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和四年，冬。
璎珞如愿以偿，带着昏迷中的初七再次回到了二人在高陵开的那爿小店。
兜兜转转一圈之后，又只余他二人，真好。
虽说不再受噬心盅的折磨，但整个人忙累得一刻不得闲，白皙清瘦的小脸上那双眼睛更显得大而明亮，教人心疼。为了照顾七，她几乎每日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熬药、做饭、洗衣、看书……真不知当年他是怎么把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琐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
璎珞将长发随意一挽，不再如以往那般精心打扮，娇气爱美。终日昼夜颠倒，存步不离守护他，后来干脆把医书和药炉都搬到房间里来。
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无双亲抚养，但有师父宠爱；最是骄矜狂恣的年纪遇到了天下无双的那个男人。她想要灿烂辉煌的爱，他便给了她。只是烟花易冷、盛筵难再的道理，唯有痛过了才懂。
原以为拯救寡言可靠的少年，是自己做他生命中的光给了他一段灿烂华年，却不知真正被拯救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啊。
如今风景看透、千帆过尽，初七却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永远喜欢。
如他旦旦信誓。
他虽话不多，却从未对她食言。
如今再想起来十五岁那年与秦彻相遇相爱的日子，仍旧做梦一般，轰轰烈烈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还是会义无返顾一头扎进他的爱里。
毕竟，那可是秦彻啊。
但他是与自己太过相似的人，狂傲孤绝、不可一世。他们太像了，以至于有时候璎珞也会自问，当初爱上的是不是自己的倒影？
事到如今，他依然是她心中英明神武的皇帝，顶天立地的伟男子，给过她一段最珍贵的回忆。只是她不再爱他。
那日告别前，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却令她深思，倘若他不是皇帝，倘若有来生，他们能否相守到老？
思维陷入虬结。然后她又幡然醒悟，笑着告诉自己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倘若有来生，那就留给来生的自己再去头疼吧。
她饮一口冷酒。
甘冽的酒液苦涩辛辣，穿肠入肚五内如焚。却完全比不了那蛊毒发作时给她带来的疼，定然也比不了小七为她掏心祭血时遭遇的疼。
如今却再没有人责怪她只喝酒不吃饭……但她自知有人需要她的守护，再不像以前那般痛饮求醉。
现在她的天地很小很小，小到惟剩初七一个人。纵然她向来不拜神仙菩萨，现在却只想求神拜佛许一个愿望能得以实现：让初七好好地活着，哪怕他醒来之后讨厌自己远离自己，只要他活着便好。或者就这样一世不醒，她就陪上这一世，但请上苍给她这个盼头，实现这个卑微的愿望就好，让她好继续这无尽无味的人生。不然她或许没有勇敢到能离了他一个人独活漂泊。
天地何其大，处处皆可去。天地何其小，惟愿伴君侧。
她突然懂了，为什么七一直执着地要想办法救她。
这个傻子。
这样想着，又饮一口酒。
以前是初七总赖在璎珞的脚踏上不肯走，现在风水轮流转，变成她每晚坐在他床前的脚踏边将就着睡去。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面前空空如也，璎珞吓得正要去寻，起身时酸麻的双腿却一下子不听使唤，跪倒在地。
然后就看到雪奴儿欢快地跟着初七缓缓的脚步跑前跑后，又急又轻地喵喵叫着，他冲她晃了晃手中的黛粉道，“刚刚看你睡着了就没吵你。姑娘这么介意外表，丑了就不好看了呀。初七为你画眉可好？”
璎珞以为是梦，或者是幻觉，呆呆跌坐在原地，直到他凑近亲了她一下，又红了脸笑起来，拉她起来一同坐在床上，“地上凉。”
她仍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只怔怔地任由他凑近，用沾了水的波斯螺子黛为她描眉。“哎，你别动。这下画得好丑，弯弯扭扭的。”
任由着他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璎珞一语未出，只觉得酸涩眷恋、苦楚委屈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饶是她一向倔强要强，也忍不住此刻喉头发紧，不知不觉竟已经滴下泪来。
“我擦了重画便是，你别生气……”这下子初七真的慌了手脚，“不过，这倒是我第一次见你掉眼泪呢。应该没有旁人见过吧？让我高兴得很，但又害怕，以为你不想看见我，还是不喜欢我画眉……”
“傻七。”璎珞哽咽着嗔他，眼泪仍是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直哭得两腮鼻头都染上绯色，倒为苍白的脸庞添了几分颜色，依然极美。
“呵呵，我一直以为姑娘不会被感动，不会掉眼泪呢。”他轻轻为她擦去泪滴，面上却带着温柔的笑容。
“因为哭起来丑啊。”
“才不会，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善良的女子。”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抽噎着问，“你伤口还疼吗？”
“不疼。”初七想也没想就先回答了，然后才揭开中衣检查伤处。
璎珞拧着眉头，每次为他擦洗身子，她都不敢触碰这块地方。
如今他从昏迷中醒来，她才敢移近蜡烛去细看那道三寸长的疤。虽是早已愈合，但其狰狞丑陋的样子仍能让她感受到利刃插入时的壮烈凄惨。她吸了吸鼻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伤痕，在他心上撩起阵阵涟漪，“傻七，你知不知道会死的！要是你死了，换我独活，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刚刚好一点的她眼泪又要掉下来，阿七赶快抓了她的小手细细亲吻，“真的不疼！一点都不疼，早就好了！”
“你就会哄我，当时明明让你不要管我的……”
他略微一笑，笑容柔和真挚，一切如故；但银白色的发丝在烛光中闪着粼粼的光，倒有几分遗世出尘的俊逸仙气，又一切如新。
“我不信神仙鬼怪，但我信你。把我从那个地狱魔窟里救出来，璎珞就是我的仙女，是我的光，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他认真凝望她的眉眼，依然深情又笃定，倒是让璎珞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那你要赶紧好起来啊，你答应过柳先生的，要保护我一辈子，不准食言。”
“当然，骗人是小狗。”
“那你早就是小狗了！你还答应过我不会胡来，还要替我照顾琳琅的。”
“汪汪。”初七耍无赖似地将她揽入怀中，“变成小狗也要跟着你一辈子。”
“你干嘛呀，为什么啊，我哪里好了。我老欺负你，我让你受这样的伤，我……”
他在她唇上亲了一记，堵住她不着边际的废话，“还记得你说的吗，比医术和汤药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的愿望，求生的欲望。我倘若没有你，就活不下去。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不救你，我必须保证你能好好活着，我才放心，哪怕死了都甘愿。”
璎珞却仍在止也止不住的掉眼泪，像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你亲亲我好不好，伤口好疼，”初七在她耳边笑着低语，“要璎珞亲亲，要呼呼。”
果然这一招十分奏效，璎珞顿时柳眉倒竖，“臭七！你二十岁了！还好意思撒娇！”
“那又怎么样，你比我大，在姑娘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真不害臊！”
他笑着拥抱她，任她轻轻捶打，把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
半晌过后她终于哭够了，便从他怀中挣开身子，“你躲开点，赶快把衣服换了，脏兮兮的，也不嫌难受。”
“这还不是你弄的。”初七无耐地控诉。
她却一惯大言不惭，“我知道啊，那也脏。”
黑暗中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他以为她已经睡了，她却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七，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怔住了，没回答。
“好不好？”她用肩膀推了推他。
“啊？这……我……”
“不愿意就算了。”她低声嘟囔一句，翻个身背对着他。
“我当然……但是……怎么……”
她轻笑，“傻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我配不上姑娘……”
“哦，那就当我没说罢。”璎珞赌气似地把被子扯过来，往自己身上一裹，恨不得一丁点也不留给他。
“不行！”初七涨红了脸，炸雷似地回应她，将她整个人和被子一起拥入怀里。
“吓死我了，小点声，都要聋了。”
他紧紧地抱住璎珞，“我只是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又小小声道，“毕竟你从来都没说过喜欢我，一直都只有我在说……”
“嗯，初七，我喜欢你。”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一双桃花眼在黑夜中亮晶晶。
她说话一向没个正经，即使临死前她也没有这么认真严肃过。但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里面有无垠的深情和宁静，他却又一次被其中温柔的笑意打动了。
“最喜欢你了。”她又补充一句。
初七欣喜若狂，将她箍在怀里，深深吻住。
“我们何时拜堂？”初七再也睡不着，一颗心七上八下，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又试探地问，生怕她反悔。
“江湖儿女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当初扑倒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计较这个。明日我换一身红色，给柳先生敬杯酒就好。”
“那我也要穿红色。但我好像都没有红色的衣服，也不知穿上好不好看。”
“啧，怎么到了现在还这么不自信，再不好看，也胜过那皇帝老儿……”
“还胡说八道呢！姑娘就不怕他派人埋伏我们！”
“呵呵，叫姑娘不如叫姐姐，等以后改了口，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
他的爱无声无息，从不会让她难受。只是这许多年她习惯之后便仿佛不存在一般，但却时刻都离不了。
如空气般存在于她的周围，无处不在、无所不至、无止无息，最轻盈却又最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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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和五年，腊月。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院外柳絮般的雪片安安静静飘落，将世界染成纯白一片。屋内炉火却烧得极旺，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音，泛着暖融融的黄光。
屏风后面，璎珞一身冰肌雪肤泡在热腾腾的水中，神态惬意慵懒。噬心盅虽已痊愈，但这个习惯算是保留了下来。再没有比在这飘雪天气里缩在热水中更舒服的事了，加上安神的草药和干花，她几乎在袅袅香气中昏睡过去。
直到盆中水渐转凉，才发现忘记拿替换的衣服进来，叫了几声初七，却没人应答。忽然瞥见挂在角落的神女披肩，回想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感慨良多。但眼前的水温已经不能让她再沉溺在回忆里，她只好将就那件雪白的斗篷围住自己走出来。
暖炉内火光跳跃闪烁，却不甚明亮。正欲将烛火点亮的时候，一身风雪的初七刚好推门进来，手里提着药包和一些酒菜。
见她这副衣不避体的样子，显然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差点就掉下去。
“姑娘当心着凉。”他皱了眉头，外头这样冷，她却穿的这样少！
见他竟是这样认真的反应，璎珞心有不满，却来了兴趣，慢慢地走近他，一双雪白的臂膀围上了他的脖颈，将他轻轻拉低，随即送上温热潮湿的小舌，浅浅地亲吻着他冰凉的唇，近距离地看着他蜜金色眼瞳中流转的压抑和暗光。
神女说，他的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清澈和温暖，像初雪寒夜里，为晚归者点的小灯。
呵，这个狗屁神女，别的不说，看人倒还挺准的。
“恐怕每个回鹘的男人在幼年时，都想象过神女的样子。”说话间，他将东西都换到一只手上，单手将她抱起，走进内室放好东西之后才将手探入神女的披肩。摸索到纤细的腰线，一路向下。“而你，本身就和我心目中神女的样子别无二致。”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颈部和下颚，说话时会带来振动，她在他低沉而压抑的嗓音中沉溺地眯起双眼，“阿七……”
“她务必是纯洁而骄傲的，她的嗓音可以带着分毫的沙哑，……但内心依然纯洁而清醒。”
这宛若诵经一样的话语被他说得格外惑人，她仍进一步撩拨，“就算我是这身披圣光的神女，你会是那个胆敢亵渎神灵的人吗？”
“这是蛊惑吗……我承认，远离我的族群，但从未背叛我的神女……”
她闭上眼，别过头去，露出修长的脖颈任由他亲吻，同时纤白的长指仿佛覆盖着将融白雪的美丽树枝，抓紧了他衣服的前襟。
被他放在榻上，她迷惘又清醒地躺在他眼前。
“七……”
“你就是我的神女。”他半条修长有力的腿压进。
烛火摇曳，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似乎更加吵闹，她感觉到他的唇舌已经被她的皮肤温热，但脸颊和双手依然带着风雪的寒凉，别样的刺激让她略略颤抖。
感到她的瑟缩，初七将她更加深深地锁在自己怀中，动作却没有停。
濒临失控的快感让她慌乱又害怕，一双小手直到寻到了他的，才像溺水的人用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不放。
“啊呃……不！”
神女脆弱的声音并没有令他回心转意，瞥见她眸子里的失神，直到握住他的手微微卸下力度，才停下动作，讨好地凑过沾着她的气味鼻唇来吻她的脸颊和嘴唇。
她绯红的脸透着难得一见的羞赧，“你、哪里学来的这些……”不等他开口，璎珞又补充道，“我的医书上可没有。”
“那你喜欢吗？”
“怎么，是外面哪个小妖精的点拨让你开窍了。”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发问里有多浓的不满和占有欲。
他倒是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低低笑了几声，并不作解释。
“七……”
“半年了还没习惯改口吗，我的娘子？”
璎珞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小会儿却冲他妖艳一笑，“如若我是你的神女，你可是我的信徒？”
她确信，自己从未为旁人堕落至此。
“你亵渎神女，会受到惩罚的。”
“我可以承认我的罪行，但请相信，初七永远不会背叛她。”
雪轻轻落下。
缱绻缠绵后，他从背后拥抱她，舔吻过她空空如也的耳洞时说，“我送你耳环，如何？”
她一身餍足和慵懒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懒洋洋地答了个“好。”
“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但……我送的可能不会太贵重。”
“只要是你送的，什么都好。”
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格外受用，不由笑道，“那要不折两朵鲜花？这季节梅花开得正好。”
“梅花也好，桃花也好。天天换个样式戴，只要是你亲手折的。”璎珞在他怀中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细细亲吻他胸口的疤，笑道，“如今头发也白了，终于看起来比我老了。”
“这算是与姑娘白头到老了吧。”
“想得美，我还年轻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当年不喜深情，也不信承诺，或许只是因为没遇到对的人。
这年冬天格外冷，但瑞雪祥兆预示着定然会是一年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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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湛史》记，“暄和五年春，荧惑守心，大凶之兆。然天子有贤德，勤政爱民，开启暄和治世，大湛百年兴胜始于此矣。”
是年，叶惟诚辞去武林盟主之位，隐退江湖。
青龙寺弘月大师游历四方，无人知他行踪。
魏怀玉与琳琅和离，儿子骁作为魏家唯一血脉留在了他的身边。
长安的茶楼里，有公孙大娘表演剑舞，前来观瞻者如山如海。
魏怀玉带着儿子骁坐在二楼的雅间，最好的观赏位置上。
她一出现，观众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和掌声。
骁儿道，“她好像娘亲啊。”
他却充耳不闻，眼神一直黏在一楼的一对神仙眷侣身上，女的花容月貌，男的白发金瞳。
直到此二人相携走出门去，他才将视线投向了舞台。
然后不可置信地，慢慢睁大了双眼。
璎珞如愿以偿，带着昏迷中的初七再次回到了二人在高陵开的那爿小店。
兜兜转转一圈之后，又只余他二人，真好。
虽说不再受噬心盅的折磨，但整个人忙累得一刻不得闲，白皙清瘦的小脸上那双眼睛更显得大而明亮，教人心疼。为了照顾七，她几乎每日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熬药、做饭、洗衣、看书……真不知当年他是怎么把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琐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
璎珞将长发随意一挽，不再如以往那般精心打扮，娇气爱美。终日昼夜颠倒，存步不离守护他，后来干脆把医书和药炉都搬到房间里来。
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无双亲抚养，但有师父宠爱；最是骄矜狂恣的年纪遇到了天下无双的那个男人。她想要灿烂辉煌的爱，他便给了她。只是烟花易冷、盛筵难再的道理，唯有痛过了才懂。
原以为拯救寡言可靠的少年，是自己做他生命中的光给了他一段灿烂华年，却不知真正被拯救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啊。
如今风景看透、千帆过尽，初七却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永远喜欢。
如他旦旦信誓。
他虽话不多，却从未对她食言。
如今再想起来十五岁那年与秦彻相遇相爱的日子，仍旧做梦一般，轰轰烈烈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还是会义无返顾一头扎进他的爱里。
毕竟，那可是秦彻啊。
但他是与自己太过相似的人，狂傲孤绝、不可一世。他们太像了，以至于有时候璎珞也会自问，当初爱上的是不是自己的倒影？
事到如今，他依然是她心中英明神武的皇帝，顶天立地的伟男子，给过她一段最珍贵的回忆。只是她不再爱他。
那日告别前，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却令她深思，倘若他不是皇帝，倘若有来生，他们能否相守到老？
思维陷入虬结。然后她又幡然醒悟，笑着告诉自己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倘若有来生，那就留给来生的自己再去头疼吧。
她饮一口冷酒。
甘冽的酒液苦涩辛辣，穿肠入肚五内如焚。却完全比不了那蛊毒发作时给她带来的疼，定然也比不了小七为她掏心祭血时遭遇的疼。
如今却再没有人责怪她只喝酒不吃饭……但她自知有人需要她的守护，再不像以前那般痛饮求醉。
现在她的天地很小很小，小到惟剩初七一个人。纵然她向来不拜神仙菩萨，现在却只想求神拜佛许一个愿望能得以实现：让初七好好地活着，哪怕他醒来之后讨厌自己远离自己，只要他活着便好。或者就这样一世不醒，她就陪上这一世，但请上苍给她这个盼头，实现这个卑微的愿望就好，让她好继续这无尽无味的人生。不然她或许没有勇敢到能离了他一个人独活漂泊。
天地何其大，处处皆可去。天地何其小，惟愿伴君侧。
她突然懂了，为什么七一直执着地要想办法救她。
这个傻子。
这样想着，又饮一口酒。
以前是初七总赖在璎珞的脚踏上不肯走，现在风水轮流转，变成她每晚坐在他床前的脚踏边将就着睡去。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面前空空如也，璎珞吓得正要去寻，起身时酸麻的双腿却一下子不听使唤，跪倒在地。
然后就看到雪奴儿欢快地跟着初七缓缓的脚步跑前跑后，又急又轻地喵喵叫着，他冲她晃了晃手中的黛粉道，“刚刚看你睡着了就没吵你。姑娘这么介意外表，丑了就不好看了呀。初七为你画眉可好？”
璎珞以为是梦，或者是幻觉，呆呆跌坐在原地，直到他凑近亲了她一下，又红了脸笑起来，拉她起来一同坐在床上，“地上凉。”
她仍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只怔怔地任由他凑近，用沾了水的波斯螺子黛为她描眉。“哎，你别动。这下画得好丑，弯弯扭扭的。”
任由着他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璎珞一语未出，只觉得酸涩眷恋、苦楚委屈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饶是她一向倔强要强，也忍不住此刻喉头发紧，不知不觉竟已经滴下泪来。
“我擦了重画便是，你别生气……”这下子初七真的慌了手脚，“不过，这倒是我第一次见你掉眼泪呢。应该没有旁人见过吧？让我高兴得很，但又害怕，以为你不想看见我，还是不喜欢我画眉……”
“傻七。”璎珞哽咽着嗔他，眼泪仍是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直哭得两腮鼻头都染上绯色，倒为苍白的脸庞添了几分颜色，依然极美。
“呵呵，我一直以为姑娘不会被感动，不会掉眼泪呢。”他轻轻为她擦去泪滴，面上却带着温柔的笑容。
“因为哭起来丑啊。”
“才不会，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善良的女子。”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抽噎着问，“你伤口还疼吗？”
“不疼。”初七想也没想就先回答了，然后才揭开中衣检查伤处。
璎珞拧着眉头，每次为他擦洗身子，她都不敢触碰这块地方。
如今他从昏迷中醒来，她才敢移近蜡烛去细看那道三寸长的疤。虽是早已愈合，但其狰狞丑陋的样子仍能让她感受到利刃插入时的壮烈凄惨。她吸了吸鼻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伤痕，在他心上撩起阵阵涟漪，“傻七，你知不知道会死的！要是你死了，换我独活，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刚刚好一点的她眼泪又要掉下来，阿七赶快抓了她的小手细细亲吻，“真的不疼！一点都不疼，早就好了！”
“你就会哄我，当时明明让你不要管我的……”
他略微一笑，笑容柔和真挚，一切如故；但银白色的发丝在烛光中闪着粼粼的光，倒有几分遗世出尘的俊逸仙气，又一切如新。
“我不信神仙鬼怪，但我信你。把我从那个地狱魔窟里救出来，璎珞就是我的仙女，是我的光，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他认真凝望她的眉眼，依然深情又笃定，倒是让璎珞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那你要赶紧好起来啊，你答应过柳先生的，要保护我一辈子，不准食言。”
“当然，骗人是小狗。”
“那你早就是小狗了！你还答应过我不会胡来，还要替我照顾琳琅的。”
“汪汪。”初七耍无赖似地将她揽入怀中，“变成小狗也要跟着你一辈子。”
“你干嘛呀，为什么啊，我哪里好了。我老欺负你，我让你受这样的伤，我……”
他在她唇上亲了一记，堵住她不着边际的废话，“还记得你说的吗，比医术和汤药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的愿望，求生的欲望。我倘若没有你，就活不下去。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不救你，我必须保证你能好好活着，我才放心，哪怕死了都甘愿。”
璎珞却仍在止也止不住的掉眼泪，像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你亲亲我好不好，伤口好疼，”初七在她耳边笑着低语，“要璎珞亲亲，要呼呼。”
果然这一招十分奏效，璎珞顿时柳眉倒竖，“臭七！你二十岁了！还好意思撒娇！”
“那又怎么样，你比我大，在姑娘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真不害臊！”
他笑着拥抱她，任她轻轻捶打，把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
半晌过后她终于哭够了，便从他怀中挣开身子，“你躲开点，赶快把衣服换了，脏兮兮的，也不嫌难受。”
“这还不是你弄的。”初七无耐地控诉。
她却一惯大言不惭，“我知道啊，那也脏。”
黑暗中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他以为她已经睡了，她却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七，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怔住了，没回答。
“好不好？”她用肩膀推了推他。
“啊？这……我……”
“不愿意就算了。”她低声嘟囔一句，翻个身背对着他。
“我当然……但是……怎么……”
她轻笑，“傻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我配不上姑娘……”
“哦，那就当我没说罢。”璎珞赌气似地把被子扯过来，往自己身上一裹，恨不得一丁点也不留给他。
“不行！”初七涨红了脸，炸雷似地回应她，将她整个人和被子一起拥入怀里。
“吓死我了，小点声，都要聋了。”
他紧紧地抱住璎珞，“我只是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又小小声道，“毕竟你从来都没说过喜欢我，一直都只有我在说……”
“嗯，初七，我喜欢你。”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一双桃花眼在黑夜中亮晶晶。
她说话一向没个正经，即使临死前她也没有这么认真严肃过。但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里面有无垠的深情和宁静，他却又一次被其中温柔的笑意打动了。
“最喜欢你了。”她又补充一句。
初七欣喜若狂，将她箍在怀里，深深吻住。
“我们何时拜堂？”初七再也睡不着，一颗心七上八下，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又试探地问，生怕她反悔。
“江湖儿女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当初扑倒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计较这个。明日我换一身红色，给柳先生敬杯酒就好。”
“那我也要穿红色。但我好像都没有红色的衣服，也不知穿上好不好看。”
“啧，怎么到了现在还这么不自信，再不好看，也胜过那皇帝老儿……”
“还胡说八道呢！姑娘就不怕他派人埋伏我们！”
“呵呵，叫姑娘不如叫姐姐，等以后改了口，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
他的爱无声无息，从不会让她难受。只是这许多年她习惯之后便仿佛不存在一般，但却时刻都离不了。
如空气般存在于她的周围，无处不在、无所不至、无止无息，最轻盈却又最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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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和五年，腊月。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院外柳絮般的雪片安安静静飘落，将世界染成纯白一片。屋内炉火却烧得极旺，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音，泛着暖融融的黄光。
屏风后面，璎珞一身冰肌雪肤泡在热腾腾的水中，神态惬意慵懒。噬心盅虽已痊愈，但这个习惯算是保留了下来。再没有比在这飘雪天气里缩在热水中更舒服的事了，加上安神的草药和干花，她几乎在袅袅香气中昏睡过去。
直到盆中水渐转凉，才发现忘记拿替换的衣服进来，叫了几声初七，却没人应答。忽然瞥见挂在角落的神女披肩，回想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感慨良多。但眼前的水温已经不能让她再沉溺在回忆里，她只好将就那件雪白的斗篷围住自己走出来。
暖炉内火光跳跃闪烁，却不甚明亮。正欲将烛火点亮的时候，一身风雪的初七刚好推门进来，手里提着药包和一些酒菜。
见她这副衣不避体的样子，显然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差点就掉下去。
“姑娘当心着凉。”他皱了眉头，外头这样冷，她却穿的这样少！
见他竟是这样认真的反应，璎珞心有不满，却来了兴趣，慢慢地走近他，一双雪白的臂膀围上了他的脖颈，将他轻轻拉低，随即送上温热潮湿的小舌，浅浅地亲吻着他冰凉的唇，近距离地看着他蜜金色眼瞳中流转的压抑和暗光。
神女说，他的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清澈和温暖，像初雪寒夜里，为晚归者点的小灯。
呵，这个狗屁神女，别的不说，看人倒还挺准的。
“恐怕每个回鹘的男人在幼年时，都想象过神女的样子。”说话间，他将东西都换到一只手上，单手将她抱起，走进内室放好东西之后才将手探入神女的披肩。摸索到纤细的腰线，一路向下。“而你，本身就和我心目中神女的样子别无二致。”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颈部和下颚，说话时会带来振动，她在他低沉而压抑的嗓音中沉溺地眯起双眼，“阿七……”
“她务必是纯洁而骄傲的，她的嗓音可以带着分毫的沙哑，……但内心依然纯洁而清醒。”
这宛若诵经一样的话语被他说得格外惑人，她仍进一步撩拨，“就算我是这身披圣光的神女，你会是那个胆敢亵渎神灵的人吗？”
“这是蛊惑吗……我承认，远离我的族群，但从未背叛我的神女……”
她闭上眼，别过头去，露出修长的脖颈任由他亲吻，同时纤白的长指仿佛覆盖着将融白雪的美丽树枝，抓紧了他衣服的前襟。
被他放在榻上，她迷惘又清醒地躺在他眼前。
“七……”
“你就是我的神女。”他半条修长有力的腿压进。
烛火摇曳，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似乎更加吵闹，她感觉到他的唇舌已经被她的皮肤温热，但脸颊和双手依然带着风雪的寒凉，别样的刺激让她略略颤抖。
感到她的瑟缩，初七将她更加深深地锁在自己怀中，动作却没有停。
濒临失控的快感让她慌乱又害怕，一双小手直到寻到了他的，才像溺水的人用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不放。
“啊呃……不！”
神女脆弱的声音并没有令他回心转意，瞥见她眸子里的失神，直到握住他的手微微卸下力度，才停下动作，讨好地凑过沾着她的气味鼻唇来吻她的脸颊和嘴唇。
她绯红的脸透着难得一见的羞赧，“你、哪里学来的这些……”不等他开口，璎珞又补充道，“我的医书上可没有。”
“那你喜欢吗？”
“怎么，是外面哪个小妖精的点拨让你开窍了。”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发问里有多浓的不满和占有欲。
他倒是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低低笑了几声，并不作解释。
“七……”
“半年了还没习惯改口吗，我的娘子？”
璎珞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小会儿却冲他妖艳一笑，“如若我是你的神女，你可是我的信徒？”
她确信，自己从未为旁人堕落至此。
“你亵渎神女，会受到惩罚的。”
“我可以承认我的罪行，但请相信，初七永远不会背叛她。”
雪轻轻落下。
缱绻缠绵后，他从背后拥抱她，舔吻过她空空如也的耳洞时说，“我送你耳环，如何？”
她一身餍足和慵懒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懒洋洋地答了个“好。”
“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但……我送的可能不会太贵重。”
“只要是你送的，什么都好。”
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格外受用，不由笑道，“那要不折两朵鲜花？这季节梅花开得正好。”
“梅花也好，桃花也好。天天换个样式戴，只要是你亲手折的。”璎珞在他怀中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细细亲吻他胸口的疤，笑道，“如今头发也白了，终于看起来比我老了。”
“这算是与姑娘白头到老了吧。”
“想得美，我还年轻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当年不喜深情，也不信承诺，或许只是因为没遇到对的人。
这年冬天格外冷，但瑞雪祥兆预示着定然会是一年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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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湛史》记，“暄和五年春，荧惑守心，大凶之兆。然天子有贤德，勤政爱民，开启暄和治世，大湛百年兴胜始于此矣。”
是年，叶惟诚辞去武林盟主之位，隐退江湖。
青龙寺弘月大师游历四方，无人知他行踪。
魏怀玉与琳琅和离，儿子骁作为魏家唯一血脉留在了他的身边。
长安的茶楼里，有公孙大娘表演剑舞，前来观瞻者如山如海。
魏怀玉带着儿子骁坐在二楼的雅间，最好的观赏位置上。
她一出现，观众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和掌声。
骁儿道，“她好像娘亲啊。”
他却充耳不闻，眼神一直黏在一楼的一对神仙眷侣身上，女的花容月貌，男的白发金瞳。
直到此二人相携走出门去，他才将视线投向了舞台。
然后不可置信地，慢慢睁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