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君颜换上女装，观里的小徒孙们每每看到她，便同看到从山海经里跑进来的奇珍异兽一样。纷纷左躲右藏，唯恐避之不及。
君颜也不恼，故意学作那没脸没皮的登徒子。
这一众小徒孙越是对她躲躲闪闪，她越是凑上前去吓唬他们，得寸进尺地扯一下他们的袖子，吓得他们手舞足蹈地吱哇乱叫，像极了在天庭养得那一栅栏的仙鸡。
“君颜，你休要在这胡作非为！小心我前去禀告掌门！”
褚乔涨红着脸冲她颤巍巍地大叫。
观赏着他与一众小徒孙被堵到墙根处无处躲藏的模样，颇有小绵羊们被大灰狼怼到死角任其宰割的意味，君颜神情得意。
若在平时，她这般耍淘，褚乔恐怕早就撩起道袍，朝其大腚猛踹一脚了。
此番，碍于君颜的女子身份，褚乔克制住了提脚的冲动。
望着一众小徒孙狼狈逃窜的身影，君颜面上笑得洋洋得意，心头却止不住失落。
想当初，她与这些小徒孙在街上斗鸡走狗，感情铁得像一个妈生得一样。
如今，女子身份一经败露，就被这个团体无情地给撇弃了。
正失意中，背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
“君颜哥哥！”
熟悉的声音，令君颜心里不禁为之一振。欣喜地扭过头去，一张熟悉的甜美小脸映入眼中。
“念儿。”
池念用温柔的目光，上下将君颜细细端详。
“不对，现在该改口叫君颜姐姐了。”
她虽两眼微弯，带着笑意，但目光却难掩失意。
君颜很是心虚。
池念是池元二弟的女儿，也便是他的亲侄女。
这个亲侄女大概是这世上唯一能让池元展现温柔一面的人。
每当池念来到清云观，池元秒变顺毛大狗，服服帖帖地受其摆布。有好几次，君颜和一众师门目瞪口呆，亲眼目睹了池念这小丫头骑在池元肩头耀武扬威。
这样温柔的男人，完全不像平时雷厉风行的一观之长。
说来也怪，池元二弟总共九个孩子，光女儿就六个，个个伶俐俊俏，池元却独宠池念一人。
一次，当爹的没照顾好池念，染上风寒持续高烧。池元气得肝疼，提起脚来就踹的这弟弟满院子跑。
亏这弟弟还是朝廷三品大官，丢人却丢遍了整座京城。
征得玉帝老儿同意，司命星君使了些仙术，闲来无事与君颜梦中幽会。跟她唠唠天庭近期发生的八卦，君颜也给他讲讲从市井里听来的新鲜趣事，并趁机套了司命星君的话，将周围人的底牌挨个摸了个透。
由此，君颜得知一桩有关池元的惊天私密——
池念是池元的亲生女儿。
青年时期，已入观为道的池元动了情，与一名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来，女子生下池念不幸病故，池元就私下将这孩子托付给弟弟养育。
这便有了叔侄之称。
因弟弟本就是个四处留情的风流之人，无人起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
平日里，池念常来清云观，池元便派功课最差的君颜陪她玩耍。
日子一长，池念竟对女扮男装的君颜暗生情愫。
儿时，池念张口闭口就说要做她的娘子，君颜只觉好笑。有时为了哄她开心，甚至温柔地揉搓她的头顶，说长大了就放弃修道，将她娶进家门过小日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自从君颜说完这句话，池念就一直盼着她被掌门踢出清云观的那一天快点到来。
君颜上一次见到池念时，对方还面含羞色地将亲手缝制的第九个荷包送给她，如今却一脸失意，实在令她愧疚难当。
毕竟，一个少女最珍贵的芳心，被她不当回事地白嫖了这么些年。
“念儿，我这副模样，可吓坏你了？”
君颜牵过她的手。触感柔滑微凉，像蚕丝织就的锦帛。
池念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可怪我欺骗了你这么些年？”
池念还是笑着摇头：“不怪。你这么做，指定有你的难处。何况，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妨碍我喜欢你。”
君颜眉眼温柔一弯，抬手搓了搓池念的脑袋。
对方仰起脑袋，一瞧君颜白净朝气如小书生的脸庞，心里荡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还是禁不住红了粉颊。
池念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所以池元找她来教君颜女子礼仪及梳妆打扮的基本功。
上粉描眉、点唇绾鬓、服饰穿戴......
经过池念耐心指导，十天后，君颜初步完成了由“男人”到“女人”的形变。因学到一些大家闺秀的礼仪，她也敛了少年郎洒脱不羁的气质。
池元和观里一众同门将君颜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一遍，均面露惊叹。
这神情，无异于看到家里山鸡蜕变成了大鹅。
“嗯，总算有点大家闺秀那意思了。”池元颔首表示赞许。
十多年来，君颜头一次在池元口中听到赞许的话。可还没来得及窃喜，就见池元脸上现出凝重的神情。
“君颜，你随我来。此一行，我有些话要嘱咐你。”
君颜同池元踏入寂静的偏殿。等他落座，她才老老实实地坐到他对面，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姿态。
“现在，我们对那大魔头的状况一无所知。你到那以后，先仔细打探一下魔窟的内部情况，以便我们制定对付他的计划。”
同时给了她一面神镜，通过这面神镜，二人可互传音信。
“还有，你务必要多加小心。争取安全无恙地回来！”
君颜心中一热，道：“掌门，你且宽心。我会替你保护好念儿的。”
池元看着君颜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度，片刻，一向古板的面容竟露出柔和的笑意。
*
数日后，京城主街。
明明刚才还是晴朗大好艳阳天，气象却骤然诡变。
一座棺材板子似的的巨大黑云从天空西边缓缓移来，似有要把众人覆入无边黑暗的意思，压迫感十足。
泰平国君主骑马为首，牵领二台大轿麟麟而过。
轿子通体朱红，队列两旁鼓乐奏鸣。
红火的排场下，主街两旁百姓却吊唁似的悲观缄默，死寂的氛围里突然响起几声凄厉哭喊。
“女儿啊！我的女儿！”
花轿中，一袭绯红衣裳的池念脸色蜡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念儿。”
坐在旁边的君颜牵过她的手来安抚，触感冰凉黏腻，满是冷汗。
“君颜，传言睢渊和他手下那群恶鬼杀人剖尸，惨无人道。你我即将落到这些恶鬼手中，怕是不死也要被剥去一层皮。”
君颜宽慰她：“别怕，我会在身边保护你。”
伴随着冰凉的手被对方捂热，池念的心也随之逐渐平静。
轿队行至京城大门外时，那朵黑云也移来了上空，卷起一阵邪风。
邪风威力不小，卷得轿子剧烈晃动，轿帘被抖得掀起，在风中呼呼上下翻滚。
池念紧闭双眼，下意识扑进君颜怀中，瑟瑟发着抖。
“他来了。”
耳边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君颜差点魂飞。
仔细一听，原是司命那老儿在用神念跟她交流。
神念交流，就是神仙用意念交流，旁人看不出来，也听不到。
“谁来了？”
“睢渊的心腹，伏惟。”
君颜将头探出轿子，只见上空一块长逾十丈的黑云，遮住半边青天。
云头上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段挺阔丰伟，着一身玄色大氅，上绣狰狞鬼魅凶兽纹样。长逾过肩的墨发披散，随同大氅在一阵阴风中上下翻舞。
细看容貌，男子面如苍白理石，五官锋利似刀削，眉飞入鬓，挺鼻如锋，目光阴鸷沉邃，面上寻不见一处柔和明亮。
气势着实逼人。
司命不禁感慨：“这伏惟，瞧着倒有几分显灵真君的风采。”
君颜眯起眼一瞧，这派头、这身段，确实与那梁戬有几分相似。
难不成真是那梁戬所化？
君颜觉得大有可能。
这梁戬在天庭时就好端着一副傲挺的架子，此次下凡，即使千变万化，定然也改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思及此，君颜心头一振。
君主连忙下马，一朝天子，此刻却像奴才一样俯身低头，恭敬道：“今日有幸得见睢渊大王尊容，实乃我三生有幸。”
伏惟冷冷道：“你太高看自己了！我不是大王，我只是来替大王办事而已。不过区区二十个少女而已，没必要劳驾我们大王亲自跑一趟。”
“是。”君主毕恭毕敬地应和，遂堆起笑脸献殷勤道，“需要我派人将这二十名少女送至贵宝殿吗？”
“不用了。你等凡人，怕是连我宁靖山的山腰都爬不上去！”
云端上，伏惟将袖袍迎风一挥，君颜便同一众少女被笼至黑云上。他纵着这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往宁靖山的方向飞去。
飞了约摸半盏茶工夫，伏惟在宁靖山的一处庭院下落，也不管被扔在地上东倒几个、西摔一片的少女，径自收了黑云去抚衣服褶皱。
一枚青色玉佩自他腰间悄然滑落，掉在脚边。
清脆的碰撞声引起伏惟注意，但他无意去捡，目光瞥了眼旁边少女，对方并未领意，而是被这阴冷的眼神给慑得全然不敢动弹，只顾瑟瑟颤栗。
这目光的压迫感属实慑人。
君颜倒觉得这冷若冰山的老感觉万分亲切。
这副架子，也只有梁戬端得出来了。
压住与队友相认的喜悦，君颜从容上前捡起玉佩，恭敬奉上。
“大人，您的玉佩。”
伏惟抬着眼皮看去。颈如白瓷，发似黑缎，绯红香袖下，一双娇弱的软玉手轻轻托着一枚天青色玉佩。
“叫什么名字？”
君颜心中暗笑，这梁戬下来凡间已然数载，演技竟炉火纯青，伪装得与她如同陌生人般。
“小女子君颜。”
君颜仰首，漆黑的眸子沉着而冷冽，犹如夜色中深不可测的碧潭，令她为之愕然。
怪了。印象中，梁戬眼眸明亮不可直视，与此人完全迥异。
伏惟盯着君颜片刻，道：“倒是很有眼力见儿。”
君颜弯起眼，朝伏惟灿烂一笑。
“大人，你回来了。”
君颜闻言看去，只见一面容秀丽，跛了右腿少女一瘸一拐地走来。
对方看了她一眼。
君颜竟在这一眼中，捕捉到了莫名其妙的敌意。
但这刀锋似的的目光在看向伏惟时，瞬间变得温柔乖顺。
“泰平国送的二十个少女到了，紫菱，你去将大王请来。”伏惟吩咐她道。
“是。”
“候了十六余年，马上就要应对白渊转世的睢渊，你可紧张呀？”司命笑眯眯地问道。
君颜苦笑回应：“说不紧张是假的。”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白渊在天庭时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如今化身睢渊，更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君颜额头倏地冒出青筋，笑而不语。
心想：好你个花骨朵打蔫坏的司命老儿，当初诓我摊上这份苦差事时，你怎么就没安这份好心？
正无语中，耳畔响起金铃交织着银穗球的清灵之声，宛如天籁。
一阵浓香醉人的缱绻气息扑面而来，令君颜不由得恍了恍神，随即心中一荡。
云霞中，一步十二人抬金红宝辇飘逸而来。
摇光曳影，浓香袭来。让人好似中了薄毒，瞬间晃神，坠身于光怪诡谲，流光溢彩的妙境。
这乘步辇，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红锦铺陈。碧玉、玛瑙、珍珠等各类珠宝镶嵌其中，华贵至极。金面顶盖覆于其上，四面红纱垂挂，花纹繁复细密，轻轻摇曳。
红纱遮挡，使人无法窥见辇中之人容颜，仅能隐约辨识出个人影轮廓，正优雅地手托下颚，闲适地斜卧于辇中。
一声轻如鸿毛的哈欠，碎在交织作响的金铃中。
“好家伙，这白渊在天界时便是自成一派的张扬，如今转世成睢渊，仍是这副样子。瞧瞧这排场，啧啧。”
司命不禁感慨。
步辇在距离君颜十步之外的地方缓缓落下。
“这些便是泰平国送来的那些少女么？”
步辇中人倏然开口。
这声音如同青山溪流回环萦绕，又似清风拂动葱郁林海。更兼仙乐飘渺，瑞鸟啼鸣，让人顿生离世之感。
这一刻，君颜想起飞升成仙的那日，远离尘世，洗净铅华。
“正是。”
方才看着还傲然不可一世的伏惟，在面对步辇中人时语气变得温柔耐心起来。
伏惟挨次扫过每个少女的脸蛋，最后将目光顿在君颜身上，抬手轻扬，示意过来。
君颜摆出一副甚是乖巧的姿态走了过去。
“大王，这丫头我瞧着甚是伶俐。给您做贴身丫鬟，可还称心？”
不愧是辅助队友，简单粗暴，一上来就帮忙制造接触的机会。
君颜正心中赞赏这是个会打配合的好队友，不防一条细长笔直、翠碧透亮的玉板穿过红纱间隙，携着从辇内流泻出来的醉人异香，朝她的脸蛋探过来。
下颔被微凉的玉板缓缓挑起。
君颜抬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玉板的另一端，那儿仿佛盛开着一朵莹白清透的玉兰。此刻，正被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握住。
目光上移，一截白玉无瑕的手臂掩在金色兽纹样红袖中。
然而在腕部，却系着一条与这华贵氛围格格不入的寒酸手链。
细看，竟是一圈红绳，串着一颗陈旧的桃核。
却，无损美景。
莹玉板、玉兰手、香红袖……在光怪摇曳的霞光中，晃了君颜的心神。
可恨红纱遮挡，君颜看不到辇中人是何容貌，只隐隐通过透光，辨别出个黑发白面，朱丹色大氅的轮廓来。
辇中人顿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开口。
“换人。”
说罢，将玉板收回。
“......”
换人......
这俩字，重重在她头顶，敲打了两下。
什么？换人？！
本仙人究竟差在了哪里....
君颜不禁疑惑地和伏惟对视一眼，对方神情似乎也有些意外。
“模样差些。”辇中人补充道。
“......”
如此直接，瞬间让君颜气结胸闷。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是，她这张脸蛋算得上清秀可爱，但照美人的标准还差远了。
尤其照另外那十九个从京城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明艳大美人来说，更是没得比较。
这样一想，君颜倒捋顺了胸膛的那股郁闷气，舒心了。寻思玉帝老儿交代下来的任务进展慢，横竖不是本人问题，都是配件差的问题。
嗯，都是他人的问题。
不出君颜所料，睢渊看中了一个叫林芷的姑娘，是这十九名少女中最美的一个。亦曾被冠之“京城第一佳人”的美称。
君颜曾有幸见过一次。
当时她假小子装扮，在街上与一众同门嬉笑打闹，恰逢林芷乘轿而过，掀开轿帘。
美人香腮似雪，乌发如瀑。其烟水色美眸惊鸿一瞥，君颜与那咋咋呼呼的同门登时僵在一处，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时林芷不施粉黛，姿色就已十分动人。如今打扮起来，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只见这美人移步到辇前，花容月貌，全身堆俏，融进锦簇花团中，完全似个浓艳的花仙。
“就这个吧。”
顿了一下，辇中人又不忘补充道：“其余人，都打发去洗衣服做饭干粗活。”
“......”
听了这话，作为其余人的君颜，其胸膛里刚捋顺的那股子闷气，又瞬间结了起来。
君颜也不恼，故意学作那没脸没皮的登徒子。
这一众小徒孙越是对她躲躲闪闪，她越是凑上前去吓唬他们，得寸进尺地扯一下他们的袖子，吓得他们手舞足蹈地吱哇乱叫，像极了在天庭养得那一栅栏的仙鸡。
“君颜，你休要在这胡作非为！小心我前去禀告掌门！”
褚乔涨红着脸冲她颤巍巍地大叫。
观赏着他与一众小徒孙被堵到墙根处无处躲藏的模样，颇有小绵羊们被大灰狼怼到死角任其宰割的意味，君颜神情得意。
若在平时，她这般耍淘，褚乔恐怕早就撩起道袍，朝其大腚猛踹一脚了。
此番，碍于君颜的女子身份，褚乔克制住了提脚的冲动。
望着一众小徒孙狼狈逃窜的身影，君颜面上笑得洋洋得意，心头却止不住失落。
想当初，她与这些小徒孙在街上斗鸡走狗，感情铁得像一个妈生得一样。
如今，女子身份一经败露，就被这个团体无情地给撇弃了。
正失意中，背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
“君颜哥哥！”
熟悉的声音，令君颜心里不禁为之一振。欣喜地扭过头去，一张熟悉的甜美小脸映入眼中。
“念儿。”
池念用温柔的目光，上下将君颜细细端详。
“不对，现在该改口叫君颜姐姐了。”
她虽两眼微弯，带着笑意，但目光却难掩失意。
君颜很是心虚。
池念是池元二弟的女儿，也便是他的亲侄女。
这个亲侄女大概是这世上唯一能让池元展现温柔一面的人。
每当池念来到清云观，池元秒变顺毛大狗，服服帖帖地受其摆布。有好几次，君颜和一众师门目瞪口呆，亲眼目睹了池念这小丫头骑在池元肩头耀武扬威。
这样温柔的男人，完全不像平时雷厉风行的一观之长。
说来也怪，池元二弟总共九个孩子，光女儿就六个，个个伶俐俊俏，池元却独宠池念一人。
一次，当爹的没照顾好池念，染上风寒持续高烧。池元气得肝疼，提起脚来就踹的这弟弟满院子跑。
亏这弟弟还是朝廷三品大官，丢人却丢遍了整座京城。
征得玉帝老儿同意，司命星君使了些仙术，闲来无事与君颜梦中幽会。跟她唠唠天庭近期发生的八卦，君颜也给他讲讲从市井里听来的新鲜趣事，并趁机套了司命星君的话，将周围人的底牌挨个摸了个透。
由此，君颜得知一桩有关池元的惊天私密——
池念是池元的亲生女儿。
青年时期，已入观为道的池元动了情，与一名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来，女子生下池念不幸病故，池元就私下将这孩子托付给弟弟养育。
这便有了叔侄之称。
因弟弟本就是个四处留情的风流之人，无人起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
平日里，池念常来清云观，池元便派功课最差的君颜陪她玩耍。
日子一长，池念竟对女扮男装的君颜暗生情愫。
儿时，池念张口闭口就说要做她的娘子，君颜只觉好笑。有时为了哄她开心，甚至温柔地揉搓她的头顶，说长大了就放弃修道，将她娶进家门过小日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自从君颜说完这句话，池念就一直盼着她被掌门踢出清云观的那一天快点到来。
君颜上一次见到池念时，对方还面含羞色地将亲手缝制的第九个荷包送给她，如今却一脸失意，实在令她愧疚难当。
毕竟，一个少女最珍贵的芳心，被她不当回事地白嫖了这么些年。
“念儿，我这副模样，可吓坏你了？”
君颜牵过她的手。触感柔滑微凉，像蚕丝织就的锦帛。
池念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可怪我欺骗了你这么些年？”
池念还是笑着摇头：“不怪。你这么做，指定有你的难处。何况，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妨碍我喜欢你。”
君颜眉眼温柔一弯，抬手搓了搓池念的脑袋。
对方仰起脑袋，一瞧君颜白净朝气如小书生的脸庞，心里荡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还是禁不住红了粉颊。
池念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所以池元找她来教君颜女子礼仪及梳妆打扮的基本功。
上粉描眉、点唇绾鬓、服饰穿戴......
经过池念耐心指导，十天后，君颜初步完成了由“男人”到“女人”的形变。因学到一些大家闺秀的礼仪，她也敛了少年郎洒脱不羁的气质。
池元和观里一众同门将君颜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一遍，均面露惊叹。
这神情，无异于看到家里山鸡蜕变成了大鹅。
“嗯，总算有点大家闺秀那意思了。”池元颔首表示赞许。
十多年来，君颜头一次在池元口中听到赞许的话。可还没来得及窃喜，就见池元脸上现出凝重的神情。
“君颜，你随我来。此一行，我有些话要嘱咐你。”
君颜同池元踏入寂静的偏殿。等他落座，她才老老实实地坐到他对面，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姿态。
“现在，我们对那大魔头的状况一无所知。你到那以后，先仔细打探一下魔窟的内部情况，以便我们制定对付他的计划。”
同时给了她一面神镜，通过这面神镜，二人可互传音信。
“还有，你务必要多加小心。争取安全无恙地回来！”
君颜心中一热，道：“掌门，你且宽心。我会替你保护好念儿的。”
池元看着君颜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度，片刻，一向古板的面容竟露出柔和的笑意。
*
数日后，京城主街。
明明刚才还是晴朗大好艳阳天，气象却骤然诡变。
一座棺材板子似的的巨大黑云从天空西边缓缓移来，似有要把众人覆入无边黑暗的意思，压迫感十足。
泰平国君主骑马为首，牵领二台大轿麟麟而过。
轿子通体朱红，队列两旁鼓乐奏鸣。
红火的排场下，主街两旁百姓却吊唁似的悲观缄默，死寂的氛围里突然响起几声凄厉哭喊。
“女儿啊！我的女儿！”
花轿中，一袭绯红衣裳的池念脸色蜡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念儿。”
坐在旁边的君颜牵过她的手来安抚，触感冰凉黏腻，满是冷汗。
“君颜，传言睢渊和他手下那群恶鬼杀人剖尸，惨无人道。你我即将落到这些恶鬼手中，怕是不死也要被剥去一层皮。”
君颜宽慰她：“别怕，我会在身边保护你。”
伴随着冰凉的手被对方捂热，池念的心也随之逐渐平静。
轿队行至京城大门外时，那朵黑云也移来了上空，卷起一阵邪风。
邪风威力不小，卷得轿子剧烈晃动，轿帘被抖得掀起，在风中呼呼上下翻滚。
池念紧闭双眼，下意识扑进君颜怀中，瑟瑟发着抖。
“他来了。”
耳边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君颜差点魂飞。
仔细一听，原是司命那老儿在用神念跟她交流。
神念交流，就是神仙用意念交流，旁人看不出来，也听不到。
“谁来了？”
“睢渊的心腹，伏惟。”
君颜将头探出轿子，只见上空一块长逾十丈的黑云，遮住半边青天。
云头上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段挺阔丰伟，着一身玄色大氅，上绣狰狞鬼魅凶兽纹样。长逾过肩的墨发披散，随同大氅在一阵阴风中上下翻舞。
细看容貌，男子面如苍白理石，五官锋利似刀削，眉飞入鬓，挺鼻如锋，目光阴鸷沉邃，面上寻不见一处柔和明亮。
气势着实逼人。
司命不禁感慨：“这伏惟，瞧着倒有几分显灵真君的风采。”
君颜眯起眼一瞧，这派头、这身段，确实与那梁戬有几分相似。
难不成真是那梁戬所化？
君颜觉得大有可能。
这梁戬在天庭时就好端着一副傲挺的架子，此次下凡，即使千变万化，定然也改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思及此，君颜心头一振。
君主连忙下马，一朝天子，此刻却像奴才一样俯身低头，恭敬道：“今日有幸得见睢渊大王尊容，实乃我三生有幸。”
伏惟冷冷道：“你太高看自己了！我不是大王，我只是来替大王办事而已。不过区区二十个少女而已，没必要劳驾我们大王亲自跑一趟。”
“是。”君主毕恭毕敬地应和，遂堆起笑脸献殷勤道，“需要我派人将这二十名少女送至贵宝殿吗？”
“不用了。你等凡人，怕是连我宁靖山的山腰都爬不上去！”
云端上，伏惟将袖袍迎风一挥，君颜便同一众少女被笼至黑云上。他纵着这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往宁靖山的方向飞去。
飞了约摸半盏茶工夫，伏惟在宁靖山的一处庭院下落，也不管被扔在地上东倒几个、西摔一片的少女，径自收了黑云去抚衣服褶皱。
一枚青色玉佩自他腰间悄然滑落，掉在脚边。
清脆的碰撞声引起伏惟注意，但他无意去捡，目光瞥了眼旁边少女，对方并未领意，而是被这阴冷的眼神给慑得全然不敢动弹，只顾瑟瑟颤栗。
这目光的压迫感属实慑人。
君颜倒觉得这冷若冰山的老感觉万分亲切。
这副架子，也只有梁戬端得出来了。
压住与队友相认的喜悦，君颜从容上前捡起玉佩，恭敬奉上。
“大人，您的玉佩。”
伏惟抬着眼皮看去。颈如白瓷，发似黑缎，绯红香袖下，一双娇弱的软玉手轻轻托着一枚天青色玉佩。
“叫什么名字？”
君颜心中暗笑，这梁戬下来凡间已然数载，演技竟炉火纯青，伪装得与她如同陌生人般。
“小女子君颜。”
君颜仰首，漆黑的眸子沉着而冷冽，犹如夜色中深不可测的碧潭，令她为之愕然。
怪了。印象中，梁戬眼眸明亮不可直视，与此人完全迥异。
伏惟盯着君颜片刻，道：“倒是很有眼力见儿。”
君颜弯起眼，朝伏惟灿烂一笑。
“大人，你回来了。”
君颜闻言看去，只见一面容秀丽，跛了右腿少女一瘸一拐地走来。
对方看了她一眼。
君颜竟在这一眼中，捕捉到了莫名其妙的敌意。
但这刀锋似的的目光在看向伏惟时，瞬间变得温柔乖顺。
“泰平国送的二十个少女到了，紫菱，你去将大王请来。”伏惟吩咐她道。
“是。”
“候了十六余年，马上就要应对白渊转世的睢渊，你可紧张呀？”司命笑眯眯地问道。
君颜苦笑回应：“说不紧张是假的。”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白渊在天庭时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如今化身睢渊，更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君颜额头倏地冒出青筋，笑而不语。
心想：好你个花骨朵打蔫坏的司命老儿，当初诓我摊上这份苦差事时，你怎么就没安这份好心？
正无语中，耳畔响起金铃交织着银穗球的清灵之声，宛如天籁。
一阵浓香醉人的缱绻气息扑面而来，令君颜不由得恍了恍神，随即心中一荡。
云霞中，一步十二人抬金红宝辇飘逸而来。
摇光曳影，浓香袭来。让人好似中了薄毒，瞬间晃神，坠身于光怪诡谲，流光溢彩的妙境。
这乘步辇，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红锦铺陈。碧玉、玛瑙、珍珠等各类珠宝镶嵌其中，华贵至极。金面顶盖覆于其上，四面红纱垂挂，花纹繁复细密，轻轻摇曳。
红纱遮挡，使人无法窥见辇中之人容颜，仅能隐约辨识出个人影轮廓，正优雅地手托下颚，闲适地斜卧于辇中。
一声轻如鸿毛的哈欠，碎在交织作响的金铃中。
“好家伙，这白渊在天界时便是自成一派的张扬，如今转世成睢渊，仍是这副样子。瞧瞧这排场，啧啧。”
司命不禁感慨。
步辇在距离君颜十步之外的地方缓缓落下。
“这些便是泰平国送来的那些少女么？”
步辇中人倏然开口。
这声音如同青山溪流回环萦绕，又似清风拂动葱郁林海。更兼仙乐飘渺，瑞鸟啼鸣，让人顿生离世之感。
这一刻，君颜想起飞升成仙的那日，远离尘世，洗净铅华。
“正是。”
方才看着还傲然不可一世的伏惟，在面对步辇中人时语气变得温柔耐心起来。
伏惟挨次扫过每个少女的脸蛋，最后将目光顿在君颜身上，抬手轻扬，示意过来。
君颜摆出一副甚是乖巧的姿态走了过去。
“大王，这丫头我瞧着甚是伶俐。给您做贴身丫鬟，可还称心？”
不愧是辅助队友，简单粗暴，一上来就帮忙制造接触的机会。
君颜正心中赞赏这是个会打配合的好队友，不防一条细长笔直、翠碧透亮的玉板穿过红纱间隙，携着从辇内流泻出来的醉人异香，朝她的脸蛋探过来。
下颔被微凉的玉板缓缓挑起。
君颜抬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玉板的另一端，那儿仿佛盛开着一朵莹白清透的玉兰。此刻，正被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握住。
目光上移，一截白玉无瑕的手臂掩在金色兽纹样红袖中。
然而在腕部，却系着一条与这华贵氛围格格不入的寒酸手链。
细看，竟是一圈红绳，串着一颗陈旧的桃核。
却，无损美景。
莹玉板、玉兰手、香红袖……在光怪摇曳的霞光中，晃了君颜的心神。
可恨红纱遮挡，君颜看不到辇中人是何容貌，只隐隐通过透光，辨别出个黑发白面，朱丹色大氅的轮廓来。
辇中人顿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开口。
“换人。”
说罢，将玉板收回。
“......”
换人......
这俩字，重重在她头顶，敲打了两下。
什么？换人？！
本仙人究竟差在了哪里....
君颜不禁疑惑地和伏惟对视一眼，对方神情似乎也有些意外。
“模样差些。”辇中人补充道。
“......”
如此直接，瞬间让君颜气结胸闷。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是，她这张脸蛋算得上清秀可爱，但照美人的标准还差远了。
尤其照另外那十九个从京城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明艳大美人来说，更是没得比较。
这样一想，君颜倒捋顺了胸膛的那股郁闷气，舒心了。寻思玉帝老儿交代下来的任务进展慢，横竖不是本人问题，都是配件差的问题。
嗯，都是他人的问题。
不出君颜所料，睢渊看中了一个叫林芷的姑娘，是这十九名少女中最美的一个。亦曾被冠之“京城第一佳人”的美称。
君颜曾有幸见过一次。
当时她假小子装扮，在街上与一众同门嬉笑打闹，恰逢林芷乘轿而过，掀开轿帘。
美人香腮似雪，乌发如瀑。其烟水色美眸惊鸿一瞥，君颜与那咋咋呼呼的同门登时僵在一处，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时林芷不施粉黛，姿色就已十分动人。如今打扮起来，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只见这美人移步到辇前，花容月貌，全身堆俏，融进锦簇花团中，完全似个浓艳的花仙。
“就这个吧。”
顿了一下，辇中人又不忘补充道：“其余人，都打发去洗衣服做饭干粗活。”
“......”
听了这话，作为其余人的君颜，其胸膛里刚捋顺的那股子闷气，又瞬间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