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看懂了她的窘迫,没有刻意出言安慰,反而问道:“你可知南奉城一共有多少人?”

    初一摇摇头,不解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屠苏沉默片刻,才道:“幼时上元灯节,我娘带我去赶灯会,南奉十里长街,熙熙攘攘,目之所及尽都是人。一个不小心,走散的孩子就有近乎半数太平县之多。”

    他忆起往昔面目柔和,可相隔实在太久,再如何尽力回忆也开始模糊。越想越迷茫,屠苏的脸上尽是惘然。

    初一不懂将军为何会有如此悲凉的神情,懵懂听他言语,也不由跟着感慨南奉的繁华宏大。

    屠苏收起思绪,又对她说:“南奉城每日不知生多少人,死多少人,无以数计。商宁在屠家一个铺子里做伙计,时常听见奇事轶闻,便会来与我讲。当今天子求仙问道无所不信,南奉城能人异士无数,真真假假。不止中原的修士,还有自称西域的神僧,南夷的仙姑,北疆的萨满。一朝得天子赏识,便可进宫受到供奉。其余挤破头进不去的,你可知他们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初一不解地摇摇头。

    屠苏沉声答:“卜卦。”

    见初一茫然的样子,他便继续解释:“南奉各处都是占卜测算的地方,大到牌楼店面,小至街边摊位。应有尽有。”

    “都卜些什么?”初一有些好奇。

    “为了生计,无所不卜。只要问得出来的,肯给银子,全都能算。其中最多的...”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初一。

    “就是预示灾星。”

    初一脸上的笑容僵住。

    屠苏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南奉城每年都会出现千八百个灾星。”

    初一不可置信地追问:“这么多?”

    “不仅如此,后来灾星遍地,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卜师们为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便开始预言什么天煞孤星,地煞孤星,三世不吉,九幽绝代,各种各样。对了,近两年最火爆的,好像是通天贯地雷劫十八煞,万人争抢。”他神情自然地娓娓道来。

    这年头,连灾星都有诨名了?

    初一眼前一黑,听着这些狂拽酷炫的名字,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弱爆了。

    她这个三合村村民自封的小小灾星跟那个什么什么十八煞比起来,就像在灾星酒楼里,人家都是贵客、是掌柜的,而她呢?

    活脱脱一个打杂的店小二!还是连楼都上不得、只能在门口扫地的那一种!

    “等等...万人争抢?”她很快抓住其中的重点。

    屠苏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记得商宁好像提过,地煞是五千两,天煞是八千两,三世便是三倍两万四千两,九世便是九倍,以此类推。”

    “那...那十八煞,就是十八倍?”

    初一艰难地问道,她已算不出那是多少银子了。听见五千两时,她眼睛就开始发直。

    “那倒不是。”屠苏否认道。

    看来还是没人心甘情愿做这个十八煞吧!初一心想。

    就听屠苏又说:“想做雷劫十八煞,光有银子可不够。得买通御前的天师神使,还要择日开光镇坛,前后打点一套下来,怎么也得个三五十万两。”

    初一缓缓张大了嘴,就像在听天方夜谭一般。

    “哦,是金子。”屠苏补充。

    初一的嘴闭不上了。

    过了良久,她才终于问道:“为什么...要争抢这个?”

    听见她的话,屠苏眼神冷了下来,言语中带着嘲意:“都是给别人买的。兄弟倾轧,妻妾相争,不满才华更甚自己的同窗,不愿让嫡姐高嫁的庶女,还有...怕长子抢走自己儿子地位的继母。”

    如今想来,商宁当初屡屡提及此事,还打探得这么清楚,怕不是他听说柳氏已有此意提醒他警惕,又怕他不满。

    虽不知为何后来此事没成,可当时对这荒唐的传闻一笑了之还把柳氏奉为母亲的他,实在是蠢透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做?!”

    初一的话打断了他的念头,屠苏眼中的嘲讽更甚。

    “为了争权夺利,什么做不出?不过花些银子就能毁人名声,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于那些人来说,这已是最简单的手段。”

    初一只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屠苏的话所倾覆,亏她还向往过南奉城的盛世华美。

    如今听来,南奉却更像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

    屠苏看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姑娘,心中的沉重淡去几分,她眼中的纯粹总能为他拭去过往回忆中的脏污,留下一片安宁祥和。

    他对着初一认真道:“你我不过是世间一粒微尘,旁人如何评断,我们无法左右。可人自己,绝不能看轻自己。”

    初一怔怔地看着屠苏,他难得第一次同她说了这么多,而且还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霎时间恍若迷蒙在她心头的阴霾骤然散去,只剩清明。

    她用力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他的话。

    屠苏见状才略微放下心来,初一是他来到太平县认识的第一个人,虽还谈不上是如商宁那样的朋友,他也还是真心希望她安好。

    他听商宁说过许多县上的流言蜚语,知道这姑娘也是个苦命人,却不知为何骨子里还带着常人少有的天真。

    看天色将晚,初一的伤也并无大碍,屠苏便提出要送她回去。

    初一这才又想起方才和爹的争吵,脸上带着些犹豫。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迟疑,屠苏不由问道:“怎么了?”

    初一吞吞吐吐许久,还是如实说道:“我跟我爹吵架了。”

    “为什么?”屠苏把想说的话说完,就又开始惜字如金起来。

    初一不回答了。

    总不能说是因为你吧?我爹怀疑你是歹人,发现我一筐一筐给你送萝卜,地窖里的萝卜少了一半,现在找我算账来了。

    她胡思乱想着爹爹伸手朝屠苏要萝卜的画面,不由浑身打寒颤,猛地摇了摇头。

    屠苏见她实在苦恼,猜测到一种可能,小心试探道:“你爹...待你不好?”

    初一的脑袋顿时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这世上就没有比她爹对她更好的人了。

    她怕屠苏再问,只好主动说道:“我说了不好的话。”

    因为她是个灾星后悔什么的,一定狠狠伤了爹的心。

    屠苏见她十分懊恼的模样,下意识宽慰她:“想来你也是气急,你爹不会真怪你的。你们流着相同的血脉,哪会真的有隔阂?”

    他嘴里这样说着,却不由想起自己那个成日只会花天酒地,或许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远赴关外的爹,不自然地抿了抿嘴。

    岂料屠苏的话并没有让初一放下心来,反而更加提心吊胆。

    她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摆,脸色十分难看。

    “可是...我不是我爹亲生的啊。”哪有什么血脉相连?

    这话反倒叫屠苏一愣。“你...”本就不知该如何与人交谈的他更加词穷起来。

    初一倒不忌讳这个,看他似乎有些在意,坦然相告道:“我没跟将军说过吗?我是我爹在地里捡的啊!只因为捡我那日正好是新年元月初一,便把那日算作我的诞辰,所以我才叫李初一的。”

    太平县几乎人人都知道此事,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看屠苏略有些吃惊的样子,她这才想到他与商宁是外来的,好像一起吃了这么多顿饭也没跟他们说过。

    其实对她来说,这件事也没什么必要提就是了。

    屠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商宁曾经不止一次地趁着初一不在,悄悄同他腹诽过——

    这初一她爹娘可真是腹内没什么墨水,脑子也奇怪。怎么给闺女起这样的名字?不说多风雅秀美,哪怕像寻常村民一样,给她起名叫什么秀花啊香菱啊的不都行?叫什么初一?翻黄历翻的吗?几月初一啊?

    现在倒是明朗了,原是正月初一。

    屠苏没想到这姑娘远比他预先听到的那些还要可怜,他此时甚至有些后悔把银子都捐给了太平县。

    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怀中,暗自琢磨着不如回去借点商宁的私房钱给她买东西?

    屠苏的手足无措太过明显,反倒叫初一忘了苦恼爹的事情,忍不住反过来安慰他:“将军,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方才这样与你一说,我已经想通了。若不是我爹捡我回去,我也活不到今天。从小到大我也没少气他,回去诚心认个错,应当也就没事了!”

    她还以为屠苏是在担心她跟爹没有血脉关系,赶紧给他解释她爹待她有多好。

    屠苏默默听着,见初一紧张维护她爹的样子,不难猜到他们父女感情应当十分深厚。

    尽管这样,一想到还是婴孩的她在冬日严寒时节孤身一人躺在雪地里哇哇大哭的样子,还是没由来地觉得心酸。

    一个不知来处的人在世间行走,该是何等的仓惶?

    屠苏眼神复杂地看着初一,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找找你的亲生爹娘?”

    初一坚定地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才反问他:“将军,你知道为什么太平县人人都叫我灾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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