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然后呢!”

    次日清晨,旭日初升,驿站前原本停马的空地上,乌家一行人正在烧火煮水用早饭。

    乌乔半蹲在地上,紧张地拽着正在烧火的乌风的衣袖,追问昨夜的事情。其他仆从用过早饭后,便四散开来收拾着行李车马,人群中唯独不见乌乔哥哥乌澍的身影。

    “然后,然后那黑影就一下子飞了起来,冲了出去。”乌风边说又边往火堆里添了根木柴,燃烧着的火堆上正架着一个沉甸甸的汤锅,锅里汤水汩汩冒泡向外散着热气,一阵阵面汤的香味飘散在秋日清晨凉爽的空气中。

    “啊,鬼出现了!”

    “那是澍哥儿……”

    “那他抓到鬼了?”

    “也没有……”

    “什么啊。”乌乔泄气地松开了手嘟囔,“昨晚这么热闹,你们也不想着叫醒我。”

    乌风正欲答话,只听到背后男声响起,“你睡得那般沉,估计被人卖了都不知,留宿野外怎能没有一丝警觉心?昨晚那般闹腾,大家都醒了,就你还睡着。”原来是乌澍回来了。

    背对着初升的秋日,乌澍的身形上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乌乔眯着眼瞧清来人,然后便一个轻跳起身,撒娇挽住哥哥的手,“哥哥你回来啦,一大早去哪儿了?咦,这小鬼头是谁?”

    “这可不就是那只唱歌的鬼。”乌澍将身后那人往前推了推。

    只见来人十岁左右半大小子模样,一头枯发又乱又长,还夹着草屑。小脸瘦得脱了相,乌七八糟地抹着几道污泥,只一双眼睛熠熠,却是透着一股噬人的凶光。

    此时深秋,他却只穿着一身污得看不清颜色的破衣烂衫,袖口半挽,裤腿只堪堪遮到了半截小腿,腿上还有斑斑乌青,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摔的。脚上倒是踏着双还算合脚的鞋,不过却是连武靖的伍夫都嫌硌脚的粗梗草鞋,隐见藏着歪七竖八几根乌黑脚趾。

    “你才是小鬼头。”小男孩语气恶狠狠地瞪向乌乔。

    有哥哥在,乌乔一点儿也不怕,歪着头倚在哥哥身旁,定睛瞧住小孩,眉间蹙了蹙,神色间几分嫌弃。“又脏又凶,小狼崽子似的。”

    出手制住蹬腿想要扑上前的男孩,乌澍责怪地扫了一眼如刚出箭兰花一般娇嫩又满脸娇憨,依在自己身旁的妹妹。

    乌乔立马噤声,哥哥原就比她大了许多,从军回来,气质更是越发像爹爹了。

    “昨夜我本以为是装神弄鬼的劫路抢匪,没想到却是个小孩。”乌澍温声解释道。

    “也是个苦命人呐。”乌风就着柴火汤锅,盛了碗热乎的面汤递给少爷。

    飘着点点油花的面汤里还浸着两个干粮饼子,白面做的饼泡了半截汤水,白胖鼓囊的,冒着一股子粮食香气。他顺便也给那小孩盛了一小碗递过去,“喏,还饿着吧?吃点儿垫垫。”

    那孩子看着是饿狠了,接过汤碗就呼哧开喝,乌黑发亮的眼睛还牢牢盯住乌澍碗中的面饼子。

    “吃吧。”乌澍见状捻了一个饼子给他。他也不客气,一口就咬掉半个,烫得龇牙也不停嘴。

    “澍哥儿你自个儿吃,饼子还有呢。”乌风从干粮袋里又掏出几个饼子,递给两人。

    ……

    等两人放下手中的碗,乌乔也已经从乌风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昨夜的女鬼歌声,正是这小孩故意装神做鬼弄的把戏,想着能把他们这群人慌里慌张吓跑了,丢下些个行李什么让他捡去。这法子之前使过几回,回回都灵,谁知这次遇到了个不怕鬼的乌澍,反倒被捉了个正着。

    说来也是可怜。

    这小孩原是官道附近村子的娃娃。官道刚兴盛那会子,周边陆陆续续搬来了好些做酒肆茶摊营生的村民,聚成了村落,日子还算过得红火。

    可谁知后来官道衰敝,行人渐少,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景气。想回原先的庄子吧,农田屋宅却早已荒废,只能守着这日渐冷清的官道,垦几亩新田,将就过着日子。

    本来日子还算能过,不过就是看天吃饭、土里刨食过得辛苦些。谁知上头又开始征兵征粮。这下好了,这几年天时本就不好,田里也是荒半亩、青半亩的,一帮村民也只图个糊口。可来征粮的官吏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如那夺食饿狼般紧咬不放,拿着棍棒狼鞭来抢粮,没有粮?没有粮就抓人!本来一户一口的征兵指标,硬生生让是抓去了全村大半的青壮年!

    一回不够,隔三差五再来,放火烧屋的行径也屡见不鲜,闹得村里哭嚎遍野。这般情状之下,还能有亲戚投奔、有点儿指望的人家,也都拖家带口跑了。跑不掉的,就只剩下些个老幼妇孺,都是些无人可依的孤寡可怜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这孩子的父亲便是在三年前被征兵带走,从此没了音讯。母亲半年前久病亡故,咽气前泪都快流干了,瘦成人干的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抓着他,只让他守住家里,等父亲归来。

    村中剩下的老人们,见他可怜,东拼西凑的,还拣了一副逃难人家留下来的薄棺,好歹是给他母亲送了葬。

    孤坟伶仃,如今家里只剩他一人,家贫屋漏的又适逢国难,他找不到养活自己的营生,却还挺身照看起了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的爷奶,养了几个比他还小的奶娃。

    万般无奈之下,才想了这个唬人的法子,自己动手改了几个孩童用来玩闹的哨琴,一旦察探到驿站有人过夜,便半夜偷偷潜去吓人,也不伤人,只把人吓走了再跑来拣行李,想着好歹多些收入进账,给大家换些吃穿嚼用……早上乌澍便是随着那孩子去他们村子里走了一遭。

    “喏,就是这玩意,这小家伙儿手还挺巧,把哥哥我吓个够呛。”说着,乌风将手中的一个小物什递给乌乔,转头作势要去打那小孩儿。

    后者一个瞪眼,也不躲避,直直迎头站着,眼神恶狠狠更如狼崽子一般。

    乌乔也不理他,接过哨琴一吹,果然呜呜咽咽有些吓人,嘻嘻哈哈玩耍一番,觉得好顽也不还人,直接收进了自己的百宝袋里。

    这百宝袋中装的俱是她从家中带出来的小玩意,用来途中解闷。这几日里头又塞进去了许多草儿果儿的,今日又添了一把可以装鬼的哨琴,她心里得意得很,瞧那小孩儿也顺眼了些。

    收回作势的手,乌风也不多作计较,只又叹了一口气,“这世道,真是生生把人逼成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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