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国。三合村外。

    荒僻狭长的乡野小路,遥遥地,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个巨大的背篓缓缓向前腾挪。

    日头暴晒得土地干裂,四处弥漫着黄土和枯草混合的烟尘味。

    待人走近了,方可依稀辨认出这是个姑娘。

    小丫头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粗麻布衣,包着头巾,村姑打扮。

    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有些长,几乎挡住了半张脸。

    身上的背篓看起来极重,压得姑娘微微弯着腰,两只小手紧紧地拉着绕在肩上的背篓带,走得十分吃力,每往前移一步,整个身子都要禁不住晃一晃。

    天气酷热难当,姑娘的汗水顺着发尖滴落,眼看着就要滑进眼里。

    她无奈抬起一只手,飞快地将湿透的发丝带着汗水随意往旁边一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就这么露了出来。

    想来日子过得一般,这丫头面黄肌瘦,连发丝看上去都与枯草没什么两样,实在算不得什么美人。

    唯独那双眼睛乌亮乌亮的,晶莹透澈,像是盛了一汪湖水一般,叫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可惜她这一抬手,便听到嘶拉一声——

    接着左肩猛地一轻,粗绳应声断裂,眼看着背篓就要摔在地上。

    姑娘反应极快,背过手想去扶,但里头的东西实在太重,她只托了一下,延缓了摔落的力道,并未能扶住。

    背篓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一地,原来是一筐萝卜。

    顾不得自己被背篓扯得趔趄了一下,姑娘忙去追那些萝卜,等都捡得了,左看右看发现并无损伤,这才放心下来。

    原地歇息了片刻,眼瞅着就要到村口,她索性连拖带拽地继续赶路。

    初秋农忙时节,村里没什么人影,只有几个小娃娃跑来跑去,四处嬉闹。

    终于到了地方,她在一家农户前放下筐子,小脸红扑扑的,整个人如同被汗水洗过一般。

    擦了把汗,她没有直接进院,而是站在门前探头探脑地望了望,一看屋头的锄头农具不在,不由松了口气。

    将筐子抬进院放在门口,姑娘胡乱理了理衣襟,甜甜地问了一句:“有人在家吗?”

    没得到应答,她也不急,没有冒然进屋,又继续问了三声。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人应,姑娘这才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使足了力大声喊道:“有人吗?”

    这才听到一个老妇人的应答:“哎,哎,有人呢。”

    一阵窸窸窣窣传来,老妇人踩着鞋下地,到了门前一瞧见姑娘,顿时喜笑颜开。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让人:“是初一来了,来,快进来,老太婆耳朵不灵,你等急了吧。”

    初一笑眯眯地答道:“吴婆婆,您耳朵灵着呢,我才刚来。”

    这样说着,却仍旧站在门前没动。

    吴婆婆走了两步,回身发现她不肯进门,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唉。罢了,来,跟婆婆到院子里坐。”

    初一这才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她扶着吴婆婆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又吭哧吭哧地将那大背篓抬了过来,献宝似的道:“婆婆,这是我和我爹种的萝卜,又脆又甜,可好吃啦,爹叫我拿来给您尝尝。”

    吴婆婆没去看那萝卜,而是一把拉过初一的小手,拍了拍道:“不错,丫头真是懂事,长大了,能帮你爹的忙了。不过啊,这萝卜你拿回去,婆婆不要。今年收成不好,你们爷俩留着自个儿吃,不用给婆婆拿。”

    “不要怎么行?婆婆放心,我跟爹还有不少呢,您就收下吧!”

    初一摇着吴婆婆的手,开始撒娇:“您看这萝卜可重了,我背了这么远的路,把背篓都压坏了!您要是再让我背回去,我可就要累死了!”

    吴婆婆一听,顿时心疼的不行,搂着初一哄了半天,也收下了萝卜。

    初一扑在吴婆婆怀里,享受着吴婆婆身上独有的干净皂角味。

    她爹和她不是本村人,就安顿在村外的一处修缮好的废宅里相依为命,平时和村中也少有往来。

    从小到大,除了爹,就只有吴婆婆待她最好。

    她在吴婆婆怀里赖了一会儿,忽而坐起身,有些局促地说道:“婆婆,若是...若是等吴叔和婶子回来问起,您就说,就说这萝卜是我爹来送的...可好?”

    听她这样说,吴婆婆又叹息了一声,看着她的眼光中隐隐有些泪意,末了还是无奈地点点头,道:“好。”

    怕初一挂心,吴婆婆似乎有些无颜面对她,目光看向那坏了的背篓,说道:“丫头,你等一会儿,婆婆给你把这背篓修好,回头把萝卜腾出来,你好把筐子带回去。”

    初一乖乖等着,吴婆婆佝偻着身子进了屋,半晌后出来,手中拿着针线篮子,和两件衣裳。

    吴婆婆将衣裳在初一身上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囫囵照着印象给你改的,倒是不差太多。再怎么你也是个姑娘,总穿你爹改小的旧衣怎么行?这衣裳你拿回去穿,等穿小了,我再给你做。”

    一看初一又要推脱,吴婆婆明白她的顾虑,继续解释道:“你放心,这是我嫁妆里陪送的好料子,我偷偷藏着的,你叔他们不知道。”

    吴婆婆说完,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低头就开始修补那背带。

    她一边缝补,口中一边说道:“回去告诉你爹,往后莫要再让你给村里人送什么东西,没用的。他们尽都是些脏心烂肺的狗东西,不值得!”

    初一本来略微沉重的心思被吴婆婆这么一打岔,觉得有些好笑:“婆婆,您怎么还骂人?”

    吴婆婆哼了一声:“我看是骂得少了!往后我天天骂,得了空就骂!”她说了两句,觉得不对,又叮嘱道:“对了,你这丫头,可莫要学我啊!你还要找婆家的,还是端庄些好。”

    初一盯着吴婆婆颤巍巍的手穿针引线,双手扶在下巴上自嘲地笑了笑。

    “谁敢娶我啊?”

    听见这话,吴婆婆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严肃地盯着初一,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娘,我回来了!今儿个实在太热,地里的活干不下去,正好秀云说在娘家待够了,我就去邻村把她接了回来...”

    随着话音,一个粗壮的汉子扛着锄头进了院,身后还跟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

    二人一眼就瞧见坐在树下的初一,顿时变了颜色。

    初一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局促地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的衣摆,低低唤了一声:“吴叔,婶子。”

    汉子眉头紧皱,似乎还顾及着面子,也不好直接对初一发作,似有若无的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那妇人则管不了这些,白了初一一眼,刻意躲着她绕了个大圈站到房前,对着吴婆婆尖声质问道:“是你让她来的?”

    吴婆婆继续自顾自地缝补着背篓带,没搭理那妇人。

    一见她这副态度,妇人顿时便要发作,初一害怕生事,忙开口解释道:“是我爹让我来的。今年村里收成不好,但我家地里萝卜产得不错,爹爹让我来送些,说是婶子有孕在身...”

    没等她说完,妇人拧着眉,尖利的声音愈发嫌弃:“哟,你家的萝卜,我可不敢吃!万一沾了你家的东西,生出来一个跟你一样的...”

    “王秀云!”

    吴婆婆起身一喝,一把摔了手边的针线筐,线团绣样掉落的满地都是。她指着妇人喘着粗气再说不出话来,手气得直抖。

    汉子紧忙上前扶住老娘,生怕老太太气出什么好歹。妇人见状,顿时嗷得一声哭嚎起来:“好啊,你们娘俩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哎哟,哎哟,我肚子疼...”

    一见妇人捂起了肚子,汉子吓得够呛,赶忙又到媳妇身边,连哄带求。

    等她缓过来,好像确实没什么大碍,汉子这才放下心来。一转头瞥见站在角落不安的初一,冷冷道:“你快走吧!每回都要闹得我家不安宁,真不知我娘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初一咬了咬嘴唇,没再吭声,正想往外走,却听那汉子叫住她:“把你的东西也带走!我家就是饿死,也不敢吃你种出来的东西!”

    吴婆婆似乎也顾及着儿媳肚子里的孩子,没再跟儿子媳妇找不痛快,叹息一声便进了屋。

    汉子眼看着初一瘦小的身子费力地抬着那筐萝卜离开,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直到她出了门,汉子这才松了口气,扶着媳妇也回了自己的房。

    初一提着一口气,咬着牙疯狂地往前走,直到实在脱了力,一下摔在地上,双手被石子磕破了皮。

    她顺势坐起身,眼看着萝卜又滚了一地,却不愿去捡。

    双手火辣辣的疼,她没去管伤口,抱着膝盖坐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天。

    初一没哭。她一点也不想哭。早就习惯了。

    她知道王巧云想说什么。

    灾星。不吉。该死。

    初一坐了好一会儿,等缓过神来,站起身避过伤口掸掸身上的土,开始捡地上的萝卜。

    刚把背篓扶起来,她就看到里头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拉着一角拽出来,是吴婆婆给她做的衣裳。想来,是婆婆方才趁乱藏在里头的。

    初一咧了咧嘴,将那衣裳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无声地笑了笑。

    她把萝卜都捡了回来,背篓已经被婆婆修好了,她又费劲地背在身上。

    开始往回走。

    走到吴家门前,她离得很远看了半天,确定无人出来。

    初一放下背篓,把里头的萝卜都倒在了门边的角落里。

    现在年头差,这么新鲜的萝卜,也是难得的好玩意儿。

    兴许等她不在,这萝卜吴叔也未必就舍得扔。若是不扔,吴婆婆总能吃到一个半个的。也不算白费她和爹的心血。

    可万一真的都扔了呢?

    她想了想,又装回去一半。

    背篓轻巧了不少,初一转身优哉游哉地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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