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落在两人之间,伴随惊雷。

    谢昭定定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

    沈妙妍立在门外,隔着文王府的大门和漫天风雨,与谢昭遥遥相望。

    为二人开门的老人背靠着门,一双因年迈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瞪大,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地扫视着。

    雷声轰鸣,文王府的大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谢昭迟迟未有回话。

    沈妙妍抿紧了唇瓣。

    冷雨斜斜地飘散过来,落在她得眼睫上,压得有些微颤。

    这话问的有些唐突,她知道的。

    她今世虽然与谢昭一起经历很多事,关系与前世婚前相比亲近许多,但并没有到应该考虑婚事的地步。

    前世,两人是在昏迷与胁迫之中,仓促成婚的。

    与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

    她依旧称不上自由,但他却是十足清醒的。

    如果被拒绝……

    那也再正常不过了。

    换做她是谢昭,突然听到了这样的问题,她也不会点头的。

    但她为什么……还是觉得快要窒息。

    沈妙妍紧紧捏着伞。

    竹制的伞柄本该温润的,现在却也染上凉意。

    周遭的气氛渐渐变得凝滞。

    过了许久,她听到他的声音。

    “先进来避雨吧。”

    沈妙妍的心脏坠落下去,直至不见底的深渊。

    他没同意。

    这种情形之下,除却同意,其他的任何语言,都能够看作是一种婉言的拒绝。

    自然,也是包括回避的。

    她现在应该离开这里,回到震云去。

    今夜好好睡上一觉。

    明天一早起来,再好好想想其他应对皇帝指婚的办法。

    她想。

    可是脚步迟迟没能移动。

    谢昭沉默片刻,走了回来。

    他将自己那把黑色的纸伞,随手依在门边,伸手握住了沈妙妍手中的梅花伞。

    沈妙妍没有松开手。

    于是,她被一股微妙的气力带着,跨进了文王府。

    谢昭刚刚收了伞,才向沈妙妍走过来,不可避免地,被雨淋湿了。

    他身上潮湿的雨意,伴随着草木的气息,萦绕在沈妙妍身边。

    周蓉给的那把梅花伞,是女子用的单人伞,遮不住两个人。

    谢昭将伞向沈妙妍这边倾斜,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雨更大。

    沈妙妍仰头去看谢昭。

    他的神情依旧如常温和,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仿佛她刚刚并没有问那样一句话。

    但那是不行的。

    她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你的答案呢?”

    沈妙妍将话语在舌尖咬了又咬,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周遭骤然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片刻,谢昭低低地道:“抱歉,我明天给你答复,可好?”

    谢昭眼睫微垂,雨水便滚落下来。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摸不清他再想什么。

    沈妙妍垂下了头。

    他说,他要再想想。

    真遗憾。

    待他再冷静些,横亘在她和谢昭之间的问题,桩桩件件,便都会浮出水面。

    甚至不需要其他的理由。

    她是平阳侯的嫡女。

    天然与他站在不同阵营。

    仅仅这一条,便足够谢昭选择拒绝了。

    既然早晚都要拒绝她,又何必执着于让她进府呢?

    沈妙妍这样想着,终究也没有提出离开。

    既然……还有一个答案。

    那她,等等也罢。

    这夜,沈妙妍住在了文王府的听雨轩中。

    这里算是文王府的客房。

    不过,听说早年文王府建成的时候,长公主曾来这里暂住过。

    因此,这里的布置十分细致清雅。

    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将被子从柜子里面抱了出来,给沈妙妍铺好床铺。

    她冲着沈妙妍和蔼地笑笑,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沈妙妍看着合上的门,愣怔片刻。

    文王府中的下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沈妙妍猜想,这些人应当曾是照顾服侍谢昭父母的侍女和小厮。

    等到异姓王和长公主走后,谢昭没有按照常理遣散他们。

    而是把他们都留了下来,迁进了文王府。

    但前世,在文王府,沈妙妍没有见过这些人。

    也许是谢昭见人年纪大了,最终将人全部遣散了。

    又或许……他对当年那场祸事早有预料。

    夜深寒凉,沈妙妍打了个哆嗦,将锦衾裹紧。

    窗外细密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她盯着床边的一个细小的图案看。

    半个时辰前,谢昭的神情,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胸膛中,震耳的心跳声。

    如今,在寂静的夜中,她再次听见了它。

    旁侧的院中。

    谢昭回到房中,拿一块毛巾擦着头发。

    突然被人拍了肩,谢昭打了一个激灵。

    下意识就回身,冲着那人脑袋出了一拳。

    那人格挡泄力,摇身躲过,有些诧异:“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你怎么在这?”

    谢昭见来人是杨策,刚刚紧绷着的肩膀又垮了下去。

    他只觉得被这样一吓,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刚刚沈妙妍的问句又在他耳边萦绕。

    “皇上把你从西疆叫回来,我肯定要来问问。”

    杨策甩了甩刚刚挡了谢昭一下的手臂,那里现在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疼:“陛下是不是真的要改军策?”

    “嗯?”

    谢昭没有听清。

    “我说,陛下,是不是,当真要搞那军策改革!”

    杨策加大了音量,恨不得把话塞进这个心不在焉的人的脑子里。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事能分他的心!

    谢昭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是,而且是大改。陛下要改征兵制,养兵式还有……”

    “调兵令!对吧?我看那些都是幌子,他想改的就是这个!”

    杨策没等谢昭说完,把话接了过去。

    他愤愤不平地在房中兜了几圈:“长公主留给你的兵符,他看那个不顺眼很久了,就算是你隐姓埋名去西疆,顶着莫大的风险给他送把柄,他也还是不想放过你!”

    谢昭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倒了两杯茶,递给杨策一杯。

    “陛下也是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如今大魏边疆屡遭进犯,许是想着做点什么吧。”

    谢昭这样说着,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杨策仰头把一杯茶水都灌进说干了的喉咙里,抹了抹嘴,继续道:“这个事情,他先前跟几个内阁老说过,但是还没定下详细的方案。且不提他的目的,我总感觉他那个改革方向要出事。”

    谢昭捏着茶杯,垂下了眼。

    是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次改革,绝对要出事。

    或许那些阁老,心里也各个这么觉得。

    但是谁会在皇帝兴致勃勃的时候,去泼皇帝的冷水呢?

    尤其是他。

    皇帝是因为不放心他,才把他从西疆召回来。

    不是为了听他忠言逆耳的。

    他只是想要他负责执行,把事情漂漂亮亮地办出来。

    仅此而已。

    虽然西疆是漠北将军守下来的,皇帝没有增派一兵一卒。

    但,是皇帝选用了漠北将军前去西疆,是皇帝认为这些兵力足够守下西疆。

    结果确实如此。

    谁又能说皇帝对军事一窍不通呢?

    再者说,内阁那些人,也说不定,很期待这次改革呢。

    如今的内阁,过半都是冯珏的门生,怎么可能不考虑大皇子的立场。

    于理,太子是先后所出,是嫡长子,亦是东宫之主,即位名正言顺。

    于情,六皇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齐贵妃是皇帝深爱的女子,魏昌皇帝在世,便随时随地可以给魏麟增加筹码。

    大皇子的胜算,全在冯珏。

    此次改革,应当是冯珏精心准备,想借此插手军权。

    而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他想要谢昭手中的兵符。

    两人一拍即合,没人考虑风雨飘摇的大魏,到底经不经得起他们这样折腾。

    “这件事情还没彻底定下来,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昭叹了口气:“若是实在没有,那便照做就是。”

    杨策看他一眼,放低了声音道:“冯珏那边是铁了心要让大皇子上位了,这次之后,他肯定会大力拉拢朝中掌兵权的那些人。而且,大皇子是个刚强的性子,绝不愿意容忍蛮夷小国进犯大魏。”

    魏麟在凡云山的事情上遭受了重大的打击。

    导致原本一直被压了一头的大皇子,突然有了一较高下的能力。

    冯党闻风而动,还没过多久,就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为的就是兵权。

    他们现在最缺的,也是兵权。

    若是能够得到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支持,大皇子即位的可能性很大。

    他们愿意给那位将军开的条件,几乎是没有上限。

    杨策现在说这个话,内里的意思已经摆在了明面。

    谢昭闭了闭眼:“杨兄,选谁即位是陛下的事情,不归我管,此事莫要再提了。”

    杨策狠狠吐出一口气。

    他就知道!

    这个木头要是愿意站队,做出一些有利自己的选择,早就成为权倾朝野的人物了。

    也不至于在这冷冷清清的文王府中,守着一群旧人旧事。

    杨策咣当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气哼哼地走了。

    谢昭一个人站在房间里,脑中一片混乱。

    他叹了口气,将桌上的东西收拾齐整。

    却依旧觉得心烦意乱。

    他取来笔墨纸砚,按照习惯,默写曾经背过的兵书。

    默到一半,他突然停笔。

    纸上错写了一个字,和他正在默的东西没有半点关系。

    他的笔悬停空中。

    墨水滴落,留下一个黑色的墨点。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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