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身影在廊下飞奔,双丫髻上的铃铛装饰响个不停,她身后还有三三两两若干个小丫鬟追着。

    “姑娘,姑娘——跑那么快做什么呀?”

    身量虽小,但也格外轻松,撒丫子跑起来比她十七岁的身体好多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现在年岁不大,不受规矩约束,还能这样无所顾忌地奔跑,不用日日呆在屋子里绣花拈草。

    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转角拐过一个人,她刹不下车,直直地撞了上去,却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味。

    “呀!是二爷,快停下!”

    小丫鬟们突然停下来,你绊我,我绊你倒成一团,哎呦声此起彼伏,相互搀扶着爬起来。

    一双柔软的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叶长生轻声问着:“娇娇在做什么?这么多丫鬟跟着一起跑。”

    “我没叫她们跟——我来找阿兄呀。”

    “找我?”

    “嗯嗯嗯。”她抬起头看着叶长生,“阿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叶长生失笑,弹了下她的鼻子:“你哪里是找阿兄啊,分明是找别人。”

    “当然是找阿兄,不找阿兄娇娇怎么知道他在哪。”

    “那个孩子刚醒,在东厢房呢。”叶长生牵了叶明珠的手带她过去,一边过去一边讲:“阿兄问清楚了,他确实是来逃难的,爹娘在逃难的过程中走散了,后来又有人跟他说死了,我听他口音,应该是金陵人氏,他报了地址,应当是没错。”

    “他说无处可去,又要报我们救命之恩,愿意留下来当个小厮。我见他有礼有节,便问他多大了,可曾读过书,他说十岁了,上过两年学。这就对了。”

    “那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惜文?他说他父亲爱读书人,喜欢文墨,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她又开始发抖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出了汗,叫风一吹,浑身发冷,感觉血都凝住了。

    “姓什么……姓宋吗?”

    “——宋惜文?”

    “咦?娇娇认识他吗?还真叫宋惜文。”

    “不认识……姓宋好啊,宋惜文多好听,张惜文,刘惜文,总感觉差点意思……”

    “娇娇。”他忽然顿住脚步,“阿兄怎么感觉你在发抖,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她努力扬起一个甜甜的笑脸,让他不要发觉:“可能是风大,有点冷。”

    “那还是走快些吧。”

    他们脚步加快到了东厢房,守在门口的小厮连忙给他们开门,迎他们进去。

    “是是是,那小子还在里面呢。”

    门被推开,叶明珠一眼就能看到男孩盖着被子,在床上坐起来,正在往窗外看去,听见门口的动静又转过头来。

    他看了看旁边的何嬷嬷,何嬷嬷赶紧说:“这是我们府上的三姑娘,当时三姑娘也在马车里,你那个手炉就是姑娘给的。”

    他听了连忙掀开被子,赤着脚给他们下跪磕头。

    第一个磕头格外响亮,吓得叶明珠松开叶长生的手,赶紧去扶他起来。

    祖宗啊我的祖宗,上辈子只有我跪你的份,我怎么敢让你来跪我。

    宋惜文身体虚弱,让叶明珠这一扶也就给扶起来了,他声音嘶哑:“宋惜文谢过三姑娘救命之恩。”

    叶明珠求救似的看向叶长生,叶长生无奈地说:“他刚才也是一醒来就给我磕了一个响头。”

    “你你你……你回去坐着吧,我不用你跪。”

    “谢三姑娘。”他声音还是很沙哑,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

    叶明珠偷偷打量他,下人已经给他洗澡换了身新衣服,他很白,不知道是因为冻的太久了脸色惨白,还是本身的肤色就是这样。叶明珠心里有一个猜测,他肯定不是农户家的孩子,农户家的孩子不会有这样白净的皮肤,刚才牵手的时候她一个茧子也没摸到,那是完完全全握笔杆子的手,和她一样的细腻柔软,没干过粗活。

    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可惜上辈子她只活了十八岁,不知道后来的事情发展。

    宋惜文见她盯着自己看,便也抬眼幽幽地对着她,这一眼幽深看得她寒毛倒立,好像重回那个下雪天,她立刻扭开了头。

    “好了,人你也见到了,该回去了吧?”

    “那个……”她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张口说。

    “阿兄啊。”

    “娇娇啊。”

    “阿兄啊。”

    “娇娇啊。”

    “阿兄啊……”

    “你究竟要说什么?从没见你这么支支吾吾要东西的。”叶长生无奈地弯下身和她视线对上,她眼神闪烁,声音很小:“呃…其实…我觉得我的揽月台缺个小厮。”

    叶长生愕然地看着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这其实是非常惊世骇俗的,自古以来姑娘家的院子里就都是女眷,偶有男性也是沾亲带故,从来没有小厮是被打发到姑娘家的院子里去的,即使有也是充作护卫,而且只能在院门守着,万万不能入内。

    这一是为了姑娘家的名声考虑,二是为了姑娘家的安全,一个外男欲行不轨,姑娘家是很难反抗的。

    所以甫一听这样的要求,叶长生是十二万分的惊讶和不能接受,他立刻严词拒绝。

    叶明珠继续撒娇:“那让他当个护卫好不好。”

    “他这么瘦弱,能打跑谁呢?”

    叶明珠瘪瘪嘴,作势要哭:“阿兄,他生的好看,娇娇又觉得面熟,你就让他留在我院子里吧,好不好?我想要他。”

    叶长生无奈叹气:“不行,让爹娘知道了,阿兄的腿都不一定保得住。何况为什么非要放你院子里呢?让他跟在阿兄这里吧,这样你来找阿兄总能见着。”

    末了他咕哝一句:“他生的好看?娇娇什么时候喜欢看别人容貌了。”

    “阿兄……”

    “娇娇,不要让阿兄为难好吗?”

    看样子是真不行,果然还是她异想天开了,她在心里小小地叹口气,她本来想把人安在眼皮子底下严看死守的,免的他有什么小动作。

    “那好吧,谢谢阿兄。”

    叶长生又揉了揉她的发顶,“怎么这么喜欢这孩子呢?不是不认识没见过么。”

    “……我前日看了个话本子,里面有一句是‘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里头两个主角是神仙下凡历劫,我看着他面熟,没准他也是我的劫或者在天上的朋友呢?”

    “又看话本子,回头我还是得跟大姐说说,让她少给你买这些。”

    “阿兄,那个话本子可火了,好多人看的。”她眨巴眨巴眼睛,眼睛亮晶晶的可爱。

    “没准将来能和《牡丹亭》——不,比《牡丹亭》还要厉害地流传下去。”

    “你啊,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还是要少看。”叶长生摇摇头,他最是方正不过的一个人,“门当户对还是有些许道理的,你莫只看那书生小姐浓情蜜意,婚姻是大事,不可儿戏,咱家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叶长生边说边拉她出了屋子。

    “在金陵的泉叔你应当不记得了,那是祖父妾生的小儿子,他的大女儿滢娘刚及笄就和一个书生跑了,跑到乡下山沟里很难找,他刚开始派人去找,没找到,干脆对外说女儿死于恶疾,权当没养过这个女儿。结果去年,女儿抱着个孩子哭哭啼啼上门说被休了,想要回家。”

    “啊?那书生负了她吗?像元稹和莺莺那样?”

    刚说完,她的头又被敲了一下。

    “你呀,元稹的诗不知道读了几首,他的风流事你倒挺清楚,没张口说是崔莺莺和张生。”

    “阿兄!不许敲头!本来就不聪明,都让你和阿姐给敲笨了。”

    “那书生也有点出息,中了举人,最后在县里当了个小吏。只是他父母不做人,他上头又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其实看到前面全是女儿的时候就能想到了,这家人是对女儿苛刻的,不定卖了、送了、溺了几个。滢娘刚到他们家就开始打退堂鼓,实在是太穷了,茅草屋直灌风。但是书生父母眼见着儿子不费吹灰之力赚了个金枝玉叶的小姐,趁热打铁当晚就给他们成了亲,生怕到嘴的鸭子跑了。滢娘想着还有几个月就是秋闱了,苦也就苦一段日子,而且书生又对她千依百顺,父母又这般热情,也就从了。谁知日子没过几天,那父母就开始把她当牛做马的使唤起来,她一个千金小姐哪里干过粗活,许是因为看过《薛平贵与王宝钏》之类的话本子,想着王宝钏都能嫁入乞丐窝,吃了十八年野菜,她这算得了什么,也就开始学。”

    叶长生看了她一眼,又说:“你可千万别学那王宝钏,你是阿兄和爹娘的掌上明珠,真是养了你十几年,阿兄怎么舍得让你吃这样的苦,若真是一时糊涂跟穷小子跑了,过的不好也要回来找阿兄给你撑腰。”

    “知道了——阿兄你快讲吧。”她听得入迷,上一世她倒是不知道这个亲戚背后有这段故事。

    “好好好——那书生虽一味孝顺父母,但也不舍得看妻子挨打,那父母也就没太过火,只是不顺心的时候骂几句。后来书生去秋闱便出事了,滢娘每日食不果腹还要干粗活,挨打受骂,骂她与人私奔是个下贱的——”他住了嘴,想着不能教孩子坏东西:“……总之就是觉得滢娘轻易就被得手了,不珍惜她,轻易得到的总是会被糟践。滢娘整日以泪洗面,但也不敢回家,只好忍着等书生回来。刚才和你说了,那书生有个弟弟,那弟弟被父母娇纵惯了,见嫂子如此貌美,便……”他又住了嘴,开始后悔讲这个,这怎么绕过去。

    “便奸污了她。”叶明珠出奇平静地接话,倒让他有些惊讶。

    阿兄不会知道,上一世的叶明珠,他和爹娘的掌上明珠,口里心里念着的娇娇,在发配西北的第一天就被一群官兵一拥而上凌辱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苦——

    她可能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无穷无尽的黑夜,黏稠滑腻的汗液。

    连呼吸都觉得恶心,极端地憎恶自己。

    二姐在那天就撞墙自杀了,而懦弱的她苟且偷生也只多活了半载。

    叶长生看着叶明珠的眼神有些复杂:“……对,滢娘哭天抢地要找人主持公道,那公婆却告诉她,在当地穷苦人家娶不上媳妇,都是娶一个然后兄弟一齐享用的,她叫破天也没用,滢娘哭着要回家,竟直接被关了起来当犯人监视,时不时就被那畜牲……”

    “书生中了举人高高兴兴地回来,却发现滢娘怀孕了。”

    “那孩子竟然是——”

    叶长生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是——是他那弟弟的。”

    “他父母理直气壮,说反正都是他家的后代,干脆把滢娘给弟弟算了。那书生毕竟爱过滢娘,没有同意,叫了郎中想打胎,郎中却说滢娘的身子给糟践坏了,而且月份大,打了孩子可能会死,也可能再也生不了了,书生便忍了,最后生了个女儿下来。然而两人毕竟有了隔阂,又有了根拔不了的刺,滢娘被苦日子蹉跎得容颜憔悴,又不清白了,书生当官之后越发不待见滢娘,最后甚至拿出古训来说:聘为妻,奔为妾。要滢娘做妾,滢娘不同意便休了她,公婆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也就没要,书生给了她一笔银子打发她回娘家。”

    叶明珠倒吸一口凉气,真没想到连书生也这么待她。

    “滢娘便哭着回家了,想要泉叔替她做主,告那书生抛弃糟糠之妻,可是泉叔早对外面说她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让她起死回生,更何况她还有两个妹妹要议亲呢——家里女孩的名声可不能坏了。泉叔托了人让那书生被贬去苦寒之地——倒也不完全为了女儿,主要还是他后悔自己引狼入室,原本这书生就是他赏识然后带到家里来的,不然滢娘也见不到。”

    “他还是没有认滢娘,让滢娘把孩子溺死了,然后不知怎么给她按了个寡妇的身份,变了姓名,安排她嫁给一个富商做续弦,那商户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父亲了。”

    “听说今年九月又生了个儿子。”

    叶长生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千万别学她,将来爹娘为你择亲,也定是挑门当户对的世家子,京里大半都是百年世家,知根知底的,你过去也不会受欺负。”

    叶明珠歪了脑袋:“那阿姐呢?”

    叶长生愣了愣:“姐夫有什么不好吗?家里人口简单,他那母亲守寡多年,想来女德也是没得说,又跟我们沾亲带故的,姐夫现在还只是个七品小官,刚从外地调回来,往后仕途还要靠父亲助力,他不敢对阿姐怎样——他们家都不敢对阿姐怎样。”

    现在是不会……但往后呢?往后姐夫青云直上,他的娘就开始目中无人起来,守寡多年自己过得苦,当然也见不得媳妇过得好。

    叶长生想了想又说:“不过京里确实也有不少显贵人家低嫁女儿的。此则一般有三种理由,一是觉得女儿过去能靠娘家显贵不被欺压,二是觉得女婿将来一定会发迹,早晚女儿有诰命夫人,三是提拔优秀的寒门贵子,这就是政治性的家族联姻了。例如开国名相王旦,他就将备受长辈喜爱贤淑有名的长女嫁给了当时年逾三十、丧妻有子、母亲严苛、门第一般的进士韩亿,我说这话大约有些不敬王公,王公向反对的族人解释说这是相信女儿的才德能对韩家有益处,又能彰显王家的大度不嫌贫爱富。其实,王公主要是想提拔韩亿罢了,这是一次纯粹的政治联姻,王公眼光毒辣,韩亿后来确实做到高官,王氏女也封了诰命。”

    “听起来是很风光……可是娇娇,咱们家已经是王府了,阿兄和爹娘还是希望你能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而不是像王氏女和韩亿那般‘恂恂然’。”

    叶明珠懵懂地问他:“什么是‘恂恂然’?”

    “‘恂恂然’本意是害怕的样子,这里应该是解为恭敬吧,毕竟是赞美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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