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金乌高悬,天气正暖。

    融融日光照进四方窗子里,将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照得更加熠熠生辉。缕缕薄纱般的轻烟从镏金鹤顶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弥漫缭绕,使得殿内恍有几分云中仙境的模样。

    在那扇纹漆屏风之后,用过午膳的方韧芽支着胳膊侧卧于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眼前发呆。神不守舍不知过去了多久,直至视野被一抹缃色覆盖,这才如梦方醒。

    她缓缓抬眼向上看去,原是弄娇站在跟前向她施礼,话音明亮、脆若银铃:“启禀陛下,外头东书阁的宫人来报称国吏使等人已在东书阁外候着了,要请您过去呢。”

    言罢,弄娇双目弯成月牙的弧度,微笑着等待主子回应。

    榻上的方韧芽却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后,她放下支着的手臂坐起了身,抢先弄娇一步将搁置在旁的一件碧色云纹织锦外袍拿起,自行穿在了身上。

    被“截胡”的弄娇缩回已经伸出了一半的双手,朝着她赧然一笑,继而又如无事发生一般走到她的后头,去为她捋平衣裳上的卷折之处。

    俄顷二人来到镜前,眼看仪容仪表还算得体,也就没再多作修饰。方韧芽最后理了理衣襟,便与弄娇一前一后走出了内室的门。

    离开朝阳宫再向西行过一小段路,一座灰瓦红柱、体量较小的宫殿逐渐在眼前放大——这,即是东书阁。是元尚国历代国主处理朝政之所,也是他们登上高位之后最常待着的地方。

    不过直到今日,身为新一任国主的方韧芽却还是第三次来到此处。

    她拎起有些繁重的裙摆,提步迈上层层叠叠的玉石台阶。走过一半,忽然间又想到什么,于是侧过脸向身后的侍从低声问道:

    “池相也来了吗?”

    随行的弄娇应声抬首,疑惑的神情转瞬即逝,缄默着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答案了然于心,方韧芽一对柳眉微颦,眼底浮起一丝疑虑,却是回首不再言语。

    跨过大门进入东书阁的正堂,清醇的沉香香气扑面而来,又见一道流苏绛帐将屋内一分为二,角落各有一位宫人侍立。

    帷帐之后,方韧芽款款行至那张棚足书案前就坐,两侧宫人也随即上前掀起帐幔,以绶系之。

    不多时,殿外等候的人得传话入内,快步来到屋中帐前,向她行礼。

    “臣等参见陛下。”

    靠在案前的人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盘弄着案上那只兽形石砚,满脸的兴味索然。她没有看向来者,只以懒懒的语调回上一句:“爱卿免礼。”

    片刻沉默后,再次入耳的,是温有书的声音。

    “启奏陛下,前扶阳营校尉褚钦原,威川郡人,武弁出身,有文韬武略、赤胆忠心,实乃德才兼备者。遂除以御令卫领侍一职,掌皇宫宿卫、出巡警备,兼从陛下左右,以护陛下安危。”

    当“威川郡”三字从温有书的口中说出时,原本心不在焉的方韧芽突然顿住了手上拨弄石砚的动作,神情开始认真起来。

    她起初并无多少心思想去听他说的那些。

    毕竟,与本国官员有关的一切事务都是由他这个国吏使和他身后的国监司在管辖,她本无心过问,亦无力参与其中。再加上这一次池涵对此并未作出任何表示,所以不论是何人当了这个官职,事到如今,也与她没太大关系。总之,他们安排了什么那便是什么,她到这儿来,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又何必费心真去认识什么人。

    可是没曾想……这位新官竟然来自威川郡。

    得知这个消息,方韧芽一时之间对此人有了些许兴趣。只见她低垂的眼中眸光一闪,而后举头向前处站着的人投去了目光。

    那颔首低眉站在温有书身后的,是一名男子。他脚踩革靴、着朱红官袍,身高近有八尺,体型匀称,姿态挺拔如松柏。繁冠下的一张脸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看着年岁并不太大,肤色虽称不上白皙,却也不如她曾经见过的那些武将一般黝黑。

    往日只能见得那些上了年纪的大臣,如今突然来了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这一眼看过,倒还真有些新鲜。

    方韧芽毫不掩饰自己目光里的好奇,直直地望着那名男子。来回将其打量了几遍后,却是忽然面色一滞,眼底渐渐黯淡了下来。

    适逢温有书把话说完,她便转而看向温有书,话里多是客套的意味:“既是温大人与国监司择出报上的人选,想来定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才,孤自然放心。”

    温有书闻言回望她,极短地笑了一下,没有出声,只是恭谦地鞠了一躬以作回应。

    方韧芽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对着他后头的人说道:“褚领侍往后可要恪尽职守,别辜负了朝廷对你的期望。”

    清冷的话音落下,褚钦原当即跪地行稽首礼,开口应答,声音低沉而有力:“微臣定当竭忠尽智、鞠躬尽瘁,以报陛下隆恩。”

    他说完缓缓直起身子,面色淡定从容,依然是颔首低眉,不曾抬眼与上位者相视。

    至此,这件事情可算完结。

    褚钦原起身之际,一道懒散的视线在他与温有书之间来回游走,须臾后见他二人再没什么举动,方韧芽便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此处。

    她正了正身,一手食指轻轻叩击着案面,落下眼帘不再看人,“二位卿家若无他事,今日便可早些回去。”

    此时屋中氛围本因沉默而有些僵硬,加之她说话是一贯的冷声冷气,这话听来,颇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不过好在那帐前二人看似并未多心,也很识趣,简单行过礼便也速速退去了。

    ***

    回到朝阳宫时天色未暗,正殿里是一如既往的一片寂然,就连那外头微风轻拂草木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响亮。

    当时着急从东书阁回来的方韧芽自进了门后便一直无所事事地躺在殿内那张紫檀榻上,似睡未睡地阖着眼。

    这正是她的日常。

    住进朝阳宫的这一个多月里,除了例行的早朝与间或的逢场作戏,其余的时间,她多是依靠这种方式来消磨殆尽。对于如今的她而言,也只有维持着这般浑浑噩噩,这些难捱的日子才能稍稍好过一些。

    时间随袅烟飞出香炉后消逝,淡淡的倦意不知不觉地蒙了上来。

    恍惚之间,方韧芽在一片沉静中又一次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声线。她心潮澎湃紧跟上前,那声音攸然将她从无休无止的混沌黑暗引向光明——

    此间晴日无风,玄晖当空,三面夯土墙围出的一方简朴院落里,曦赫倾落,花草葳蕤。穿着一身素色布衣的妙龄少女正手持藤拍,高举双臂敲打着庭中挂晒的被褥。

    后闻得一声亲昵的呼喊,少女停下劳作,转首向声源处望去。——是母亲正站在屋内向她招手,脸上展露的笑容里含着无尽的温暖与慈爱。

    可就在少女将要向母亲迈出步子时,四面八方却突然响起震耳馈聋的急促脚步声与冰冷的甲胄摩擦声。极强的不安感席卷而来,她惊恐万分地环视着四周,奋力想要朝母亲奔去,然而霎时间天旋地转、地动山摇,整个世界也开始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猛地身躯一震从梦中醒来,方韧芽眉目紧拧,瞪大的双瞳中倒映着深不见底的恐惧。身上盖着的一条薄毯已经被攥得不成样子,而那双苍白削瘦的手却仍旧紧绷着,好似那攥着的不是毯子,而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待稍缓过来,眩晕感渐渐退去,眼前的一切依然完好平静,并无异样,只是耳边仍有微弱的脚步声和甲胄声在回荡。

    方韧芽空洞地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片刻后,那先前剧烈到似要突出体外的心跳也终于回归平稳,然而耳边的声响却丝毫没有要散去的意思,甚至还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一瞬间彻底清醒,意识到那动静并非梦境余响,而是实实在在从殿外传来,于是立刻起身下榻快步朝着窗牗走去,眉头一皱,眼里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窗外所见,两队手持长枪、身穿札甲的士兵正步履整齐地快速从宫外入内,紧接着又十分熟练地向着殿外两侧分散而去,不一时便将这朝阳宫的整个正殿都给围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幅场景,方韧芽很快便猜到了他们的用意。她紧抓着窗框的双手顿时松了下来,施以浓妆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极为轻蔑的颜色,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殿外的一举一动。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又一个颀长人影忽然出现在宫门口处,闯进了视线的边缘。转目遥遥望去,倒也还能看清那人大致的容貌。

    她记得那人。

    那人正是今日在东书阁召见过的新任御令卫领侍,褚钦原。

    眼下他褪去一身官服换上了靛青色的便装,腰间简单配了一只墨色革制束腰,左侧还悬着一把带鞘的佩剑,双臂上戴的一对锁甲护臂最是惹眼,在日头底下不停地泛着凛凛寒光。

    虽是再平常不过的武人打扮,但他身形高大挺拔、肩宽胸阔,瞧着气质实在不凡。就连那一群身披重甲的士兵在他面前,都比他更少了些气魄。

    偶有一阵微风吹过,声音听来竟也有些喧嚣,隐隐撩动着抑在心底的那份躁动。方韧芽轻倚窗边  紧盯着远处的众人,目光尖锐如同箭矢。

    她看见那位新官大步流星走向围在殿外的那群士兵,同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开始绕着正殿巡查了起来。

    革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越发清晰,修长健硕的身影也在一步一步接近眼前。终于,在行至离她所处不远之处时,那人也发觉了她的存在。

    男人抬眼望向自己的那一刹那,脸上似有一丝惊愕之色掠过。不过不等她能够确认,那人便躬下身子作揖,不疾不徐地出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话里听着没有一点慌乱的痕迹。

    方韧芽也无意去追究什么,只当是自己看岔了而已。她微微扬起下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注视着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才不冷不热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应了他的礼。

    褚钦原得到准予后起身,一张英气逼人的俊秀脸庞彻底展现在眼前,而他此刻又是垂眸敛目,一如早前在东书阁时那副恭谦之至的模样。

    方韧芽望着他眯了眯眼,芳毫遮覆之下看不清眸中到底是何神情。

    二人不约而同的相对无言让这中间氛围有了陷入尴尬的趋势,然而未等空气开始凝滞,那道磁性的嗓音便再次传入了她的耳中。

    “今日微臣带领御令卫来得突然,若是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褚钦原曲起左臂手握剑柄,一下将头沉沉低了下去,语气里透着些许愧怍难安的意思。

    浓荫匝地,他在树下站得笔挺,身上落满了斑驳的树影,如同一尊封存已久的塑像,看不清尘灰之下真正的底色。

    方韧芽偏头轻抵着窗框,别过视线没再看他,口中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无妨……”

    然话音未尽,她转目瞥见周边肃立着的那几个守卫时,嘴角处又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笑意,提高了语调:“只是……仅这朝阳宫一处就派来这么多的看守,褚领侍是不是太过小心了?”

    回想起此前见到的那两队士兵,少说也有几十号人,连东书阁那样的地界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这里不过一座寝殿,哪里需得如此“兴师动众”?

    方韧芽将视线拉回到褚钦原的身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似想以此透过皮囊窥见到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份真实。

    而褚钦原依然面不改色,不假思索地应道:“陛下乃万金之躯,朝阳宫是陛下起居之所,事关陛下安危,微臣自当细致谨慎,不敢懈怠。”

    还是那般恭敬的姿态,还是那样从容的语气,几乎脱口而出又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回答,面对这一切,方韧芽觉得好笑而又无趣。

    瞬息的静默后,她直起身离开窗边向屋内走去,临走时带着意味不明的神情睨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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