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说那年正月初一,他要去太平县办事,凑巧路过三合村外的时候,在路边野地隐约听见啼哭声。他本以为是狼崽子,过去扒开盖住的轻雪,才发现是个奶娃娃。他抱着我寻到三合村,没人承认丢了娃娃。又去县上挨家挨户地问,也没有人愿意认我。只因我生下来时,瞳色一青一紫,脸上还有一大片血色的胎记,十分可怖,简直就如同罗刹恶鬼再世一般。家家主人见了我,不仅避之不及,还都说这是不吉之兆,说我是鬼婴,纷纷劝我爹赶快把我扔了。”

    屠苏听了初一的话,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也听说过,唐宁国好似的确有这样的说法。

    把那些先天畸形或者样貌诡异的婴孩视作被怨气附体的鬼婴,即为鬼魅转世之物。

    人们都笃信这样的孩子会带来灾厄,因而一出生便会弃置荒野,狠心些的甚至直接打死烧掉。

    若是如此,初一恐怕真是被爹娘故意扔下不管的。

    初一浅浅笑了笑,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继续讲道:“我爹念着我怎么也是条人命,就算没人肯认,也没狠下心扔我。可能我冻得太久,呼吸一直很微弱,眼瞅着就要没气了。爹带着我去看郎中,那些人瞧了我的样子,自然不肯给我治。我没奶吃饿得直哭,我爹便给我喂了些米汤,想着就算要死也让我做个饱死鬼。没想到我命大,喝了米汤脸色竟慢慢缓了过来,就这么活了下来保住了命。我爹就这么一点点吊着我的命,为了找个落脚的地方,他把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才将将够买了三合村外的废宅。后来不小心被三合村的人看见我的样子,他们便齐齐拿着棍棒找上了门,要逼着我爹把我扔掉。我爹好求歹求,说看我是个奶娃娃太可怜,他们终于答应等把我养大些再扔我。”

    初一一口气讲完了她爹告诉她的那些过往,屠苏却知道事情远没有她说得这样轻松简单。

    为了保住这个捡到的孩子,初一她爹一定吃了许多苦。

    而那个生下来就被厌弃的婴孩,侥幸活命下来,却不知道自己面临着长大还是要被遗弃的未来。

    “后来呢?你的胎记...”屠苏看着她光洁无暇的脸,轻声问道。

    他的神情过于坦然,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初一丝毫也没有觉得冒犯,故作轻松地笑笑:“后来啊,我运气好。不知为什么,生过一场大病之后,脸上的胎记竟然一下都消失不见了,眼瞳也变成了寻常的黑色。我爹他处处与人为善帮人干活打点,慢慢地在太平县也有了立足之地。村民们见我长着长着和一般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也就没再提起让我爹扔了我的事。不过他们还是很讨厌我就是了。”

    说罢,她还没忘屠苏问她亲生爹娘的事情,赌气似的扬声说道:“将军,这下你明白了吧!我爹既然是在离太平县不远捡的我,那我亲生爹娘就应该是太平县人啊!他们不肯认我,还故意把我扔了,我是绝对不会去找他们的!我要好好孝敬我爹,他怕后娘苛待我,一辈子也没娶妻。我李初一既然能在我狠心的亲生爹娘手里捡了条命回来,那往后我便好好活着,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银子,让我爹过上好日子!”

    屠苏点点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初一又提起三合村的事,本来还有些沮丧,听他这样说,忽然眼前一亮,兴奋道:“将军也这样想?我猜啊,一定是我爹的福报太大,驱散了我带着的怨气,这才能让我活下来!”

    屠苏没料到这话她还能这样理解,善意地笑了笑,没有否认。

    初一不满他的反应:“怎么?将军你不信我的话吗?”

    屠苏没有直接反驳她,缓缓道:“就像我说的,事在人为。那些自私的爹娘怕遭人指点,不愿留下相貌特殊的孩子,又为了不面对自己的良心,就编出了鬼婴这种荒谬的谎话。你爹心存良善,不忍你遗尸荒野,顶着非议也要养你长大,你便活了下来。”

    他看着初一的眼睛,真诚地说道:“我不信福运,是因为我坚信,你绝不是灾厄。”

    初一还没被人如此坚定地认可过,只觉得自己的脸刹那间便烧了起来。

    她慌不择路地移开双目,反问道:“那将军也不信鬼神吗?”

    屠苏便答:“鬼神自在人心。”

    “那最近的荒草鬼呢?”她开始胡言乱语。

    屠苏深深看了她一眼:“不过是两个偷瓜的小贼。”

    初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小贼”之一恨不能收回自己的话,可她又怕屠苏看出端倪,嘴硬道:“可是...可是看瓜田的和钱家小厮都说自己亲眼看见了那鬼。”

    “那不过是他们这么多人连个贼都抓不住,又怕主家责怪,想必是串通好了口供,故意放出的传言。”屠苏三言两语就把事实还原了一个大概。

    初一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她就说刘阿公就算头上顶了乱草也不像鬼啊,顶多像个老丐。

    屠苏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有些好笑,故意逗她道:“我记得那日刘大人来军营时,带了几个瓜来。你好像是同他一道来的吧?你们二人...”

    初一忙摆摆手,拼了命地摇头否认道:“我不知道他的瓜是在哪偷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她实在不会撒谎,说漏了嘴都没有发现。

    屠苏见她紧张地脸涨得通红,几乎快要背过气去,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初一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总觉得将军好像能把一切都洞悉察明似的,实在不敢再面对他,便主动提出要回家去。

    屠苏把她送到离家尚有一段路时,初一怕她爹瞧见不高兴,便提出与他告别。

    见那些孩童都没了踪影,好似确实没什么大碍,屠苏才骑上了马,准备回营。

    初一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马蹄声踢踏,赶紧回头看去,正迎上屠苏的眸子。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才打马回头,初一正奇怪,就听他沉声问:“李初一,你知道屠苏酒吗?”

    屠苏的脸上或许是由于紧张,还带着些许凝重。

    初一有些糊涂,可还是下意识回答道:“是新年饮的那个屠苏酒?”

    她爹爱酒,何况此习俗在唐宁国由来已久,年年元日家家户户都要饮上一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屠苏又问:“你可知原由?”

    “我爹说,可以治百病。”初一有点不确定地说道。

    屠苏点点头,肯定道:“除此之外,传闻还可驱邪祟,避灾祸,解一切苦难。我是想说,我名唤屠苏,就取自屠苏酒。有我在这,你便不是灾星。你若无法不信吉凶,不妨信我。”

    他左思右想,初一势必还会一直受到三合村乃至整个太平县百姓的影响,心存动摇,怀疑自己的存在。

    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伴随她成长至今,仅凭三言两语恐怕很难改变。

    你若无法不信吉凶,不妨信我。

    你的心里如果非要笃信鬼神,那我便来做你的鬼神。

    屠苏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初一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他顿时觉得如芒在背,抿了抿嘴连再见都没说,骑马转身落荒而逃。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初一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将军去的方向。

    兴许,这日子过得,也不算是暗无天日。

    初一拍去身上的尘土,那几个小娃娃力气也不大,就算使了吃奶的劲她也没真受什么伤,还不如狗吓人。

    她抹去痕迹,犹豫着回到家门口,正不知该不该往里进,刚巧撞上她爹急匆匆地从外头回来。

    瞧见初一,他猛地松了一口气,也不顾自个儿一身酒气,慌忙问道:“你这孩子,我把三合村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这话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着急,讷讷地解释:“初一,爹不是故意凶你,我...我就是担心。我方才说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往后我学着改,努力当个好爹。你想给谁送萝卜就给谁送,爹再也不拦着你了!”

    他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初一早就不生她爹的气了,严肃着脸回道:“你不用努力当个好爹。”

    “为什么?”她爹顿时紧张起来,这是要不认他了?

    初一心情大好,眉眼弯弯地笑着说道:“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李项被她说得一愣,也没有来得及感动,反而认真地看着女儿道:“丫头,我有个想法。方才我想过了,爹不该让你过这样委曲求全的日子。若是你不愿在这三合村待,不如咱们爷俩儿换个地方,重新来过?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初一见她爹豪情万丈的样子,毫不犹豫地泼了一盆冷水。

    “要搬你自己搬,我可不搬。”

    “可你不是在意,他们总说你是...”

    李项话说到一半顿住,没敢说出“灾星”二字。

    他心知这孩子以往都是表面洒脱,实则心里在意得很。

    初一没察觉她爹的小心翼翼,抿唇笑了笑,自然而然接着说道:“我不怕别人说我是灾星了。”

    她靠近她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有了一道神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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