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到是襄平王妃,心中震慑不已。

    在场大都听说过她的身世,冠为奉京城第一美人,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今番见之,竟是想不到这般明媚动人。

    又听闻她系罪臣之女,下过大狱,眼睛因此坏掉了,但这一双眸子淡静宁谧,彷如静湖,风悄然拂过,眸瞳处泛起一片波光粼粼。

    沈春芜的眼神是温和的,却有一股温韧的力量,一时教众人停歇了论议,福身行礼,齐声道:“给襄平王妃请安。”

    大楚还未立下太子,九位皇子之中,封王的只七皇子一人,不仅是兵权在握,且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功勋超然,引天下归心,楚帝对其颇为倚重。

    放眼整个奉京京圈,除了仲太后、燕皇后,沈春芜可以算是大楚极其显尊矜贵的女子,襄平王拥趸者甚众,难保她不会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只不过,成为王妃后,沈春芜极少在众人面前亮相,今次首次见之,不少人摸不准她是个什么脾气的,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裴照月深深凝了沈春芜一眼,并未没有行礼。闵元县主提前跟她说过了,就是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女子,勾引了襄平王,抢了本该属于县主的妃位。既如此,她又何须对沈春芜放尊敬?横竖对方看不见,行不行礼都一样!

    沈春芜逢人便露三分笑,先对众人说了一声“平身”。

    她已经听奔月说了裴、魏相争之事,关切问道:“裴姑娘可有恙碍?”

    只一句话,众人都清楚了,王妃也是打算向着裴照月的!

    裴照月心中冷哂,这个襄平王妃果真是个趋炎附势之辈,碍于身份不敢开罪她,思及此,不由很是得意。明面上,她故作一副娇弱的面目,泪意盈盈:“方才魏姑娘下手重了些,我不慎崴了脚,站不起来了,可该如何是好?”

    莫须有的污帽扣了下来,魏红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没、没有!我没有打她……”

    没解释完,众人开始站队,讨伐声此起彼伏:“魏姑娘也太不仁道了,不过就是坏了一辆马车罢了,怎能动手伤人?”

    “王妃,你可得给裴姑娘住持一下公道啊!”

    沈春芜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裴姑娘伤势要紧些,先吩咐符医正来一趟。”

    一听符叙要来,裴照月面上掠过一抹绯色,心想,这王妃也是惯会阿谀奉承的,晓得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众女各怀心思,各立两侧,殷勤给沈春芜开道,让她去寻太医。哪承想,行至不过一尺之远,沈春芜踢着一块石子,身形不稳,手中缰绳脱落。

    众人眼睁睁地看到她身边一头半人之高的鬃犬,一身凶悍之气,欢脱地朝前狂奔而去!

    前端就是裴照月跌倒的位置。

    然而,众人眼睁睁地看到裴照月拔身而起,狼狈地跳到马车上,白着脸斥道:“你这畜生,别过来!”

    这时,沈春芜身旁的女侍卫笑道:“哎呀,裴小姐的脚奇迹般的好了!看来是不用去寻符医正了。”

    沈春芜很惊讶:“是吗?”

    在众人震愕地注视之下,她款款行前,将狗不理牵了回来,近前是裴家马车,她关切道:“裴姑娘,你可要紧?狗不理是个热情的性子,不知有没有吓着你?”

    裴照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丢人过,被畜生追也就罢了,苦肉计也被当众拆穿,经营了十六年的淑女形象在这一刻几乎支离破碎!

    她面色苍白,犹恐那畜生再蹿入马车,颤颤地躲在马车最角落,咬牙笑道:“没事了,承蒙王妃挂碍。”

    沈春芜弯了弯眸,对众人道:“看来裴姑娘伤势不重,算是大家虚惊一场了。”

    也是到了这样的时刻,众人才恍然大悟,王妃究竟是在给谁撑腰。

    沈春芜面容仍旧是和煦的笑,她分明与大家都是同龄人,却让众人有些战战兢兢,方才她们在帮着裴照月说话,想必她都听到了。

    原以为会发难,出乎意料地是,沈春芜并未对她们说任何。

    众人都尴尬地散开了,眼看这样一场闹剧落下尾声,忽听沈春芜身边的女侍卫道:“对了,裴小姐不是说好了,撞坏了魏姑娘的马车,要赔一辆的吗?”

    沈春芜似乎后知后觉:“是的了,裴姑娘素有贤名,想必会践守此约。”

    顿了顿,笑意宴宴:“你说是吗,裴姑娘?”

    裴照月银牙都快咬碎了,虽然沈春芜句句在捧赞她,但这些话听起来,无异于捧杀,如当众掌掴在脸上似的,面上一片火辣辣的疼楚。

    裴家此番出行,拢共四辆马车,主仆各一辆,另两辆装着寿辰贺礼和其他用物。

    裴照月匀出一辆马车给魏红缨后,主仆只能挤坐一辆了。

    沈春芜自然不会在意裴照月背后会骂她,更不会在意众人异样的眼光和论议,上了马车后,原是继续打算阖眸养神,不一会儿,听奔月道:“夫人,魏姑娘求见。”

    沈春芜请人入内,一晌以茶相待,一晌温声道:“方才马车颠簸撞入阴沟,魏姑娘可有伤着?”

    魏红缨近距离接触王妃,局促地垂首道:“我自小皮糙肉厚,那点磕碰并不算什么的。方才,王妃替我撑腰,真的很谢谢你……”

    沈春芜摇摇首:“我没有替你撑腰。马车堵在前方,不利于后面马车通行,会耽搁大家抵达普陀山的时间,快入夜了,露宿外头不安全。我这样做,是为顾全大局。”

    “不管如何,王妃都是第一个帮我的人,”魏红缨有些憨掬,递出一样物事,“这是我的小小谢礼,请你务必收下——”

    沈春芜微微怔然,料到魏红缨会亲自道谢,可没想到对方会特地备了谢礼。

    她没有接,魏红缨倒主动拉过她的手,将礼物放在手掌上。

    礼物只有巴掌大小,摸起来温温凉凉,重量飘逸,表面纹路繁复,质感是硬的。

    魏红缨道:“这是一块雨花石,是金陵产物,阿父说雨花石乃是天地之间的舍利子,是个非常吉利的东西,我想送给王妃。”

    魏家祖籍金陵,金陵奇珍异物繁多,尤其富产奇石,其中以雨花石颇具盛名,但因数量稀少,百年难遇,千金难求,端的是有价无市。

    沈春芜有一些动容:“这个礼物,你应是要送给太后的。”

    魏红缨犹恐她生出误会似的,忙解释道:“我送给太后的是一箱红玛瑙,这颗雨花石,是我当初在金陵猇亭亲手挖的,是独一无二的!王妃可以看到,这石头上有漂亮的绿山山纹,风吹过的时候,山上就像是掀起了一片林海……”

    说着说着,魏红缨看到奔月制止的眼神,适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得说错了话。

    沈春芜不能视物,看不到这颗雨花石是什么样子。雨花石的珍稀之处,在于石面漂亮的图案,但对于目瞽之人而言,这颗雨花石与其他普通的石头,并无差别。

    魏红缨忐忑不安,讵料,只见沈春芜弯了弯了眼眸:“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说着,她取下腰间香囊递过去:“此行匆促,也没准备充分,下次回去之时,定给魏姑娘回礼。这一件香囊,权作信物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温声问: “魏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如果沈春芜复明的话,此刻定是能看到魏红缨受宠若惊的样子,她接过香囊,手指紧了紧,似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我很喜欢王妃。”

    车厢内陡地岑寂了一瞬。

    奔月的下颔差点掉在了地上,不由看向沈春芜。

    沈春芜没有说话。

    魏红缨道:“我从金陵回京三年了,发现自己仍旧融不入这个贵女圈子,人人笑我粗鄙无礼,琴棋书画我都不精通,我努力去学,去摹仿,去仿效,反而适得其反……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也没人听我说话,问我喜欢什么,大家总说我脾气急,缺心眼儿,就连阿父阿母也这样说我。”

    “王妃是第一个愿意帮我、听我说话的人,”望着温静动人的沈春芜,魏红缨剀切地道,“我很喜欢你,想跟你做朋友。”

    沈春芜睫羽轻颤。

    她意识到,魏红缨是一个爱憎分明之人,若是喜欢谁、想要对谁好,一点儿都不遮掩,耿率又坦诚。

    她想了想,道:“既是朋友,从今往后,不需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

    “——太卑微了。”

    魏红缨有些愕然,没反应过来。

    沈春芜一字一顿道:“你是定南将军的女儿,去过大漠,攀过雪岭,渡过黄河,杀过劲敌,正是因为有你和无数镇守边关的兵卒,大楚的脊梁才从来没有塌过。是以,你该有自己的骄傲,不必去成为谁,更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

    车厢内安静极了,静得只能听到了茶香升腾融入空气的簌簌声。

    “大楚的儿女们,本就不只有一种面目、一种姿态、一种价值追求,”沈春芜笑了笑,“魏姑娘可以对镜贴花黄,也可以铁甲披寒光,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我很羡慕你的地方。”

    魏红缨羞窘得挠了挠脑袋,心中郁云一消而散:“我都被王妃夸得不好意思了,从小到大,从未没有人这样说我。”

    “这是实话实说罢了,” 沈春芜将雨花石拢在掌心,“我的舅父同是将军出身,畴昔跟他到过边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这样一骋心怀的远方,才是真正理想的生活。

    魏红缨闻罢,颇为意动:“阿父给我取名‘红缨’,便是盼我手握缨枪,守卫家国。王妃的名字里‘春芜’二字,不知道有什么寓意?”

    沈春芜的闺字,由沈循亲自取的,沈循是罪臣,按理来说,她不应当提及与沈循有关的只言片语。

    只是,真的极少有人,会问她的名字。

    若是时机不合适,氛围不合适,聊天对象不合适,她不可能会开口。

    沈春芜默了默,袖手搴开车帘,鎏金日光洒照入内。

    马车陆陆续续离开京城,夹道两侧是一望无垠的翠碧原野,浓翠蔽日,层峦奇岫,远处是连绵山脉,俨如朝后缓奔的群象。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光影在沈春芜的面容上轻轻晃动:“这便是我名字的来处了。”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自己生出于春日,百岁宴抓阄时,桌案上的东西都没抓着,惟独抓了地上一握杂草。

    杂草就是“芜”,芜杂的芜,文辞杂乱是“芜”,乱草丛生是“芜”,思绪无序是“芜”。

    听阿母说,当时宾客们都焦切坏了,一个女儿家抓到了“芜”,可不是什么好寓意,撺掇沈循让她重新抓阄。

    沈父抱起她笑着说,芜之一字,看似柔弱无用,随着时间的变化,却往往有大用。

    “常谓,兵强则灭,木强则灭,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树木强大了,常遭受斫伐,柔弱的芜草,反而能获得长生。它是最容易让世人忽视的、极有生命力的一种植物。

    柔弱,有时是另外一种强大。

    这是阿父在往后的岁月之中,交给她的道理,要学会像芜草一样生活。

    此一刻,沈春芜想起了盛轼。

    盛轼盛轼,听来就是“盛世”。

    为他取这个名字的人,定是寄予了他很大的厚望,盼望他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吧?

    他的字是闻舟,赐他字的人,又是赋予他什么意义呢?

    “王妃可是在想王爷?”

    魏红缨一番话,将沈春芜的思绪曳回了现实。

    她怔了下,下意识否认:“没有。”

    “还没有,王妃脸都红啦。”

    沈春芜面颊微烫,又听魏红缨道:“襄平王送王妃一头鬃犬,作引路之用,全奉京城都知道了,当时大家都传疯了,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不敢相信是真的,今次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王妃和王爷的感情,肯定很好。”

    好个鬼。沈春芜心道。

    盛轼这厮捉弄她,吓唬她,她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但无可否认地是,刚刚听极“王爷”两个字时,她心漏跳了一拍。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蓬州,怎么样了。

    -

    抵达普陀山山庄,夜色正浓,历经一整日的舟车劳顿,仲太后精神头并不太好,犯了头疾,入翠寒堂歇息,免了众人夜间问安的礼数。

    翠寒堂处于最中轴位置,以东是宣德行宫,由皇后与后宫一同栖住。以西则是回字形的三层围龙行宫,给五品及五品以上的贵女女眷们栖住。

    沈春芜拾掇好停当之后,用过晚膳,去了庄外在走走,消消食。

    本来,她想要带着狗不理出去的,但思及白昼带着它在众人面前亮相过一回了,太高调也不好,这一回散步就没有带着它,只带了奔月。

    她离开行宫时,赶巧被闵元县主一行人见着了。

    沈春芜不知道地是,裴照月已经跑到闵元县主面前哭诉了一番,自然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将沈春芜形容成一个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之徒。

    这无疑更让宋明潇对沈春芜多了一重恨。

    有鬃犬在,她们就近不了沈春芜的身,一些计谋就无从下手。

    宋明潇从袖袂之中摸出一包药,看着沈春芜离开后,低声吩咐近前人,如此这般如此那般,道:“可明白?”

    被吩咐的人,恰好是顾绾。

    顾绾听到了计谋后,脸色微白。

    宋明潇道:“沈春芜曾经放狗去撕咬你的表兄,让他在早朝出丑,这一口恶气,难道你能忍着?”

    顾绾现在才明白,为何当初送来顾府的邀贴上,会特意写上她。

    闵元县主想借刀杀人

    顾绾心中也有对沈春芜的憎恶,这时,宋明潇继续道:“若事情办成了,我会在皇祖母面前为你的顾郎美言几句,让他官复原职,如何?”

    顾绾彻底心动了。

    她拿着药,朝着沈春芜的客屋行了过去。

    -

    行宫之外有一片柳林,夜风吹过的时候,柳声阵阵,沈春芜在林中漫步了好一会儿,忽听奔月嘟囔道:“夫人,其实我也同魏姑娘一般,可对镜贴花黄,也可铁甲披寒光,为何你就不夸夸我?”

    沈春芜失笑:“你可有对镜贴花黄过?”

    奔月拼命点头:“自然是有的!畴昔漠北,有一回是元夕夜,按旧例人人都要添妆,殿下赏赐了一堆胭脂水粉给我们,我就在面上贴花黄,还搽了胭脂呢,那可是我人生之中第一次化妆,我第一个给刀九看效果,你猜这厮是啥反应?”

    沈春芜好奇:“他说什么?”

    “他看了我许久,露出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回了我仨字,说‘不合适’。”

    提及这一桩几年前的旧事,奔月仍是很生气:“不合适,不就是不好看的意思吗!”

    “刀九太可恶了!”

    沈春芜不是当事人,不太好做评判,沉默了片刻,道:“上一回王爷罚你抄写心静经,听雪姨说,有一大半是刀九帮你抄写的,不知确有此事?”

    奔月俨如被踩着尾巴的猫,蔫头耷脑的:“……这样想来,他也不算太坏。”

    不知是不是心虚,奔月很快绕过了这个话题,扳着指头道:“还有两个月就是元夕夜了,到时候我来帮夫人画妆,好不好?”

    沈春芜心下踟蹰,正想着要如何应对。

    “阿芜。”

    殊不知,身后传了顾辞的声音。

    没想到这次太后寿宴,他竟是也来了。

    顾辞:“我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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