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心动,伴随着可望而又不可及的伸手触碰。我看这衰草连天,一把火烧红了旷野。偏偏回忆和现实的你都没能死去,偏偏就在我生命轨迹的上一趟列车,哐哐当当,叫我心动不止,叫我怎敢相忘。

    我啊,我啊。这场青春,喜欢你,最认真。

    ①

    柳研记得,第一次遇见欧阳汐,是在管乐团的集训。她不记得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只是大家都在闹哄哄地谈天说笑,然后欧阳汐走上前,讲了几句演出的安排,离开了。是她让全场肃静的气场,还是她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呢,柳研后来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为什么会一眼就记住欧阳汐,这个问题,就像之后再不曾按她的逻辑进行的人生一样,没有答案。

    可当时她太年轻,太固执,以为所有的题目都要算出答案,所有的落笔都成章,故事都有结局。

    ②

    语文是柳研最喜欢的科目,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喜欢语言,只是觉得古人写的诗很美,很有气势。一张写满题目的语文试卷,她最喜欢的部分却是给她留下巨大空白的那一处——作文。她曾把这不多不少的九百字当作是表达情感的重要途经,直到老师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不要自己想什么就写什么,这叫跑题,满分四十的作文,跑题最多给二十分,扣题的才是高分作文。

    她不懂什么叫扣题,不懂为什么要扣题。可老师说,这样才有高分,她只好照做。后来不知怎的,一篇情感洋溢的文章,变成了空洞地重复着题设要求的复读机。“开头点题,虎头猪身孔雀尾,结尾回归主题……”柳研嘴里念叨着,僵硬地落笔,写出一行行她看不出前后关联的文字。

    学校每周一都有国旗下演讲,或者开校级大会的时候,学生代表发言。柳研从不敢觊觎这类演讲,她不觉得自己像是这种好学生。她眼中语数英之外的副科——地理、生物、历史,她从没有认真听完过一节课,不是睡觉就是跑出去偷玩儿,她的综合成绩并不好。

    她记得有一次星期一上学迟到,不敢回班级站队,只在操场的另一侧远远听着领导发言,然后是学生代表的国旗下讲话。前面的班级太多了,她当时又只有一米五九,踮起脚来,也看不到发言的人——但她当时记得那个声音,与她听过的其他所有声音都不同,带着点广州口音,散发着女性自信的同时又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动听而又坚韧,有些这个年纪会有的稚嫩和清澈,又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成熟和稳重。

    欧阳汐在管乐团发言的那天下午,柳研才后知后觉,她曾听过的那个声音,就是欧阳汐的。

    ③

    柳研在班上没有什么朋友,只是她的同桌对她很好,在她睡觉的时候会帮着记笔记。同桌叫郑楷,他的字确实很工整,一撇一捺都有力度。他有一套十二色的马克笔,还有六支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柳研的课本总是被他涂的花花绿绿。

    “你做的笔记怎么都这么好看啊”,一节语文课,他们在读汪曾祺的?昆明的雨?,柳研歪过头看郑楷的课本。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汪大作家写的这首诗被郑楷用浅绿色的荧光笔画起,再用深绿色的中性笔划了一道下划线。

    “这首诗就像画一样,真想亲自去看看昆明的雨季。”郑楷轻声说。

    “那记得尝尝鸡枞和杨梅。杨梅要吃火炭梅,又大又甜的,一定好吃。”柳研咧着嘴回应道。

    广州没有分明的四季,如果说昆明四季如春,那广州应当是四季如夏了。昨天中午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学校中央的大榕树被打落了许多叶子,绿叶之中掺杂着橘黄的斑斑点点,落满了教学楼前的地面。柳研走出去,踏着湿漉漉的地,顷刻间被潮湿笼罩了。她抬起头看着还未转晴的天,布满阴霾。空气很闷。

    ④

    管乐团的表演需要穿黑色正装。柳研有一条被卷的皱皱巴巴的黑色衬衫,有些缩水了,穿着并不合身。她没有黑色裤子,缠着父母要。父亲就带她在摊位里随便挑了一条,柳研喜欢宽松一点的裤子,但这一条有点紧身,裤角也不是很长。她没买过衣服裤子,不知道怎么描述她的喜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但父亲没管,买完就走了。

    彩排的前一天晚上,柳研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这样太难受,于是打开手机,四处找人借西装。一番紧张的询问之后,她居然通过一个朋友,向一位与她素不相识的学长借到了。那位学长是学校主持队的一员。柳研发现他在学校的名气很大,瘦瘦高高的,留着寸头,声音很好听,还出版过他自己的说唱专辑。柳研有点小惊讶,自己之前居然从未注意过这个人。或者说,她从未注意过欧阳汐之外的其他人,尽管他们在某些程度上,也同她一般耀眼。柳研和严正一不熟,但是他很爽快地借了,她很开心。

    西装裤子的质量很好,第二天一穿,发现裤腰不紧不宽,很舒服。配上学长的西装上衣,柳研打量了镜子里的自己很久。高高的马尾,碎发从前额的两侧弯弯地垂下,苍白瘦削的脸颊,略带些严肃的神情……她居然感觉自己还有点小帅。她无意识地用修长的双手轻轻抚过自己的眉毛——从小至大,有很多人夸赞过她的眉毛。柳研没有仔细留心过谁的眉毛,她并没有太细致的美丑意识。她观察着那两道眉峰,弧度弯得恰到好处,圆润自然的同时,又透露着一丝英气。眉毛下的眼睛是单眼皮,它们此时瞪得大大的,打量着镜子里的人。

    柳研在镜前比了几个耍酷的姿势,然后离开了。

    演出前一天的彩排,是在操场正前方刚刚搭建好的舞台上。舞台不大,刚好围坐下一整个管弦乐团。彩排了很多遍,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七点半。同学们怨声载道,但又带着一丝兴奋地叽叽喳喳交谈着。等待的过程中,柳研经常出神,望着远方。天从蓝色渐变为赭黄色,学校的教学楼很高,又是在市中心,看不到又红又圆,如同糖心鸡蛋一般的落日,更不要说被渲染得火红的晚霞了,一切都像是蓝色的水彩里渗进了几滴灰色颜料,渐渐融开,漫布至画布的每一处角落。

    然后在柳研没注意的一霎间,天黑了。

    舞台的灯亮起来,两行庆祝的主题词在夜晚空荡的操场里发出橙红色的亮光,照亮了周围的场地。拉丁舞的一男一女两位舞者的表演很精彩,柳研感觉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有力度,好像头一甩,手一挥,就可以一巴掌把她扇得原地旋转十来圈。民乐队的女指挥胖胖的,一头短发微微闪着光,笑容里充满了自信。她转身鞠躬的样子,让柳研觉得她好像打了一场在座没有人能赢的胜仗,这座擂台只有她一个女王。

    夜晚是黑色的,乐团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在准备上台前,柳研四下张望,想看看欧阳汐在哪里。她今晚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按捺不住地想,有些激动地咬了咬嘴唇。可是人太拥挤,长笛在最前面,打击乐在最后面,柳研踮起脚尖也没有从乌漆麻黑的一片人里找到欧阳汐。她有些失落,转身上台了。其他女孩都穿着裙子,小心翼翼地提起来或者由男同学扶着上台阶,柳研一步垮了三级台阶,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演出的曲目是?荒野七侠?,前奏很快,是几乎整个乐团的齐奏。柳研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有些跟不上十六分之一的拍符,只是快速地摆弄了几下手指,吹出一段含糊不清,还带着点漏音的曲调,混过了前奏。

    这首曲子每一次颁奖典礼都会被播放,柳研觉得广播里放的?荒野七侠?和管乐团演奏的一模一样,一定是学校把乐团演奏的录音存了下来,然后播放的。她隐约记得乐团指挥讲解过这首歌的背景和内涵,但她太小,并没有理解。只是她记得那前奏很激昂,是音乐一响就可以把她从梦中惊醒的程度。之后有一段是深沉、冗长的,好像在悲伤着什么,又好像在倾诉、在懊恼。

    要是我有音乐天赋就好了,柳研盯着谱子,这样我就可以把心事唱出来。后来她想,哪里只是心事。从一粒尘土的落下,到人类的苦难,整个世界的荒谬都可以以艺术的形式表达。那些悲欢离合,爱恨交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有人落泪,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在呐喊,有人在背地里偷笑。在黑暗里的人向往光明,而身处光亮之中的人永远无法感受黑暗的可怕。

    共情不能做到完全,人类明明命运与共,却又好似毫不相关。

    三分多钟的演奏结束了,管乐团赢得了全场喝彩。柳研看了看台下的人群,喧腾、熙攘。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灯光萦绕着,她感受到了身处其中的气氛。柳研觉得可以用一个成语形容,但是她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

    谢幕,大家拿起乐谱和谱架离开。

    在人群之中穿梭,柳研一眼望见了欧阳汐。

    她居然也没有穿裙子。她的马尾留的比她长些,也梳得很高。她的背影瘦瘦的,衬衫没有扎进裤腰,而是散在外面。

    她看见她笑得很开心。

    世界好像静止了,柳研后来笑着回忆道,那一刻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只有欧阳汐无比无比清晰。我想起了那个成语应该是什么,灯火阑珊啊。柳研当时还不知道唯物与唯心,她只是感叹,有的人居然有让时间暂停,事物模糊的能力。再后来,她想,这应该是一颗心沦陷的时候,必然会出现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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