    言尽于此,他知是再无回转余地,只是强压住内心翻腾,再次轻抚她的发端,“璎珞,你或许可以不那么要强……日后若遇不顺,可以再来找朕。”

    她依然回报一个笑容。

    他人笑我太无情,我笑世人伤离别。

    贵禧公公适时捧上一方锦盒,打开一看,竟是那颗熟悉的夜明珠。依然华光四射,美不胜收。

    秦彻学着她的样子扯出一个真诚的笑颜,“没有这夜明珠,便不是小妖女。你还是戴着它吧,朕送人的东西,断无理由再收回。”

    “这是太后为你尽心开光的护身之宝,怪不得这几年却并没有守护我,说倒底还是它认主。世人只知明珠玓瓅世无双,我却道不胜知己醉一场。更何况我这小妖女的污名因它而起,现在回到你的手中,果然是冥冥中命运自有安排。且随它去吧,我从此便要以我本来的面目活着。”

    见她再次拒绝,他便不再勉强,“璎珞,此生有你,是朕之幸。”

    “或许是秦彻之幸,却断然不是君王之幸。”

    他笑,“你太过聪明,让朕如何是好。”又将眼神投往远处,“当年多亏你救下蓬莱池边的燕子,它们现在很好,年年回来。”

    “彻,你会成为千古一帝,但我宁愿你得不到我,然后永远怀念我,也好过天天缠在你身边,你却不珍惜我。”她的声音很轻,似被晚风带走,却落在秦彻心上,久久不散。

    为帝之道,当喜怒不形于色。他早已经习惯了表面上的波澜不惊,但面对她的时候,他更像静水深流,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已经暗潮涌动。

    “来生,朕只愿生在普通人家。纵然弱水三千,亦只取一瓢饮。倘若如此,你可愿执我之手,与我偕老?”秦彻将她拥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所以璎珞只听得见他声音哽咽,感受到他身躯颤抖。

    她不忍,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秦彻长舒一气,似是笑了。便狠心将她推开,回身大步走远。只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景,消融在如血的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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