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鸿蒙宫门口。

    林芷被一个少女从睢渊的宫殿拖了出来,丢到君颜和池念的面前。

    君颜印象中活色生香的美人,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秀发散乱,服饰脏污,露出的白嫩肌肤遍布淤青伤痕,尤其白净的细颈上,一圈瘀黑的勒痕尤为扎眼。曾经那双善睐的杏仁眼,此时却在一张青黑的脸上凸起圆睁,长舌咧出歪嘴,活像只厉鬼。

    把林芷拖出来的少女名叫燕儿,据说是睢渊身边最受宠的侍女,有着与秀美小巧面容不相衬的暴躁性子。

    此刻她双手叉腰,眼神凌厉,将这几日积蓄在胸膛里酸溜溜的怨气,化成一口黏涎子,吐到林芷的尸体上。

    “这副死样,看着就晦气!”

    樱桃小嘴吐出芬芳。燕儿又抬起尖细白腻的手指,指着君颜和池念命令道:“你们两个,赶紧把她抬到银膳房处理了。别让她在这脏了大王的宫殿!”

    君颜和池念应是,合力将人抬上独轮手推车。

    池念小声道:“君颜姐姐,好在你容貌不够出众,那魔头没有瞧上你,不然现在躺在这辆车上的就是你了。”

    “......”

    这孩子,说话可真实诚。

    闻言,君颜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惭愧,一时面露苦笑。

    “是......”

    池念继续道:“据说林芷自从进入那魔头的宫殿,就被他恐怖至极的丑陋面容给吓疯了,又因连着遭到燕儿的虐待打骂,最终受不住,就寻了一棵树上吊自尽了。”

    这两日来到这宁靖山,睢渊手下养的这些小妖小怪闲来无趣,也会互相八卦。

    这些小妖都没见过睢渊真容,都道他面貌生的极其丑陋,连他们这些长相奇形怪状的妖怪,看了都魂飞魄散。所以这睢渊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鸿蒙宫重,除了贴身服侍的几人和信重的手下,旁人压根见不到他的面。

    哪怕外出透气,也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步辇里,或是戴上一副诡异的白色面具。

    如此费尽心思敛起容貌,想来长得定是一言难尽......

    君颜每每想到这里,对于获取睢渊信重与宠爱这一点,她倒真有些提不起劲儿。

    不过既是玉帝老儿派下来的差事,硬着头皮也要继续办。

    君颜道:“怪了。我看那个叫燕儿的少女,倒是在睢渊身边做事做的得心应手。”

    池念道:“嗯,据说跟了魔头好些年了,比伏惟还早。再加上人机灵,在魔头那里很是受宠。有时脾气上来,甚至当着魔头的面冲伏惟大呼小叫,伏惟都不敢回怼,更不见魔头怪罪。”

    君颜道:“确实是个厉害的丫头。”

    心下却堵塞起来。往后若是接近睢渊,这个叫燕儿的丫头,也是定要解决的。不过看方才那副恣睢跋扈的样子,怕是个棘手难对付的。

    不过眼下,莫说伏惟燕儿这种厉害的角色了,连一个烧菜做饭最低等的小妖,都能让她随时丢掉这条小命。

    *

    她和池念被分配到了银膳房。

    银膳房,是专门负责睢渊手下这些妖怪一日三餐的地方。

    食材多是活人。

    这些妖怪常常从山下附近掠来活人,像牲畜一样饲养、宰杀、烹饪。银膳房中,常常充斥惨叫声、剁肉声、泼血声,弥漫着血的腥味、煮肉的热气,让君颜很是难忍。

    而掌管银膳房的,又是只暴虐残忍的狗妖。

    人称犬爷。

    这犬爷总在其他头目面前演出一副乖巧孙子相,大抵是孙子装得久了,装得心里变态,动不动就卸下系在腰眼上的刺鞭,蹂躏银膳房的手下。

    君颜在银膳房的这三日,亲眼看见有不下五个人,被这狗妖挥舞刺鞭活活抽死。

    冷眼旁观的绿绮见怪不怪,环着手臂瞧热闹,偶尔从嘴里吐出句不痛不痒的嘲讽。

    “但凡有点眼力,做事勤快利落些,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说罢会带着不屑的目光瞥向君颜,以及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池念。

    “喂,你们两个新来的,别成天笨手笨脚的,小心惹怒犬爷,最终不得好死。”

    银膳房里有两口专门提供给奴仆就寝的简陋寝洞。

    而这绿绮,恰巧便是君颜和池念的洞友之一。

    据说,原是京城里一个开食肆的老板娘。由于烧菜烧得十分好吃,名声都传到了京城外小妖们的耳朵里,于是就被掠上山来干着这灶台的活儿。

    因为厨艺了得,犬爷舍不得轻易对她打骂,她便自觉高人一等。在这妖怪堆里头,竟还成天扬起鼻孔看人。

    君颜记得,当她与池念初入寝洞时,绿绮斜眼将她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冷嗤道:“二人看着都不太机灵的样子,怕是将和前几个人一样,在这银膳房撑不了几日就沦为食材。”

    这日,绿绮吆来君颜和池念,领她俩去打扫犬爷的洞府。

    “你俩平时笨手笨脚的也就算了,待会儿到了犬爷的洞府,干活都给我谨慎些!别碎了脏了犬爷的物件,免得牵连我跟着一起受罚。”

    “好。”君颜好脾气地应和着。池念则不悦地保持缄默。

    绿绮扫了一眼二人,鄙夷地翻出个白眼。

    “这副蠢相,光是看着就教人不放心!”

    托池元的福,这种话君颜打小听到大。但头回从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口中说出来,着实让她心生不快。

    但君颜想着自个一个活了数百年的神仙,何故一介小肚鸡肠的凡夫俗子计较,也便没有应声。

    一炷香工夫后,自诩手脚麻利的绿绮,在挪动烛台时,却一不留神,将白色蜡油滴在了犬爷的玄色绸缎大氅上。

    再过两日便是伏惟的生辰宴。

    这大氅是犬爷前几日下山时,从一个富商手中所掠,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孝敬伏惟的礼物。

    君颜撂下手中笤帚走上前时,绿绮正盯着几案上那滴了蜡油的大氅,整个人面色煞白。

    她举着烛台的手止不住打颤:“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过来帮我拿着烛台!”

    君颜默默接过烛台,绿绮则在烛光下手忙脚乱地去抠大氅上的蜡油。

    可抠了半天,仍有浅浅一层渗入丝绸纹理间的蜡油。在黑成一片的绸缎里,这块蜡油污渍白得十分突兀。

    “听闻这蜡油只要沾在衣服上,就去不掉了。”

    “啧,这姑娘待会儿的下场怕是惨了……”

    绿绮急得几近落泪,君颜神念里却传来司命和几个老仙头轻飘飘的七嘴八舌声,想来正通过乾坤镜看热闹。

    “你俩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恰逢此时,犬爷不合时宜地回来了。

    瞥见犬爷腰眼上晃动的刺鞭,君颜突然有些心疼这小丫头,想她怕是见不到明天升起的日头了。

    正暗自感慨,绿绮却慌乱地爬起身来,指着正举着烛台的君颜道:

    “犬爷,都怪小的一时粗心大意……没看住君、君颜这丫头,竟让她误将蜡油滴在了您的大氅上,请您不要动怒……”

    “……”

    君颜举着烛台,整个人呆愣在那儿,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万万没想到,这小丫头红口白牙一张嘴,竟直接将过错推到了她身上......

    彼端,乾坤镜里瞧戏的几个老仙头也不再七嘴八舌。

    “你胡说,这明明是你滴的蜡油!怎么怪到我家君颜身上了?!”

    君颜尚未反应过来,池念的小脸刹那间气得通红,拔高了嗓门忙替她解释。

    绿绮用袖子去抹泪,好似受了天大委屈,全无之前嚣张跋扈之态。

    “我知道你俩关系好,但也不至于合起伙来欺负人吧,呜呜......犬爷,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犬爷抓起披风,看着上面的蜡油,脸色瞬间发黑,朝君颜耸鼻龇出一口狗牙。

    君颜一时计上心来,还未等犬爷开口,就绽开灿烂的笑脸,先入为主道:“犬爷息怒,小人倒是觉得,这蜡油滴得是甚好。”

    她这突然拍案叫绝的语气,使得犬爷完全摸不着头脑地懵住,一时竟停住了愤怒。

    一旁正演戏上瘾的绿绮也止住了呜咽,怔在那里。

    “什么?我的大氅沾染了蜡油你居然说是好事!”

    “确是好事。不信您瞧,这蜡油的形状,像不像是一片飘逸舒展的云纹?”

    犬爷微眯双眼,认真顺着君颜所指的蜡油污渍看去,半晌,搓着下颔道:“嗯,倒是有几分相像……”

    他表示赞同地点了点脑袋,随即又反应过来,朝君颜瞪眼道:“好你个诡计多端的臭丫头,差点给爷拐弯里去!这蜡油再像云纹也改变不了它是块污渍的事实!胆敢坏我宝贝,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犬爷刚要去摸腰眼上随身挂着的刺鞭,君颜弯起眼讨好一笑。

    “犬爷息怒!听闻您这大氅是精心挑选出来送给伏惟爷爷的生辰贺礼,小人觉得这高级的绸缎布料甚是珍贵,不过通体纯黑难以教人眼前一亮,若是您信的过小人,准许小人绣片祝福伏惟爷爷与天同寿的云鹤纹在上头。既遮住了这蜡渍,又精致了这大氅,岂不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美事一桩?”

    犬爷眼珠子微微打转,暗自思衬这披风虽是他手头最拿得出手的物什,但与他人花里胡哨的贺礼相比,确实毫无亮点,若能绣些云鹤纹在上头,倒是独出心裁。兴许还能把大人哄高兴了。

    想罢眼眸大亮,神情转怒为喜。

    “你会刺绣?”

    虽说作为清云观资质最差的弟子,她曾一度承接为同门缝缝补补的全部针线活,但这刺绣,她是万万不行的。

    不过事已至此,为了保住这具凡体,她也只得赶鸭子上架,压下心虚哄骗对方。

    “犬爷放心,小的从来不说大话!”

    “好。我便给你三日期限。三日之内,你必须给我将这披风绣成。不但要绣成,还要绣好!绣得让我满意,否则……”

    犬爷拍了拍腰眼上的刺鞭,面露狠色:“我让你好生尝尝这刺鞭的滋味!”

    *

    “三天之内,别说绣出一副云鹤纹了,怕是绣出一只鹤爪都难!”

    见池念这小丫头急得原地打圈,君颜忍俊不禁,笑着安抚道:“念儿,你无须过分担忧。”

    该担忧的是司命星君,以及彼方正透过乾坤镜瞧热闹的那几个老仙头。

    “在下处境危险,劳烦诸位仙君速去寻织女借来神针,助我绣成这副云鹤纹。”

    司命星君和几个老仙头闻言,皆是一副被噎到的神情。

    “这……君颜仙人你也清楚,织女那暴脾气可不好说话啊……”

    君颜在天庭时看似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但也知这乾坤镜乃西王母私属神器,从不外借他人,如今这几个老仙头能用乾坤镜瞧热闹,只怕是窃取。

    这几个老仙头,有胆子去偷西王母的乾坤镜,倒没胆子帮她向织女借个神针?

    她倒也不恼,慢条斯理道:“也罢,那就不为难诸位仙君了。三日之后我若翘了鞭子,便只好回天庭复命。届时面见王母娘娘和陛下,也会将诸位通过乾坤镜关心在下这桩事,一并讲给给娘娘和陛下听听。”

    几个老仙头被君颜这一吓唬,瞬间态度大变,纷纷堆起讨好的笑殷勤道:“小神仙冷静,小神仙冷静啊,我们这就去寻织女借取神针!”

    说罢几个老仙头纷纷招来祥云,以前所未有的驾云速度飞去。

    求人帮忙反倒成了大爷,君颜不禁感慨这世间险恶,竟把她如此逍遥单纯之人变得诡计多端了。

    三日期限将至,池念见那玄色大氅扔在君颜床头,干净得连个针脚也没落,急得焦头烂额。

    君颜见池念焦躁地原地打转,不禁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明早那狗妖就来验收成果了!若是绣不成,你怕是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池念瞪圆杏眸嗔怪道,说罢气血上涌,眼眶一红,她转过身去,用手帕去擦拭滚出眼眶的泪珠。活活像个被不争气的丈夫,给气哭的小娘子。

    君颜看得心生爱怜,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天色已晚,早些安息吧。放心,我自有法子应付他们。”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睡得着么?”

    君颜嘿嘿一笑:“这人呐,即便大难临头,也要吃饭睡觉嘛。哪怕末日前一天,日头也要照旧早升晚落。”

    池念一回头,就见君颜没心没肺地倒头大睡,还打起了鼾。

    清早,池念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

    一睁眼,就见绿绮早已拾掇利索领着犬爷进来,脸上浮着一抹迫不及待瞧好戏的喜色。

    池念火气腾得涌上脑门,虽说自个是大家闺秀,从小知礼,但也恨不得上去扇绿绮两巴掌。

    不过这愤怒很快被担忧取代。她内心猛地一沉。

    完了,一切都完了。

    池念在内心做出绝望的打算——

    若君颜被活活打死,她也就此了断。

    “成果如何?”犬爷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

    “您看如何?”

    君颜站起身来,不急不缓地抖开手中的玄色大氅。

    玄色绸缎柔顺滑落,一副栩栩如生的云鹤纹案跃然在目。

    浮云间,数只仙鹤舒展身姿,轻盈翱翔,似要飞出绸缎。让人仿若嗅到蓬莱仙气,耳闻仙鹤振翅之声。小小绸缎,好似包罗天地,而这副云鹤纹的针脚又是极细腻工整的。倒让人觉得这上好的绸缎竟撑不起这高超的绣工。

    三人都瞬间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犬爷脸上现出收不住的美气。随即伸出手,小心翼翼抚摸针脚细腻的绣纹。

    “没想到你个小丫头,竟有如此本领。”

    君颜笑道:“小小本领不足为道,不过能为犬爷所用,小的欣喜至极。”

    一旁的池念和绿绮则完全傻了眼,不晓得君颜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领,竟在一夜之间绣出这云鹤纹。昨夜入寝前绿绮还特地留意一眼,那披风上一个针脚也没落,一夜之间能够绣出这云鹤纹,属实奇迹。

    “你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一夜之间就能绣出这云鹤纹?”事后,池念追问君颜。

    “从掌门那里学的雕虫小技的法术罢了。”

    君颜笑着拍了拍池念的脑袋,对于她编织的答复,池念深信不疑。

    生辰宴当天,犬爷将这件绣了云鹤纹的玄色大氅奉上。

    从生辰宴出来,犬爷欢喜得眉飞眼笑。

    见此,君颜暂缓松了一口气。岂料这犬爷倒会借花献佛,将她会刺绣一事说与伏惟。

    伏惟大喜,专门丢来一些绸缎让她给大魔头睢渊绣。

    君颜不由抚额感叹。借花献佛,怕是这宁靖山的一大特色。

    不过也好,虽说至今都未见到人,但她也可以通过给对方绣绸缎,攒取一些微小的好感。

    听闻这睢渊对穿戴素来挑剔,君颜就照着玉帝老儿曾穿过的那些衣服样式绣了绣,花纹繁复雍容,不出意料地深得睢渊青睐。

    只是君颜这波乱用神针的操作,把司命老儿吓个大半死。

    “太大胆了!太大胆了啊,小神仙!”

    “小命要紧!小命要紧啊,老司命!”

    司命无奈,只好两眼向上一翻,装瞎。心里牢骚着这小神仙几百年的道行,却是数千年的反骨。

    织女的神针这几日来君颜用的很是顺手。托这根神针的福,犬爷对她很是器重。

    在天庭数百年的做饭经验,以及在清云观十多年间打杂于厨院的体会,君颜的烹饪本事自然无话可说。

    可她偏要故意将人肉做的很难吃,难吃到犬爷拣了一筷子放入口中就面色阴沉。

    “我说君颜,你绣工了得,怎么厨艺却这个水平?”

    君颜道:“犬爷有所不知。小的烹饪人肉不行,但烹饪旁的食材却不亚于这绣工。”

    一旁绿绮听了,带着鄙夷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眼,冷嗤道:“你就吹吧!小小年纪,能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

    君颜也不恼,平静地望着绿绮道:“若说旁的,我或许比不上你,但论做饭的年岁和技艺,我确实在你之上。”

    “可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的厨技,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至今还没人能比得上我。”

    犬爷听着俩人对话笑了,朝君颜道:“口说无凭,你来露两手给大家瞧瞧。”

    说罢吩咐人来清了厨院,摆上牛羊猪肉、鱼虾螃蟹、蔬菜瓜果等食材,又指了庖厨和烧火小妖给她打下手。

    一个时辰后,食案上摆满君颜烹饪的菜肴。蜜酒蒸刀鱼、红枣煨蹄髈、羊肚羹、生炮鸡、清拌冬笋、小炒松菌、千层馒头、萝卜汤圆......都是她的拿手好菜。

    犬爷尚未动筷,这些菜肴的色香已让他面露赞许。旁边在场的众人和小妖们看着桌上这丰盛的美食,也不禁口齿流涎。

    见状,绿绮皱起眉头,鄙夷道:“看着就是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肴!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就在这时,一抹修长的身影不动声色地踏进银膳房的厨院。

    君颜瞥见一块绣着云鹤纹的玄色衣摆,视线上移,被革带束窄的腰身上,挂着一枚熟悉的青色玉佩。

    正是伏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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