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到,天还未亮,房外便开始有动静了。

    一个葱绿小袄的圆脸小丫头推门轻轻走进来。

    那丫头攒着个小髻,两条小辫子垂在肩头,系着两个柔粉的蝴蝶绦,圆汪汪的一双眼睛悄悄地到处瞧着。

    她不意料花娘一夜没睡,猛一下看见她坐在那里惊得叫出一声来。

    又后悔自己鲁莽忙又捂了嘴,只拿一双溜圆的眼睛悄悄地看着花娘。

    这原来是储秀那陪嫁丫头巧儿,她本是储秀买在身边从小作伴的贴身丫头。

    巧儿原也是个员外家的千金,只是落了难才被储秀她那行商的爹买了来与独女作伴。

    从小也算作半个娘子养着,自是与一般的丫头使唤不同,因长得娇俏可人,又天成的一股灵气,赐了个名叫巧儿。

    外面候着的丫鬟听见屋里的动静也跟着进来了。

    那为首的大丫鬟名叫吉祥,带着后头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一一与花娘见了礼。

    接着吉祥和另一个叫彩珠的一起整理床铺,另留下一个叫穗儿的与巧儿一起服侍花娘洗漱。

    花娘趁这个功夫打量这三个丫头。

    她们都是高家放过来的人。

    花娘昨夜通宵不眠,便是在熟悉有关储秀的记忆。

    也不知是否因为经历生死大劫,导致原本完整的记忆变得残缺不全。

    花娘只能靠着这些驳杂的碎片般的回忆,大致了解了高府的情况。

    高府是由商发家,近几年富了起来,便离了南方主家上了京里。

    府里最年长的便是高老太太,主事的男主人是长子高复广,前年捐了个在京的承奉郎,打着官字儿招牌,算是给在外经商的兄弟高家二郎撑了腰。

    于是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城,高家经过好一番打拼,终于是站住了脚。

    再说她那个便宜夫君高晋轩,便是高家大郎复广的长子,也是高府的嫡孙。

    他爹爹一心向官,对考功名这项事自然十二万分的热衷。

    高晋轩也算是争气的,早几年便得了个秀才,把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大办了一回宴席方才热闹收场,末了还给纳了一房小妾,似乎是叫温娘的。

    想到这个花娘就忍不住想要嗤笑他。

    难怪是经商起来的,这般没规矩,在这汴京城里哪有未娶正妻,先纳小妾的道理?

    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

    这时吉祥走到那架子床前,刚挽起纱帐便瞧见那方锦帕上的斑斑血迹,登时愣了一下。

    她拿眼偷瞧花娘,满眼不忍地悄悄收了帕子,直看得花娘半晌无语。

    那帕子给她包过伤,只怕狼藉得很,不过让这丫头误会了也好,省得解释了。

    穗儿端了盆水给花娘净面,巧儿趁功夫拿着个卷草纹的银篦给花娘一下一下地顺着头发。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掩不住的担忧,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子醒了,娘子睡得可好?”

    她这话一出口,房里另外三人都微微一顿,默不作声地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竖着耳朵听着。

    “自然睡得好,巧儿睡得可好?”

    花娘也浑不在意,只是弯着眉眼笑问着这个伶俐的人儿。

    “娘子又诨诓我,那混账的姑爷昨晚撂下娘子去了他那个小妾的屋子了,就这样娘子也能睡得好,巧儿死都不信的。”

    这小丫头立时横挑秀眉,溜圆的大眼睛更是水汪汪一片,只把个小嘴撅得老高,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

    敢在人前说这样的话,也难为她这般胆大护主。

    而那房里另外三个丫头自然也是听见巧儿这般数落自家主子。

    但奈何自家那主子做出这样的事也确实混账,由不得人家不埋怨了,一时也没好意思辩驳什么。

    花娘一时被巧儿给逗乐了,吃吃笑出声来,声音软糯柔润,贝齿微露,似华光初绽,还娇杏带露。

    如水的眼眸流转间似有一尾鱼儿翕忽其间,霎时澄石澈影,自生一分媚态,直把一干人等看得痴了。

    “你这丫头该打的,也不看是什么样的话就往外说,下次再犯浑我不保你。”

    花娘拿着一支黛笔在巧儿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对着菱花镜描着眉。

    储秀的肌肤生的极好,初粉不施便可直接着妆,描出一双细细长长的眉如柳叶弯弯,温润如水,隐隐一分稳重高贵透出来。

    看着镜中人物,花娘不由有些怔怔。

    从前在馆里的时候,她惯会妆扮的。

    一双飞月眉拿上好的红膏描出来,神采飞扬如神女下凡,让馆里馆外多少女儿效仿了去……

    这边正自出神,不留神被巧儿抱了个满怀。

    “娘子莫怪我犯浑,谁叫他无礼在先,昨儿晚上我可是守在屋外头的,眼见着姑爷他出了房门后脚转进了他那小妾房里,娘子都让人欺负到头上了,叫我怎么,怎么不犯浑呢?”

    巧儿声音闷闷的,说到后头竟有些哽咽。

    “阿郎不在,留了娘子孤身一人,如今只盼着有了个可靠的郎君来护着娘子,却不想是这么个样儿......”

    巧儿再说不下去,花娘有些微出神。

    忽然又想起来七夕那日,在永桥上那个凄惶徘徊的女子,如一朵孤莲,被众生遗弃。

    储秀啊,你也是个可怜的人!

    凝望着镜中温婉的眉眼,那个叫储秀的人儿,竟也不过是个碧玉年华。

    她自幼没了母亲,父亲也在早几年出海遭了难,临头将唯一的女儿托给了至交好友,也就是她现在的公爹高复广。

    高储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的,故而储秀一守完热孝,便进了高家的门。

    思及此,花娘唯有一叹,想那储秀初入高府的时候,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这偌大的深宅里,必是受了不少委屈吧。

    “好巧儿莫怕,我断不会让人欺辱了我们,你娘子我不是个吃亏的苦主,若有人犯我一毫我必还他三分。”

    花娘拉着巧儿的手柔声道:“快莫做出这小家子气,马上要去拜见舅姑的,快快帮我把头发梳起来,巧儿手艺最是好的。”

    巧儿虽是个十来岁少不更事的孩子,到底也乖巧懂事。

    眼见着主家还有别的丫头在也不是说体贴话的时候,初还红着眼眶泪汪汪的样子,马上又笑逐颜开。

    她重新拿着篦子,以六尺长绦束发,簪上一支镶金白玉桃心长簪。

    穗儿端来一盒胭脂,花娘用指甲挑起一点闻了闻,眉头微皱。

    高府行商多年,在京中着实有一番殷实的基业,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

    日常一应家用也是精致的,但若要跟馆里的用度比起来,那就万万不如了。

    从前花娘的胭脂向来是用宫中御方秘制的,这样寻常物事怎能让她看得上眼?

    奈何现下也只得将就了,忍耐着略略涂了一点点,淡淡的薄妆,旁的金钿花销一概不用,倒也显出一分温婉如烟似雨的别致来。

    再着一袭银红金丝勾花罗裙,上穿雪白峭窄称肌暗花长衫,外罩一件厚绫金丝百花镶边的绛色对襟长袖褙子。

    凤头绣鞋微微露出一头攒珠花儿来,项上一个玲珑如意锁垂在襟口,一双流光的东珠耳坠儿垂至肩头。

    亭亭玉立,好个绝妙人儿!

    “娘子平时爱那素淡衫子,今日这般打扮更加好看了,合该多用些鲜亮颜色才是呢!”

    巧儿不住地打量着花娘,称赞不绝。

    花娘笑着正欲说话,却不知是哪个叫了声“郎君万福”,一屋子人霎时安静了下来。

    花娘抬眼瞧去,却见高晋轩不知何时来了这边。

    他一袭靛蓝暗花透背长衫,玄色云纹皂靴,描金重锦腰带,上佩勾玉一枚。

    不愧是郎君好相貌!

    此时他正倚门边,虽依然沉着脸色,只是眼底的惊艳却也掩不住。

    “夫君睡得可好?”

    花娘歪头看着高晋轩,也不道万福,眉眼带笑却不达眼底。

    “自然睡得好,只怕是娘子不安好吧。”

    高晋轩冷笑着瞧花娘反应,有意要刺一刺她,却见那人依然笑意盈盈,一副浑不在意的神情,突然心生烦躁。

    吉祥等人听得话头不对,都垂了头不做声。

    巧儿却是胆大惯了的,性子一冲就要说话,却被花娘拉住了,只怏怏地站在一边。

    花娘拿眼打量高晋轩好一会儿,见他脸色越发难看,心里却快意起来。

    她走到高晋轩面前,微仰着头,水眸楚楚含情地望着他,贝齿轻咬粉唇,腮颊升起一片女儿家羞涩的红晕。

    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轩郎,奴家好生紧张,求轩郎看看奴家这妆容可否入时,也莫叫舅姑奶奶们嫌恶了。”

    高晋轩看着眼前丽人秀美轻蹙,翘睫微动,一股幽香在鼻翼间若隐若现,直痒到心间。

    他忘了思量那俏丽人儿说了什么,口里便先道了声:“好。”

    “轩郎如此说,奴家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呢。”

    花娘见他僵在那里,心里越发升起一股得逞的快意,霎时绽出一抹笑意,凭添了一分天成的娇媚之意,颜色更美三分。

    储秀原就生的一副温软柔糯的嗓子,如今花娘存心作弄,一句话一绕三转韵味十足。

    果然那高晋轩一时怔在了那里,一双郎目定定的看着她,几不曾忘了言语。

    花娘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敛了神色回头却见那四个丫头也呆呆的没有回神。

    她忍不住笑骂一声:“走罢,时候不早了,莫让那边等。”

    吉祥当先回过神来,低了头在前面引路,巧儿笑嘻嘻地来搀了花娘在后面走着。

    高晋轩这才想起来意,忙敛了神跟在后面,看着走在前面的身影,心思依然有些恍惚。

    忽地记起那阙歌唱得好。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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