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六岁的安自稀以他对利奥利饼干的认知,认为一块上饼干,加一块下饼干,等于一块完整饼干。

    但若是同样六岁的拉布拉多犬,被承诺乖乖吃完药就奖励两块肉干,可不会被从中间掰开分两次喂到嘴里的零食糊弄过去。

    他会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下巴搁在赵敏淑膝盖抬眼向上看她。

    爪子时不时拍拍主人小腿,持续不断地发出呜呜嘤嘤的撒娇声,最后如愿得到比承诺更多的零食。

    赵敏淑从小跟她的孩子们说,只要健康开心就好啦,你们生下来脑门上又没有贴着时刻表计划书,没有什么事必须要做的,更没有什么事是非要做得尽善尽美的,干嘛要因世俗徒增压力。

    不需要按照大人设定的路线前行,他们又不是导航。

    再说了,不按导航走,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成绩不尽如人意又怎样,拉得又多又滂臭又怎样,活着不就是图个开心嘛。

    我生的我养的,我教好我负责到底不碍着别人就行了嘛!

    于是安自稀理所当然认为,成绩差根本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为之努力,直到今天也未曾放弃,虽败犹荣问心无愧。

    况且……毫不谦虚地说,他未来能靠让他感到快乐的烘焙养活自己,这也是顶顶好的啦!

    为期一周的烘焙课很快结束,离过年没剩几天,安父被加班捆着,母子俩直接大包小包先回老家呆着。

    赵家村位于北方,是一个有山有水,但临近过年,山被积雪覆盖,水被冻得能滑冰过牛的小村落。

    赵家村民风淳朴,饭点端着碗来回串门,能吃到七家饭菜。

    至于为什么吃不到第八家凑个发,要么是饭凉了,要么是饭没了,但基本上是吃累了(其实是走累了),撑得走不动道了。

    吃百家饭的第三天,安自稀经过三分钟推推搡搡热热闹闹的告别,满面春风地从离外婆家两公里的表出四里地的舅舅家出来。

    两手提着大红色塑料,一个里边装着刷干净的碗筷,一只里边是这一路上从各家连吃带拿兜走的吃食玩意儿。

    包括但不限于从六姨家顺的瓜子花生,七表哥家自己做的烙饼,八外甥手里送的掉了个轮子的塑料小汽车,和小侄女不要的缺胳膊断腿儿的芭比娃娃。

    昨夜下了场大雪,安自稀挺着肚子顶着寒风,缩着脖子把半张脸埋在羽绒服领子里,两只手蜷着可劲往袖筒里缩,一步一个深脚印,慢悠悠往家里晃。

    村子里的建筑呈小聚居分布,但相隔不远,由道路和大块田地分隔开,又因落雪相连。

    某次转弯后,视野中出现一座突兀的独立于群众之外的混搭风小屋。

    这是间单层自建平房,青瓦白墙,很典型的皖派建筑,屋顶落雪后自带隐形效果,中和了在一众北方红砖平房中的格格不入。

    安自稀问过村里人,这是哪个亲戚邻居家。

    大家纷纷表示不清楚,说那块地好几年前被人买了,新主人一直没出现,那间屋子也好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的,根本没人注意到它是何时动工修建的。

    这可是个稀罕事,在赵家村这个地方,若是村南头谁家老母猪生了几只崽,崽是天没亮生的,喜讯是在天没黑就传遍全村的,连村北头的老母鸡都得多生俩蛋表示恭喜恭喜。

    稀罕归稀罕,大家也都没表示奇怪。

    来者是客,入乡随俗,就算是只野鬼也能熟络得起来,喝杯清酒吃口烧鸡再上路。

    再说世上有没有鬼还是两码事,有了也看不见,那就当没有。

    前两天安自稀只是远远看见这座房子,今日近距离端详,震撼了一次又一次。

    房屋整体走的是江南水乡风,没有围墙,正面有一排紧贴着墙壁的青竹。

    近看却能发现,这竹子是用木头刷漆冒名顶替的,还削成希腊柱的纹理,既不起承重作用,又对美观起到画蛇添足的作用。

    那纹理细看还刻有字,不是不是中文不是英文也不是梵文,而是翻来覆去的九九乘法表。

    安自稀心梗了一下,给门口的石雕——一边皮卡丘,一边史迪奇——拍了张照,然后无语地发现,这屋子的大门很创新地用的是室内门,还他娘安了个指纹锁。

    安自稀给这创意竖了个大拇哥。

    偶然一瞥,惊奇地发现侧面墙壁也别有洞天,竟然还有暗纹,雕的是参天大树和不同形态的牡丹,不走进看压根看不出来。

    绕道房屋背面,安自稀一眼看到了老熟人。

    安自稀:“……”

    看着那人对着墙拍来拍去,安自稀无奈地问:“妈,你在干啥?”

    “哎呦!”赵敏淑捂住心口,“吓我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这儿有个镜子,拍出来的照片还怪好看呢。”赵敏淑埋怨两句,招呼安自稀来看,“哎,又开始飘雪了。”

    这是个嵌在墙里的哥特风格的椭圆镜子,和房子都是黑白配,中西碰撞诡异又和谐。

    镜子里映出皑皑白雪,和午后温和的光杂糅在一起,对镜拍照很出片。

    赵敏淑就着落雪又咔咔拍了几张,拎起同样装着碗筷的塑料袋,“走吧,我拿了你表嫂子家的炸油条,还热乎着,吃吗?”

    别人吃两口就撑了,安自稀吃撑了还能再吃两口:“吃。”

    拉开羽绒服拉链,赵敏淑从腰间松紧带上解下绑着的袋子,给两人一人拿一根后,重新绑回去,吱哇一声拉上拉链。

    俩人边吃边走,绕过这奇特的房子,刚路过正门一步半,忽然听到背后咿呀一声。

    瞬间,母子俩一脉相承的八卦DNA狠狠跳动,即将落地的脚在半空中紧急刹车,同时撤回向前的迈步,左脚整齐划一地往后点地,向左转——

    赵敏淑和安自稀骤然看到披着袈裟被子发丝飞舞蓬头垢面cos乞丐的祁令:“……?!”

    单方面对视两秒钟后,祁令“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留下举起手准备打招呼说“嗨新邻居新年快乐”的母子俩在风中凌乱。

    沉默五秒后,安自稀咽下最后一口油条,不确定地问:“妈,那个姐姐,我没看错的话,貌似是第九桌游室的前台?”

    “嗯……我也看着像。”赵敏淑递给他一张纸,被这造型惊到了:“不过我想,我们应该假装没认出来。”

    这边祁令很快被认出来,那边她震撼过后睡了一觉,经过怒火中烧期“别拦我我要跟这个世界拼了”,进入情绪平复期“冷静气坏身体无人替”。

    之后情绪反复横跳,一会儿上刀山一会儿下火海一会儿打坐冥想,最终长呼一口气,心平气和心如止水,用百搭万能语句“来都来了”安慰自己,决定出门玩会儿雪再说。

    开门瞅见门口深深浅浅错综复杂的脚印,后知后觉意识到:“哎?刚我似乎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好像看到熟人啦?”

    她的猜测十分正确,下一秒就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嗨小乖,”赵敏淑往祁令手里塞了个热烘烘的玩意儿,很人道主义地询问道:“要不要吃烤红薯?”

    “哇,姐。”烤红薯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对饥肠辘辘的祁令来说堪比毒药,“谢谢姐,好香,我吃。”

    祁令很震惊在这种地方遇见安自无他母上,不远处他弟正在用树枝给雪人拼接四肢,环顾一圈没看见安自无这小子,她下意识问道:“姐,怎么没见小无?”

    “嗯?”赵敏淑微楞,似乎是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乍然被提起,茫然眼神中还带些诧异,“啊?你怎么认识他?”

    祁令眨眨眼,同样茫然,“我是他同事啊。”

    “同事?!”赵敏淑音量乍然提高,不可思议道:“你说你是他同事?!你怎么能是他同事!?”

    “嗯啊,我就是啊。”祁令埋头啃了一口红薯,发出满足的喟叹。

    烤红薯热气氤氲,她没看到,得到她回答后的赵敏淑,眼神里的诧异变成了诡异。

    ————

    “啥?!!”

    语音那头的邓乐康猛地呛了水,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咳完,一抬头看见游戏头像变成了悲哀的灰色,顿时发出尖锐暴鸣,嗓子都劈了:“安自稀——你怎么没护住唔喔嗷——”

    “……”安自稀无语道:“我就是为了救你才被毙的。”

    “哦那还好,”那头的邓乐康欣慰地拍拍胸脯,“算你有良心。”

    安自稀:“……”

    紧接着他重新读档方才的话题,嗓子又一次劈了:“那个姐姐说她认识你鸽鹅?!”

    安自稀缓缓点头:“嗯呢,喝点水吧你。”

    “你关心我,你心里有我。”邓乐康从善如流地倒了杯水,猛灌下去,毫不意外地又呛了,咳嗽中还不忘叨叨:“她、咳咳咳,还说她是你哥,咳咳,的同事?!!”

    安自稀满头黑线,缓缓点头:“嗯呢……”

    邓乐康发誓,他这辈子眼都没瞪这么大过。

    “你哥不是——”

    那头传来倒吸气的声音,安自稀为保护耳朵免受喷麦伤害,迅速截断邓乐康的话,“是的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

    “啊?!!?”

    “别的咱先不说,你哥我弟,他、他不是……”邓乐康在风中凌乱,几乎失语,“好几年前就、就去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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