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用餐时间。餐厅里剩下稀稀拉拉的几餐人，跟她俩一样，聊得正嗨，机会难得的情形。
“……你以为柳心儿当真‘砸’我呢。说实在的，柳心儿哪正眼儿瞅过我啊……别说三万，十万她都肯出，只要沾上你谭小卓，天塌地陷她也沾着你。”邢芳燕晃了晃谭小卓的肩膀。
谭小卓抬起脸来，眼角挂着一抹泪痕，疑惑委屈杂糅一心，“我只是，只是恰巧做了一件我愿意做的事，仅此而已。她至于么！……炫耀是吧，收买是吧。”
“这样吧，咱俩唠唠吧，”邢芳燕倏地起身，躲开保洁阿姨手里就要戳到她脚面上的拖把，没所谓地笑了笑。
绕过桌子，两人挨一起坐着。“谭小卓，我瞄你好长时间了。除了赵阳，师大里你几乎没跟第二个人说过话。很多人讨厌你，很多很多人，我保证！……装叉，臭拽，走路一只手插兜，楞珂珂的，眼睛里空空的，天底下没人入你法眼似的，超欠揍的那种，懂吗。”
“收到。谢了。超欠揍的那种。”谭小卓勾着脑袋，嘴上不明所以地嘟囔着，心里却不动声色的光芒万丈着。
谭家昌啦，陈振业啊，诸如这些人等等吧，照耀着她的舒适区。……不费脑子。干嘛要表达呀，模板式的笑容够用了。可以是个哑巴，聋子也无所谓，迟钝，木讷……一只钟，可没那么累，纯纯的机械动作。零件失调了，报废，回炉，这辈子，下辈子……一个个的。
邢芳燕把胳膊搭到谭小卓肩膀上，断开了谭小卓神经质般难以按捺的遐思。
“你说‘恰巧’做了你刚好愿意做的事？有么？世上真有‘恰巧’么？……放心好了，即便没有澡堂事件，柳心儿也会瞄上你的，找上你，黏上你，恨不得跟你俩磕头烧纸喝鸡血……”
“干嘛呀，勾肩搭背的，起开胳膊。”谭小卓转脸瞥了一眼邢芳燕的侧脸，略略涌上一波生理不适，顿觉她的手很脏，甚至她人也是脏的。
邢芳燕的妆容太重了，耳根后缘与脖子之间，黄河入海口似的一道分界。尤其露出衣领的那节脖子，乌青乌青的，血管像刨出地面的烂电缆，又乱又胀。
“哦……哦，对不起哈。”邢芳燕嗖地抽回胳膊。整整衣襟，拢拢头发，完全迫于谭小卓此刻略显嫌恶的神色。
“人家柳心儿，闲得啊，闲得砸钱，为我砸钱？她脑袋开锅了！”谭小卓端起餐盘，准备结束了，“我看你才是真闲。柳心儿闲得砸钱，你是闲得烧脑。抬屁股，走啦。要关门了。”
“很多人讨厌柳心儿，很多很多人。”邢芳燕斜睨着谭小卓，屁股一动不动。
谭小卓怔了一下，脑子懵懵地重又坐定，“你是哪只眼睛看世界的啊？柳心儿身边，我去，不要太拥堵好吧。”
“得嘞。那就聊这儿吧。啥时候请我吃饭，啥时候再聊。”邢芳燕起身凑到谭小卓耳边，鬼鬼祟祟地冒出一句，“澡堂那会儿，我们走后，你俩干啥来着……回聊吧，谭大小姐。”
哐嘡，餐盘滑落到地板上，汤水溅到鞋面上，邢芳燕当场炸了，“干嘛啊，我刚换的鞋，全是油汤子，咋洗啊。”
“你们仨没走，一直躲在更衣室。”谭小卓身体僵直，脸色煞白，难以置信的惊惶。
“什么情况？”小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站在谭小卓身后，随即调侃了一句，“总不会，你俩要动手吧。”
“嘿！他们说你外面租房子了，老也见不着你。”邢芳燕连忙拉起谭小卓的手，“小曾，我们一届的。我留这儿补学分呢，人家研一了。”
“你好，谭小卓……算认识吧。”小曾看了看谭小卓，补上一句，“说认识吧，也就说过一句话。”
“好啊，谭小卓，你可真能装，服了你！”邢芳燕陡然来了兴致，还要继续调侃几句时，却被小曾的一席话截住了。
“见着你大活人，我也放心些。毕业时，你也没回来。他们给你留的，解决不了问题，同学一场，算是尽个心意吧。”
小曾掏出一个信封，塞进邢芳燕怀里，声量越来越高，“你倒好，偷偷休学走了，我们谁也不知道……这病就是活活耽误出来的！活该啊你！”
“嗨。就这点破事儿……得，反正我也撑不住了，这笔钱我收了。回头我在群里，跟大伙磕一个，行吧。”
邢芳燕把信封掖进裤兜，抱拳拱手对着小曾硬是挤出一副笑脸。
谭小卓木愣愣的。她不喜欢邢芳燕。邢芳燕不是什么坏人，可也找不出喜欢她的点。甚至同意小曾的话，“活该啊你。”
可心里就是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不是那种说来就来的块儿八毛的怜悯，是一种切肤的现实感。
“你想干嘛？”邢芳燕稍稍向后撤了撤身子。
谭小卓一把扯开邢芳燕的短衬衣领，直至第三粒纽扣，小曾转过脸去。
蓦然间邢芳燕泪水滚滚而下，紧紧勾着下巴，双手捂在胸口，“你，你们……”
谭小卓掰开邢芳燕的双手，露出从锁骨下缘的静脉切口处，伸出的一红一蓝两只崭新接口，雪白的胶布固定在蜡黄的胸脯上。
两人贴在一起，谭小卓的嘴唇压在她耳根后面的分界线上，吻着那道耻辱的界线，吻着她身上用铅粉和隆力奇来遮羞的真相。
“我刚才还嫌，嫌你身上……对不起。”谭小卓搂着邢芳燕的脖子，抽泣的身子微微痉挛着。
“这可不是你谭小卓的样子。好了，好了，”邢芳燕摩挲着谭小卓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我呢，小地方出来的，父母小职员，我打小脑子里净琢磨事儿。巨多巨多的事儿，失眠睡不着觉，瞪着眼珠子看着天花板，也要琢磨，一刻也停不下来地琢磨……最羡慕你的，你是那么无所谓的活着。”
谭小卓一把推开邢芳燕转身走了。小曾和邢芳燕正聊着什么。空荡的餐厅里突然回响着一句。
“什么也别做。等我电话……这事儿过不去！”
省师大行政大楼四楼。学生办。李泽主任，刚送走几位请他审批签字的学生。白色座机振铃了。
“呵！陈大秘书。怎么不打手机？”李泽抽出一支铅笔娴熟地玩弄着，“保密传达家昌同志指示啊。”
“没有，没有。叙叙同年，哪儿那么多屁话你？”陈振业和李泽，同年同门，毕业后一个去了市里，一个留在省里。
“提醒你啊，别‘家昌’‘家昌’的。市里一个03号，还没到配专职秘书的级别。别跟着瞎嚷嚷。”陈振业有点心虚，没成想这名声竟传到了省里。
陈振业编制在办公室。谭小卓高一那年，抵不住谭家昌再三请托，业余时间帮正叛逆的谭小卓补补课。生活上，工作中，就这么一掺和，日子久了又难免令同事们“误会”受到主要领导的器重。
“你啊，就别在我跟前装相了，03号年底变01号了。省里有风声了，会刮不进你小子耳朵眼儿里。”李泽一想起这位同年，总有些酸酸的不甘。陈振业的空间远比他宽广许多。尤为重要的是谭家昌才43周岁。
“捕风捉影的事，你也跟着嚼舌根儿啊。”陈振业有自己的渠道，可都些虚虚实实的分析与猜测。他这颗心也是悬了小半年了。
“年初那期读书班，你们领导去了吧。”李泽声音一沉，铅笔停在手里，脑子里浮出一位传奇女性清爽干练的身影。
“参加了呀，我准备的材料。两周制的短期班。什么情况。”陈振业脑子里竟也闪出同一位卓越女性的音容笑貌。
“最近去省里座谈，蒋处长有篇讲话，里面提到了你们那位……你猜，她是怎么提的。”李泽印象很深，二十分钟的讲话，蒋处长不仅全程脱稿，而且仪态谦虚内敛。时不时略略转头，压下麦克风，要么询问一下，要么请示一下。李泽拍了五六分钟的视频，留作时时观摩学习的资料。
“你要再卖关子，我可挂了啊。”陈振业倏地紧张起来，捂紧听筒，挺起肚子顶住写字台，一只脚亢奋地掂着地板。
“她提到谭家昌时，‘……考察得出的经验来看，这样年富力强的，要立足于早用、重用……’”李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耳朵夹着听筒，腾出手里打开一个文件夹，键入“谭小卓”的名字。出现的一大串儿文档，直接复制到桌面上标注为《常用》的加密文件夹里。
“这样啊……算是吧。”陈振业松开听筒，故作寡淡地应承着，可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此刻轰然落地。谭小卓的饯行宴上，那位替蒋处长捎话的黄大夫怎么说的来着，“要交人，交大活人……”这里面，兴许就含着低头看书与抬头看路之间的某种辩证吧。
“啊？就这！”李泽没有享受到他期待中感恩戴德般的谢意，尤感失落的是，陈振业竟没流露出星点对他这位省里人士的敬畏与艳羡。也是，这家伙不仅选对了跑道，而且放飞单已经攥到手里了。
“诶，对了，光琢磨八竿子打不到自个脑袋上的闲的事了，差点耽误正事儿。”陈振业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脑子瞬间格式化过似的，换了一副面孔及声调，柔和恭顺了许多，“帮个小忙呗。”
“就凭你这副嘴脸。免提吧您嘞。我这儿忙呢。挂了。”李泽百无聊赖地划拉着鼠标，他瞅了一眼手机，饭点到了。
“不是帮我。是帮谭小卓一个小忙。她一个新生，怯场。”
陈振业翻看手机相册，有合影的，有单身的，谭小卓笑起来其实挺甜的。松开马尾，长发披散开，倒也平添几分成熟。两人挨在一起，年龄尽可忽略不计。
“谭小卓的事，让她直接找我。挂了。”李泽没好气地挂掉电话，却并未急急地去赶饭点。
李泽点燃一支香烟，输入密码打开标注为《常用》的文件夹，鼠标在“谭小卓”的名字及她的文档上胡乱划拉着。
省综合医院大楼。科室走廊的候诊区。天蓝色的排椅上坐满了人。护士菲菲挽着邢芳燕的胳膊走了出来。
“刚开始，当然疼啊。别紧张，慢慢就适应了。我给你找个座儿去，稍微缓缓再下楼。”
菲菲轰走几位无所事事，偏偏占着座位乘凉的闲散人员，招呼邢芳燕坐下，随口安慰几句便回科室了。
零零碎碎的嘻笑声，从护士站那边传来。邢芳燕也挺好奇，竟允许一个叼着烟卷儿的人趴在白色柜台上。可这人明明也提着一个CT袋子啊，不该跟她一样么，惴惴不安地躲着白眼儿么。
他掐了烟头，轰隆隆的山崩地裂般的一口浓痰吐了很远。邢芳燕低下头，他朝自己走来，一屁股坐到身边。
他刚想跟她搭腔，就被邢芳燕的一句话噎个半死。
“你就仗着白化，拿自己当猴子耍啊。”邢芳燕倚着靠背，身子沉得一栽一栽的，竟还有力气伸手摩挲着宋鸣满头水银般鲜耀的头发。
“……你以为柳心儿当真‘砸’我呢。说实在的，柳心儿哪正眼儿瞅过我啊……别说三万，十万她都肯出，只要沾上你谭小卓，天塌地陷她也沾着你。”邢芳燕晃了晃谭小卓的肩膀。
谭小卓抬起脸来，眼角挂着一抹泪痕，疑惑委屈杂糅一心，“我只是，只是恰巧做了一件我愿意做的事，仅此而已。她至于么！……炫耀是吧，收买是吧。”
“这样吧，咱俩唠唠吧，”邢芳燕倏地起身，躲开保洁阿姨手里就要戳到她脚面上的拖把，没所谓地笑了笑。
绕过桌子，两人挨一起坐着。“谭小卓，我瞄你好长时间了。除了赵阳，师大里你几乎没跟第二个人说过话。很多人讨厌你，很多很多人，我保证！……装叉，臭拽，走路一只手插兜，楞珂珂的，眼睛里空空的，天底下没人入你法眼似的，超欠揍的那种，懂吗。”
“收到。谢了。超欠揍的那种。”谭小卓勾着脑袋，嘴上不明所以地嘟囔着，心里却不动声色的光芒万丈着。
谭家昌啦，陈振业啊，诸如这些人等等吧，照耀着她的舒适区。……不费脑子。干嘛要表达呀，模板式的笑容够用了。可以是个哑巴，聋子也无所谓，迟钝，木讷……一只钟，可没那么累，纯纯的机械动作。零件失调了，报废，回炉，这辈子，下辈子……一个个的。
邢芳燕把胳膊搭到谭小卓肩膀上，断开了谭小卓神经质般难以按捺的遐思。
“你说‘恰巧’做了你刚好愿意做的事？有么？世上真有‘恰巧’么？……放心好了，即便没有澡堂事件，柳心儿也会瞄上你的，找上你，黏上你，恨不得跟你俩磕头烧纸喝鸡血……”
“干嘛呀，勾肩搭背的，起开胳膊。”谭小卓转脸瞥了一眼邢芳燕的侧脸，略略涌上一波生理不适，顿觉她的手很脏，甚至她人也是脏的。
邢芳燕的妆容太重了，耳根后缘与脖子之间，黄河入海口似的一道分界。尤其露出衣领的那节脖子，乌青乌青的，血管像刨出地面的烂电缆，又乱又胀。
“哦……哦，对不起哈。”邢芳燕嗖地抽回胳膊。整整衣襟，拢拢头发，完全迫于谭小卓此刻略显嫌恶的神色。
“人家柳心儿，闲得啊，闲得砸钱，为我砸钱？她脑袋开锅了！”谭小卓端起餐盘，准备结束了，“我看你才是真闲。柳心儿闲得砸钱，你是闲得烧脑。抬屁股，走啦。要关门了。”
“很多人讨厌柳心儿，很多很多人。”邢芳燕斜睨着谭小卓，屁股一动不动。
谭小卓怔了一下，脑子懵懵地重又坐定，“你是哪只眼睛看世界的啊？柳心儿身边，我去，不要太拥堵好吧。”
“得嘞。那就聊这儿吧。啥时候请我吃饭，啥时候再聊。”邢芳燕起身凑到谭小卓耳边，鬼鬼祟祟地冒出一句，“澡堂那会儿，我们走后，你俩干啥来着……回聊吧，谭大小姐。”
哐嘡，餐盘滑落到地板上，汤水溅到鞋面上，邢芳燕当场炸了，“干嘛啊，我刚换的鞋，全是油汤子，咋洗啊。”
“你们仨没走，一直躲在更衣室。”谭小卓身体僵直，脸色煞白，难以置信的惊惶。
“什么情况？”小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站在谭小卓身后，随即调侃了一句，“总不会，你俩要动手吧。”
“嘿！他们说你外面租房子了，老也见不着你。”邢芳燕连忙拉起谭小卓的手，“小曾，我们一届的。我留这儿补学分呢，人家研一了。”
“你好，谭小卓……算认识吧。”小曾看了看谭小卓，补上一句，“说认识吧，也就说过一句话。”
“好啊，谭小卓，你可真能装，服了你！”邢芳燕陡然来了兴致，还要继续调侃几句时，却被小曾的一席话截住了。
“见着你大活人，我也放心些。毕业时，你也没回来。他们给你留的，解决不了问题，同学一场，算是尽个心意吧。”
小曾掏出一个信封，塞进邢芳燕怀里，声量越来越高，“你倒好，偷偷休学走了，我们谁也不知道……这病就是活活耽误出来的！活该啊你！”
“嗨。就这点破事儿……得，反正我也撑不住了，这笔钱我收了。回头我在群里，跟大伙磕一个，行吧。”
邢芳燕把信封掖进裤兜，抱拳拱手对着小曾硬是挤出一副笑脸。
谭小卓木愣愣的。她不喜欢邢芳燕。邢芳燕不是什么坏人，可也找不出喜欢她的点。甚至同意小曾的话，“活该啊你。”
可心里就是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不是那种说来就来的块儿八毛的怜悯，是一种切肤的现实感。
“你想干嘛？”邢芳燕稍稍向后撤了撤身子。
谭小卓一把扯开邢芳燕的短衬衣领，直至第三粒纽扣，小曾转过脸去。
蓦然间邢芳燕泪水滚滚而下，紧紧勾着下巴，双手捂在胸口，“你，你们……”
谭小卓掰开邢芳燕的双手，露出从锁骨下缘的静脉切口处，伸出的一红一蓝两只崭新接口，雪白的胶布固定在蜡黄的胸脯上。
两人贴在一起，谭小卓的嘴唇压在她耳根后面的分界线上，吻着那道耻辱的界线，吻着她身上用铅粉和隆力奇来遮羞的真相。
“我刚才还嫌，嫌你身上……对不起。”谭小卓搂着邢芳燕的脖子，抽泣的身子微微痉挛着。
“这可不是你谭小卓的样子。好了，好了，”邢芳燕摩挲着谭小卓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我呢，小地方出来的，父母小职员，我打小脑子里净琢磨事儿。巨多巨多的事儿，失眠睡不着觉，瞪着眼珠子看着天花板，也要琢磨，一刻也停不下来地琢磨……最羡慕你的，你是那么无所谓的活着。”
谭小卓一把推开邢芳燕转身走了。小曾和邢芳燕正聊着什么。空荡的餐厅里突然回响着一句。
“什么也别做。等我电话……这事儿过不去！”
省师大行政大楼四楼。学生办。李泽主任，刚送走几位请他审批签字的学生。白色座机振铃了。
“呵！陈大秘书。怎么不打手机？”李泽抽出一支铅笔娴熟地玩弄着，“保密传达家昌同志指示啊。”
“没有，没有。叙叙同年，哪儿那么多屁话你？”陈振业和李泽，同年同门，毕业后一个去了市里，一个留在省里。
“提醒你啊，别‘家昌’‘家昌’的。市里一个03号，还没到配专职秘书的级别。别跟着瞎嚷嚷。”陈振业有点心虚，没成想这名声竟传到了省里。
陈振业编制在办公室。谭小卓高一那年，抵不住谭家昌再三请托，业余时间帮正叛逆的谭小卓补补课。生活上，工作中，就这么一掺和，日子久了又难免令同事们“误会”受到主要领导的器重。
“你啊，就别在我跟前装相了，03号年底变01号了。省里有风声了，会刮不进你小子耳朵眼儿里。”李泽一想起这位同年，总有些酸酸的不甘。陈振业的空间远比他宽广许多。尤为重要的是谭家昌才43周岁。
“捕风捉影的事，你也跟着嚼舌根儿啊。”陈振业有自己的渠道，可都些虚虚实实的分析与猜测。他这颗心也是悬了小半年了。
“年初那期读书班，你们领导去了吧。”李泽声音一沉，铅笔停在手里，脑子里浮出一位传奇女性清爽干练的身影。
“参加了呀，我准备的材料。两周制的短期班。什么情况。”陈振业脑子里竟也闪出同一位卓越女性的音容笑貌。
“最近去省里座谈，蒋处长有篇讲话，里面提到了你们那位……你猜，她是怎么提的。”李泽印象很深，二十分钟的讲话，蒋处长不仅全程脱稿，而且仪态谦虚内敛。时不时略略转头，压下麦克风，要么询问一下，要么请示一下。李泽拍了五六分钟的视频，留作时时观摩学习的资料。
“你要再卖关子，我可挂了啊。”陈振业倏地紧张起来，捂紧听筒，挺起肚子顶住写字台，一只脚亢奋地掂着地板。
“她提到谭家昌时，‘……考察得出的经验来看，这样年富力强的，要立足于早用、重用……’”李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耳朵夹着听筒，腾出手里打开一个文件夹，键入“谭小卓”的名字。出现的一大串儿文档，直接复制到桌面上标注为《常用》的加密文件夹里。
“这样啊……算是吧。”陈振业松开听筒，故作寡淡地应承着，可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此刻轰然落地。谭小卓的饯行宴上，那位替蒋处长捎话的黄大夫怎么说的来着，“要交人，交大活人……”这里面，兴许就含着低头看书与抬头看路之间的某种辩证吧。
“啊？就这！”李泽没有享受到他期待中感恩戴德般的谢意，尤感失落的是，陈振业竟没流露出星点对他这位省里人士的敬畏与艳羡。也是，这家伙不仅选对了跑道，而且放飞单已经攥到手里了。
“诶，对了，光琢磨八竿子打不到自个脑袋上的闲的事了，差点耽误正事儿。”陈振业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脑子瞬间格式化过似的，换了一副面孔及声调，柔和恭顺了许多，“帮个小忙呗。”
“就凭你这副嘴脸。免提吧您嘞。我这儿忙呢。挂了。”李泽百无聊赖地划拉着鼠标，他瞅了一眼手机，饭点到了。
“不是帮我。是帮谭小卓一个小忙。她一个新生，怯场。”
陈振业翻看手机相册，有合影的，有单身的，谭小卓笑起来其实挺甜的。松开马尾，长发披散开，倒也平添几分成熟。两人挨在一起，年龄尽可忽略不计。
“谭小卓的事，让她直接找我。挂了。”李泽没好气地挂掉电话，却并未急急地去赶饭点。
李泽点燃一支香烟，输入密码打开标注为《常用》的文件夹，鼠标在“谭小卓”的名字及她的文档上胡乱划拉着。
省综合医院大楼。科室走廊的候诊区。天蓝色的排椅上坐满了人。护士菲菲挽着邢芳燕的胳膊走了出来。
“刚开始，当然疼啊。别紧张，慢慢就适应了。我给你找个座儿去，稍微缓缓再下楼。”
菲菲轰走几位无所事事，偏偏占着座位乘凉的闲散人员，招呼邢芳燕坐下，随口安慰几句便回科室了。
零零碎碎的嘻笑声，从护士站那边传来。邢芳燕也挺好奇，竟允许一个叼着烟卷儿的人趴在白色柜台上。可这人明明也提着一个CT袋子啊，不该跟她一样么，惴惴不安地躲着白眼儿么。
他掐了烟头，轰隆隆的山崩地裂般的一口浓痰吐了很远。邢芳燕低下头，他朝自己走来，一屁股坐到身边。
他刚想跟她搭腔，就被邢芳燕的一句话噎个半死。
“你就仗着白化，拿自己当猴子耍啊。”邢芳燕倚着靠背，身子沉得一栽一栽的，竟还有力气伸手摩挲着宋鸣满头水银般鲜耀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