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剪不断理还乱,这一夜,沈春芜辗转难眠。

    林德清为何要去狱中见阿父?

    阿父人际圈子极其简单,她平素也没见到他与林德清有所来往。

    难不成,是自己疏漏了一些地方?

    退一步来想,林德清去见阿父,是想要做什么?

    众多思绪涌入心扉,饶是沈春芜想要调查此人,也有些无从下手。

    林德清乃系阉党之首,位高权重,当初是他将沈家罪行告发到都察院,都察院派兵围剿沈家,搜查出了一堆“罪证”,说这些与金国暗中来往的信札,直指沈循通敌叛国。

    一夜之间,众兵围剿沈府,没有给人任何思量与辩驳的余地。

    如此回想起来,倒是疑点重重。

    林德清为何会知晓沈父手上有这些“罪证”,是谁悄悄给他透了口风?

    还有,林德清是个汲汲营营之辈,千人千面,善于钻营,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沈循一介太医,能与林德清有什么利益冲突?要让林德清不惜一切代价去陷害?

    难道,真如杨渡所说,害一个人,不需要有血海深仇般的理由,就只是因为对方的立场跟自己不一致,所以才痛下杀手?

    沈春芜思量自己历经的桩桩件件,觉得林德清因“立场”杀人这样的理由,仍有些站不住脚。

    沈春芜还介怀另外一桩事体,那就是自己落狱后,顾府的表现。

    顾辞受顾家家主之命,来狱中送毒药,毒害了她的眼睛。

    那时沈春芜还是当局者,一直以为,顾辞与顾绾暗通款曲,但因着御赐的婚约不得不娶她为妻,所以狠下心毒瞎她,不让她发现他的劣迹,以保全自己的官声。

    倘若真是为了保全官声,顾辞直接在狱中毒死她就好,毕竟狱中惨死的人太多了,狱卒也没耐心去细查犯人的具体死因,若她死了,沈、顾两家的婚约就无效了,顾家也能从中摘得干干净净,既顾全了声名,也不会落人话柄,顾辞也能堂而皇之的与顾绾在一起。

    既然有毒杀这一条“捷径”可走,为何顾辞还要舍近求远,先毒瞎她,然后还要大费周章措办婚仪来娶她?

    顾辞是受顾家家主之托来送毒药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顾渊看来,她不能死,但又要控制住她,唯恐她发现什么,他选择毒瞎了她。

    一个瞎女,行动不便,肯定不能作出什么风浪。

    顾府这般行事的动机,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沈家出事,会不会与顾府有一丝关联?

    直觉告诉沈春芜,越是信任的人,越是可能在背后捅刀子。

    林德清、顾家,都可能与沈家冤案脱不了干系!

    在一片混沌的光影之中,沈春芜悄然捻紧了拳心。

    世人都认为沈循是国贼,她誓要为沈家讨回一个公道。

    等盛轼回来,一定要将自己发现的疑点,告诉他。

    转念一想,沈春芜的心又复杂起来。

    盛轼从蓬州回来后,就要让她给出答复了。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他那样强势,最终也会让她答应的,她只是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但如今,她先要应对的事情,是仲太后的六十岁寿宴。

    她想,奉京城内,有人势必跟她一样睡不着觉。

    诸如大内慈宁宫。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想要嫁给闻舟哥哥!”

    烛火笼罩的内殿里,宋明潇将宫人递呈上来的画像一股脑儿拂扫到地上,扑入仲太后怀中,哭道:“祖母,我不想嫁给任何人,我就只想嫁给闻舟哥哥!我只要他!”

    闵元县主闯入军营对襄平王告白一事,闹得整座慈宁宫人尽皆知,宫娥们口风极严,并不将此事对外声张,但县主从京郊军营回来时,哭着砸了栖梧宫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犹嫌不解气,连夜跑到怡和长公主那儿诉苦。

    怡和长公主膝下只有她这个女儿,自然要好生安慰着,得知襄平王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明潇,长公主也有些愠怒,觉得襄平王太过于狂悖无礼,碍于他七皇子身份和那手上的赫赫兵权,也不敢妄言叱骂,只得转而骂沈春芜是个德行败坏的狐媚子,本与顾家世子有婚约,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竟还敢勾引襄平王!

    女儿一心要嫁给襄平王,当个侧妃或平妻都心甘情愿,她觉得没所谓,但怡和长公主宁死也不同意:“你可是天潢贵女,怎能跑去给一个罪臣之女当陪衬绿叶,兹事传出去,可不是让天下人都看尽了你的笑话?”

    闵元县主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哭得双眼发肿:“闻舟哥哥不过是体恤她罢了,连三书六礼都没有,囫囵拜个堂,也能算王妃吗?!”

    怡和长公主一听此话,颇觉有道理,是啊,襄平王虽然强娶了沈家女,给了她王妃的待遇,但按大楚律例,要有三书六礼才算封为王妃,严格来说,沈家女在王府的地位,顶多算个媵妾,根本就没有王妃之名!

    抓住了这个把柄,母女二人又去慈宁宫寻了仲太后,讲清缘由,却只得来了一句清冷的:“简直胡闹!”

    仲太后先看着怡和长公主:“明潇不懂事也便罢了,你一个当母亲的,也不懂事吗?”

    “你以为,襄平王会在意这大楚律法么?”仲太后缓缓阖拢佛经,在一片袅袅升起的佛香之中,睥睨了长公主一眼,“此人行事狠戾不羁,困在漠北十余年,那些个穷山恶水、阴曹阎罗、明刀暗箭都没能缚住他,遑论是区区一纸律文。”

    长公主自知失仪,但又不忍让爱女受了丝毫委屈,遂是将襄平王峻拒告白之事和盘托出,希望仲太后能主持公道。

    仲太后眼皮剧烈地一跳,直直看着闵元县主,试问天底下哪个女娘竟会失了矜持,擅入军营,还跟一个已有家室的男子告白?且还说甘愿做个平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有辱皇室门楣!

    仲太后希望宋明潇能嫁给襄平王,以巩固母家势力,但绝不是通过如此丢人现眼的方式!

    只是——

    宋明潇很小的时候,长公主的驸马也就是她的父亲就病殁了,她的身世是可怜的,有如今的性情也是自己惯出来的,再是娇蛮跋扈,也得顺着她。仲太后当下缓了口吻道:“你对襄平王太执着了,这种执着会伤着你自己。这些天,哀家为你寻了些青年才俊,都是在朝庙内外颇有地位与名望的,也是很不错的人,你且看看。”

    宋明潇就有开头的反应,哭天喊地,认准了盛轼,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宋明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小到大,什么东西得不到?饶是天上的星辰,祖母也会试着摘给她!

    神通广大的祖母,有什么事是她办不到的?

    宋明潇觉得自己愿望真的很简单,就是嫁给盛轼,她也不在乎对方到底喜不喜欢她了,只要嫁给他,她此生就毫无遗憾了。

    仲太后看着为爱痴缠的外孙女,沉默许久,蔻丹捻着瓷瓶里的花枝,慢悠悠地将一瓣一瓣的花蕊撕下来:“倒是有个法子,能让你如愿嫁给他。”

    宋明潇擦干了眼泪,问:“什么法子?”

    仲太后附耳,如此这般,如此那般,道完,慈蔼道:“不需你动手,就看你能不能接受。”

    起初,宋明潇面露踯躅,觉得这个法子不免狠毒老辣了些,虽是个一箭三雕之策,但可是要搭上几条人命的……

    后来,她到底心肠一硬,索性应承下来。

    沈春芜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死不足惜!

    只消能如愿嫁给闻舟哥哥,哪怕这个法子再刻毒,又当如何?

    长公主母女离去后,仲太后压了压太阳穴,掌心上的花枝已成了光秃秃一片,她吩咐老嬷嬷将林德清唤来。

    一盏茶的功夫,林德清来谒:“太后娘娘,您寻咱家?”

    楚帝已率着一众内臣微服出巡,赴往蓬州,只留下了金吾卫戍守宫闱,林德清身为外臣,来到后宫自然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面白无须,男生女相,时刻挂着一抹和煦的笑意,自有一种雄雌莫辩的阴柔之美,与外界所传的“酷吏”形象截然相反。

    林德清很清楚,若非急迫要紧之事,仲太后万不会夜深时分密召自己入宫。

    仲太后:“听闻襄平王在雁荡山训兵之时,出现了一批刺客袭击沈家女,可有查出这批刺客的来历?”

    林德清眼神闪烁了下,温笑道:“据探子说,是家养的死士。死士这种东西,娘娘应当比咱家更清楚。”

    毕竟,死士是前朝才有的产物。

    仲太后像是被毒蝎蛰了一下,容色阴鸷如水。前一阵子,趁着士子动乱朝沈家女射箭,是她吩咐林德清去做的,就是想要探一探盛轼的软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这种刺杀行动她只吩咐过一回。没想到这一阵子也会有人按捺不住,盯上了沈家女,却是打着她仲氏的名义!

    难保不让襄平王顺藤摸瓜,怀疑上自己!

    仲太后蔻丹陷入了掌腹之中,前朝势力唯有她一家独大,但自从听到雁荡山出事了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江野之中,似乎也有另外一批前朝的势力在暗中养精蓄锐。

    一山不容二虎,仲太后数日前即刻吩咐林德清去查,目下听林德清的语气,貌似是没有追查到这一批刺客的真实底细。

    林德清道:“娘娘莫要因此乱了阵脚,若是真的跟这不知来历的势力相斗,那就中了襄平王的计策了。”

    “此话怎讲?”

    “听闻那刺客头目没死成,还越狱了。”林德清道,“您说稀罕不稀罕?以襄平王的铁血手腕,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蓄意为之,相信娘娘心中自有明细。”

    仲氏悟过意了,原来盛轼故意放人,是想要隔山观虎斗,若是前朝两厢势力斗了起来,对楚帝,对他们谢家,可就百利而无一弊。

    仲氏冷笑,本来打算按兵不动,但对宋明潇有过允诺,她压着眉心,以一种叹息的口吻,将方才对宋明潇说过的话,复述了一回,看看林德清是什么反应。

    林德清仍是和煦的笑,但一抹阴寒之色蹿上眼底:“娘娘,按照计划,沈家女还不能动。”

    “放心,哀家也没说要杀她。”

    仲太后将碾碎的花瓣抛撒入火盆里,火光映照着她阴沉的面容,“不过是想折她半条命罢了。”

    -

    太后生辰是在五月初九,五月初八傍夕,沈春芜就需要出发去往京郊普陀山。

    奉京城四面环山,群山居多,雨季过去后,便是暌违已久的艳阳天,这次随行大概遇着什么人,雪姨都同沈春芜提前打点过,沈春芜一切以轻车简从为主,只带了奔月和狗不理。

    太后、皇后、嫔妃的车驾在最面前,往后才是高门贵女的车驾。

    沈春芜深晓自己受不了长途跋涉,提前备好了薄荷丸,准备一觉睡到普陀山,只是没想到这前往普陀山的路途上,也会发生一些争执。

    原因是一众贵女不知是从何处打听到席豫、符叙,并未去蓬州,反而随行前往普陀山。她们纷纷兴奋起来,争先想要驱车找寻,不求能搭上话了,就连能远远看上一眼也好,给他们留下一些美好的印象也是极好的。

    一位是清冷端方的皇城司指挥使,一位是风流儒雅的太医院医使,两人是襄平王身边的人物,前者擅于断案,后者擅于岐黄,俱是年青而位高,且生得俊美无俦,放在一众纨绔公子哥儿中可谓是极其出挑,更关键是二人尚未婚配,让贵女们心旌摇曳,小算盘打得叭叭响。

    官道虽宽敞,但也架不住众女的马车推来挤去,争执的祸端就发生了,以太子太傅之嫡次女裴照月为首的马车,撞了另外一辆马车,导致那辆马车陷入道旁的阴沟里,车毂折裂,马车无法行走。

    偏生被撞得这辆是定南将军府的马车,里头坐着将门嫡孙女魏红缨。

    奉京城内谁人不知魏红缨是出了名的性子急、脾气暴,当下就跟裴照月掐起架来。可人尚未挨着裴照月,裴照月就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架势,捂着脸倒在了地上,嘤嘤哭泣起来:“冲撞了魏姑娘的马车,是我无心的过错,我大不了赔你一辆马车便是,魏姑娘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拳脚相加……”

    这一副我见犹怜的哭容,让众人都为她心疼起来,攻击的矛头聚焦在了魏红缨身上。

    “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父亲是个大老粗,难怪将女儿教育得如此粗鄙无礼!”

    “是啊,一点女子气质都没有,整日舞刀弄枪的,身上也有股味儿,方才她要去揍人时,我都不敢去靠近去劝。”

    可事实是魏红缨根本没有打人,她的马车平白无故被撞坏了,还遭受一众贵女的讥讽,她急得想要辩驳一二,澄清实事,但面对悠悠众口,她一紧张就结巴,急得面红耳赤,只能作苍白的辩解:“我、我没有打她……不、不是我干的!”

    众人哪里会相信?

    纵使相信,也是绝对不能帮魏红缨说话的。

    裴照月的父亲不仅仅是太傅,舅母可是后宫宠妃温贵妃,并且,她还是闵元县主的闺中密友,背后有多重靠山罩着,在贵女圈子之中颇有地位和话语权,谁敢妄自招惹?

    反观魏红缨,魏家往上三代都是军户,她的祖父是定南将军,率属大楚建朝三大元帅之一,与盛将军盛戬、戚将军戚巍齐名,虽说立下战功赫赫,但到了父亲这一辈,就走向了没落,魏家第二代、第三代都没出过显著的高官。

    尤其是盛将军病殁、戚将军沦为通缉要犯后,魏将军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既不属于清流一派,也不投诚阉党,正所谓英雄迟暮,楚帝三不五时敲打他,让他放权,但魏老将军苦苦坚守,落在外界眼中,倒是成全了“冥顽不灵”这四字评价。

    一个是风头极盛的裴氏,一个是走向落魄的魏氏,该去迎合谁,众人心中自有定数。

    局面胶着,不远处,席豫见状,冰山脸微有波澜,想去上前,却被符叙一柄折扇按住缰绳:“你看看谁来了。”

    席豫望去。

    原来是沈春芜款款下了马车,牵着狗不理,朝着众人走去。

    女郎略施淡妆,绾着新妇髻,身上裙装繁复精巧,步步生莲,恍若神妃仙子,显出了与寻常极不一样的气质。

    众人似是远远没料到王妃会来凑热闹,第一次与她打了个照面,都震慑在了原地。

    就连裴照月都怔了怔,一错不错看着她。

    不知是摄于她那名冠奉京城之首的姝容,还是摄于她那不染尘俗、遗世独立的风华气质。

    符叙一展折扇,慢条斯理地晃了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现在要不要给闻舟去封信,说王妃要被欺负了。”

    席豫抿唇:“依我看,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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