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陽城九月,醋暑未尽。

    “我回来了……”江楠原想打趣几句,活跃一下气氛,可话到嘴里他又咽了回去,想起当初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毅然选择去了A国。他思忖片刻,还是直接了当有事说事吧。

    “我们见一面吧,苏景优。”

    电话那头只是沉默。

    黑夜,寂静令人沉思。

    厚重的雾气笼罩着大地,白日里郁郁葱葱的大树,入夜后,好似沉默的身影坐在无人的街头发楞,唯剩无尽的孤寞。

    冷风拂过他的脸庞,徒有落寞和孤寂。

    抬眸间,一个低沉男声响起,“好,时间地点发我,还是原来的手机号码,如果你没删。”

    嘟嘟……那头挂了电话。

    苏景优放下酒杯,走出卧室,随意地倚在阳台上。

    昏暗的路灯斜斜地打下来,细风和绿树窃窃私语着。他脸部的轮廓在光影下愀然不乐,一半藏在夜色里,一半是灰暗的白。

    光影里,透出他高瘦的身影,白色短T下只露出了古铜肤色的双臂。一双忧郁的眼睛,低垂着眉眼,整个人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绝美的唇形,微微下沉,吝于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她还好吗?苏景优喃喃自语着。

    六年了,她女儿应该上小学了吧。

    “苏苏,在干嘛呢?外面风大,快进来多穿件衣服。”徐岚看着阳台发呆的儿子,明白他这是又在想她了。这些年他们劝过说过都没有用。

    如果思念如雨,自别离起,从未殆尽。

    “好,知道了,妈妈。”

    “妈妈只希望你开心,但是她已经嫁人了,你能明白吗?苏苏,咱们往前走吧,好吗?”

    “妈妈,你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徐岚站在客厅里透过阳台上的余光,正目望着苏景优死寂般的背影,满心惆怅。她叹了叹气,步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夜已过半,徐岚躺在床上转辗反侧,难以入眠。一旁的苏大川起身给徐岚掖了掖被子。“早点睡吧,老婆,儿子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吧,我们不掺和。”

    徐岚抽了抽鼻子,眼角微红泛着泪花。

    “我是害怕!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看着他这样继续沉沦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呜呜,万一哪一天他和景异一样离我们而去,我也不想活了!”

    苏景异是苏景优的亲哥哥。在他小学时,意外溺水身亡。

    当他放学回家,进屋一眼看到躺在地上断了气的苏景异,脸色灰白。他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泪下如注,半跪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我要哥哥,我要哥哥,哥哥你起来,起来陪我玩好吗,哥哥……呜呜呜哥哥。”

    他的哭声像一块块石头掉落一地,震耳欲聋。他软弱无力地扑在地上,只觉得全身上下,头皮到脚尖,都像是被人在用巨大的磨轮快速地碾压着,碾压着。他鲜血满地,瘫在地上痛苦不堪。

    苏大川和徐岚在外地听到这个消息时,犹如晴天霹雳。徐岚当即晕了过去,苏大川一夜之间,双鬓犹如染上了白色的幕布,似一个暮年的老头。

    那时苏大川也才30出头而已。

    徐岚从偏远的农村山沟里出来闯荡,就再也没想过回去。在厂里打工那一年,认识了憨厚老实的苏大川。两人暧昧了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

    苏大川和徐岚没什么文化,小学文凭毕业,只能进厂混生活。夫妻俩老实本分又善良,平时人缘极好。一晃就在这厂里干了十几年。

    厂里的工作时间很长,经常要加班,而且一周至少要倒两个夜班。两个人为了多挣点钱,只能把苏景优和苏景异放回老家养,每个月往家里寄生活费。

    “不会的,别胡思乱想了,苏苏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他有分寸的。”苏大川搂着徐岚,一边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睡觉。

    客厅里,苏景优看着手机直直发愣,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颗历经沧桑的千年老树,屹立不移。

    他看着她多年前的手机号码出了神,全然不知房间里的动静。思绪万千,那种剜心的窒息感涌上心头,他一瞬间好像忘了呼吸。

    顿时,他听见房间里的声音,敲了敲门问道:“爸妈,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休息?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在哭吗?”

    “没……没事,你可能是白天工作太累了,听岔了。我和你爸就说会话,马上睡了,苏苏,你也早上睡吧,别太晚了。”徐岚压低哭声尽量忍着不出声。

    苏景优也没有多想,转身回房。他躺在床上,脑中计划着明天的安排——上午和下午各有一节体育课,下了班开车去酒吧。

    他勉强闭上眼,似睡非睡着。

    不过,徐岚的担心不无道理。

    想起当初她为了那个女人,深夜在酒吧买醉,把自己喝到胃出血,晕倒在酒吧门口梧桐树旁,过了许久才被路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

    那时徐岚和苏大川还在厂里倒夜班,医院打来电话,要求外地的家属,马上授权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

    徐岚根本没有耐心继续听完医生的话,着急地应了声“好!医生你们一定要救救他!求求了!”,就挂了电话。

    她心急如焚,行李也没顾上收拾,拉着苏大川出了厂门,然而凌晨高铁已经停运了。

    他们只能站在门口焦炙上火。一位年经的保安见状上前了解情况后,教他们用手机软件叫了一辆顺风车。司机大约7分钟就到了,满脸诧异,“你们确定没有选错地址?确定是去畔城吗?我可提醒你们,路费可不便宜,差不多1000多!”

    “确定!师傅,出发,越快越好!”徐岚坚定地点头,脸上血色尽失。

    一路上徐岚紧紧抓着苏大川的手,身体一动不动,手脚却不停地颤抖着。

    当徐岚和苏大川从外地赶回来时,苏景优已经做完了手术,转到了重症监护室。等到了探视的时间,家属可以有序地进去探视,全程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徐岚透过玻璃门,看着他虚弱的呼吸声,心痛不已。紧着的心瞬间决堤,她抱着苏大川痛哭出声来。

    “你们是苏景优的家属吗?”一位身材姣好,面色蜡黄的小护士问道,一脸漠然。

    “护士,我是……我……是他妈妈,我儿子怎么样了?”那声音如同一根细线在风中战栗,波动不安,感觉随时就要断掉。

    “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暂时禁食,只能通过输液的方式维持他的生命体征。”护士一往无常淡淡地说道,好像苏景优只是仅仅感染了个小风寒,和一旁神色忧虑的徐岚形成巨大的反差。“你们跟我到护士站,把他的住院资料填写完整,然后拿着单子到一楼收费处缴费。”

    第三天,苏景优转到了普通病房,但是也只能简单地吃一些流食。

    住院期间,苏景优一直盯着天花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面同槁木,万念俱灰。可怎么问,苏景优一句话也不肯说。头顶的灯光聚焦在他的眼眸里,而眼眸里倒流的都是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回忆。

    徐岚和苏大川实在放心不下他这个样子。

    为此,徐岚和苏大川决定辞去外地厂里的工作,拿出一部分积蓄在苏景优的大学附近开了一个小卖部,赚取生活费。

    不过小卖部只维持了 3 年就关门了。

    他们卡里还留了一部分存款,之后再存几年,等苏景优结婚要买房和买车时,再取出来。

    在厂里上班那十几年,两口子从不下馆子,忙的时候,甚至饭也顾不上吃。馒头咸菜随便对付对付,一餐又一餐。可常年积累,苏大川胃开始出现了问题,有时会觉得胃隐隐作痛,夜里睡觉时偶尔也会犯病。

    “哥哥……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稚嫩的孩童声闯进耳朵。苏景优盯着窗外面,窗台上的白纱乘着微风,起起又落落。他听见声音后缓缓转过头来。

    是病房里隔壁床的小女孩。年纪不过七八岁,小巧的耳朵旁挂着两辫乖巧的小揪揪,眼睛浑圆,忽闪忽闪的,让人心生怜惜。

    “上来吧,慢点。”苏景优温和地说道,声音温暖如春。

    她的女儿应该和这个小女孩身量差不多高,年纪也相仿。

    “哥哥,我想妈妈了。可是爸爸不要我了,他们离婚了。妈妈要努力工作挣钱给我治病,所以我要乖乖听话,妈妈才不会这么累。有时,我也想要妈妈留下来陪我,可我不能说,我不想妈妈工作的时候还想着我,心里有负担。可是我一个人真的害怕,我想妈妈了……哥哥,今晚你能抱着我睡吗?”小女孩泪眼汪汪,小嘴微撅着,抓着苏景优衣袖的小角紧紧不放。

    哥哥?妹妹?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有过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

    自从苏景异走后,苏景优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苏大川和徐岚深思熟虑过后,决定从外面抱养一个女儿。徐岚生苏景优的时候,子痫骤发伤了身体,再生育恐有生命危险,这个想法就不了了之了。

    苏景优对新妹妹十分宠溺。每天在家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每天妹妹长妹妹短的。每日一放学回来,就拉着妹妹到左邻右里炫耀,“婶婶,这是我妹妹,她叫苏希思”。外人只当他是小孩子说孩童话,只笑而不语。不过,也有特殊的时候,比如邻居六婶会经常逗他,“你妹妹怎么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苏景优非但没有生气,还骄傲地说:“六婶,你这是头发长见识短,那是因为我妹妹长得比我好看!”说完一脸骄傲,还淘气地比了个鬼脸,拉着苏希思快步跑走。

    可好景不长。

    苏景优的奶奶一直不喜欢苏希思,甚至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家里本就不富裕,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开支。苏景优的爷爷奶奶不想再多花一份钱,去养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又偷偷摸摸瞒着苏景优送走了。

    他刚捂热的一颗心,仿佛被人置于火热的炼炉里焚烧炙烤,然后又决绝的掏出,扔在冰天冷冻的雪地里,最后一点点地失去心跳声。

    仅仅两年内,他没有了哥哥,也失去了妹妹。他自嘲道,“又有什么可失去可拥有的呢?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真是可笑。”

    “睡吧,今晚哥哥陪你。不用害怕,有我!”小女孩搂着苏景优,眼角挂着几滴泪珠,睫毛打湿了一片,弯弯的睫毛在灯光余影下,串成一颗颗光泽柔和的小珍珠。

    “小妹妹,你怎么跑哥哥床上去了?”护士瞄了一眼苏景优,“没影响你休息吧,给我吧,我抱她回床上去。”

    护士巡房路过,见灯光还亮着,没见小女孩在床上,心里一惊。抬眸,瞧见她在苏景优怀里躺着,露出个小脑袋,确定已经进入梦乡了。

    “不碍事,今晚就让她睡这吧。”

    “好吧,那今晚麻烦你了。她妈妈实在是太忙了,平时也没时间来照顾她。不过,她实在是太乖了,不哭不闹,自己吃饭自己睡觉,实在令人心疼。”护士一边说着话,一边低头记录着报告。

    “嗯。”苏景优点点头,又摸摸了小女孩的头发。

    直到苏景优出院当天,他也没见过小女孩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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