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长时间无操作,平板电脑屏幕亮度变暗。

    鱼若休的社交媒体发布的那则讣告,也随着pad自动进入待休眠状态,而显得不那么刺目。

    评论数量疯狂上涨,清一色的问号。

    屏幕熄灭,祁令抬起头,眨眨眼。

    鱼若休的头像亮度太高,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

    那是一颗腐烂的金色苹果。

    像小鱼儿身侧画作上的那颗苹果,被遗忘数年之后的状态。

    小鱼儿静静地坐着,浑身上下从头到尾一身黑,让人有些分不清默在那里的,究竟是剪影,还是实像。

    她身旁立着一副黑白色调的画。

    画分为上白下黑两部分,白色是雪山,黑色是深海。

    主体是一棵树,庞大的树冠只是没有叶子的枯枝,扎根于山和海的交界处。

    遒劲的树根是粗壮的章鱼触手,延展至没有氧气的深海,触手末端又变成半透明白色鬼手,鬼手枯槁的长手指纷繁错乱地扎进最下方的三具尸体中,残忍地从他们的心脏、大脑、胸腔和四肢中汲取营养。

    由三条人命供养的大树,结出一颗小小的、奇形怪状的、金色的苹果。

    “厄里斯的苹果。”小鱼儿说:“这是我。”

    希腊神话里,厄里斯是纠纷与不和女神,用一只金色的苹果,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小鱼儿回首一生,幸福时光犹如吉光片羽。

    而她,似乎是一切不幸的导火索。

    二十五年前的一天。

    千里大山遮掩包容下,某个偏远落后的村庄,破旧但温馨的房屋里,一声啼哭过后,备受期待的婴儿呱呱落地。

    年轻夫妇的幸福有了最初的雏形。

    婴儿降生在绚烂红霞铺满万里长空的清晨,父亲给她的名字选了一个“朝”字。

    母亲想了很久,三天之后,害羞地发出短促的气声,为女儿确定好名字。

    小名叫思思的小姑娘,或者像无数个像思思一样的大姑娘小姑娘,在复古思想侵蚀下,其实并不好过。

    男性亲属脸上究竟是喜笑颜开,还是漠不关心,或是凶神恶煞,取决的是新生儿幼嫩的两腿之间,有没有那坨由细胞分化后,由组织构成的器官。

    “性染色体上多出了那一截SRY基因,真的会让他们那么幸福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样会让母亲更好过。”

    和同村所有长大的、长不大的女孩相比,思思格外幸运。

    沉默寡言的年轻父母,徒劳无用,又坚定不移地抵抗着来自同类的给予的风暴。

    思思在父母围成的温暖摇篮里,开始缓慢地、幸福地、无忧无虑地长大。

    传统重视周岁生日,镇上的工头催得紧,乔默山赶不回来。

    一家人要在孩子第一个重要的节日团聚,所以刘晓莉抱着她,连续赶了15个小时路。

    那是思思人生中第一次去那个镇子。

    很遗憾,彼时思思尚且年幼,并没有这段幸福往事的记忆。

    大人劳作,小孩打包扔筐里放附近。

    村里没有白小孩,风吹日晒个个皮实。

    思思还不足岁,被年轻父母探索着悉心照料,是个实打实的大块头。

    镇上没人认识她们,在汽车站前早摊铺,思思被老板娘错认成大胖小子,“这男娃真俊!”

    刘晓莉想说不是,这是我闺女。

    但除了丈夫,鲜少有人能理解刘晓莉自创的手语,于是她只是抿嘴笑笑。

    在很久很久之后,在所有往事化为尘埃,不被铭记时,车站前同一家早餐铺,乔思朝抱着年幼懵懂的自己,捏捏她被养得很好而胖嘟嘟的脸颊,轻声说:

    “乖乖,要好好长大。”

    去寺庙上香的人们,很少在祈愿时加上身份证号和家庭住址,缺乏送祝福经验的乔思朝,自然没有为送给思思的祝福加上时限。

    “长大?怎样才算长大?达到某个年龄,还是经历某些事?”

    婴儿口欲期馋嘴大人的食物,被告知长大后就能吃。

    熬到能吃肉的年纪,想吃再多一包零食时又说你只是个孩子。

    18岁成年生日,长辈欢天喜地地恭喜:“你长大了,从今天起,要做个合格的大人了。”

    辞掉让自己痛苦让亲属脸上有光的工作,没有按照他们期望的路线行驶,又换来一阵怒骂,“你想想你几岁了!怎么还长不大!”

    “‘长大’这真是个好抽象的词汇,究竟有没有统一的定义。”

    法律规定自然人18周岁成年,承蒙跨越时间的祝福,思思乖乖顺顺利利度过了人生中前五个年头。

    五岁之后,乔思朝想,思思没有长大,无论世俗意义法律意义,还是从生物学和社会学角度,她都没有长大。

    只是,她不再是个孩子。

    那年年初,乔默山和刘晓莉带着女儿,到十里八乡唯一的学校,心惊胆战地问,女孩能不能在这里上学。

    适龄上学这件事,是社会主流认可默认的,是大众观念里正确的。

    但在这个贫瘠而落后的山村,在这个关于“女孩能否上桌吃饭”,无论男女老少的回答都是“不能”的村落,女孩上学前所未有。

    是会像五条腿的青蛙两颗头的公鸡那样,会被认为是异类,是不祥,被驱逐被毁尸灭迹,是替天行道。

    如果他们被拒绝,就意味着,他们一家人要举家迁徙到镇上。

    镇子更为包容,不会因为“另类”而备受冷眼,学校无条件接收女性学生,平等地给予和男孩一样的教育。

    也就是在那里,躺在租住的三平米小单间狭窄木板床上的乔默山意识到,只有上学才是他们这个阶层,改变贫穷命运的最公平出路。

    “我得想办法让我闺女上学。”

    蹲在工地附近的茅草房子啃完馒头,乔默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捡破烂的哑巴老头。

    老头很高兴,做个手势让他稍等一下,绕过垃圾山,进入弥漫着腐朽味道的黑暗房间。

    粗糙皲裂的手掌按了按摇着尾巴大叫的黄狗脑袋,黄狗龇着野蛮生长的牙,乖巧坐好,长尾巴来回扫地,笼出一片迷你沙尘暴。

    老头颤巍巍蹲下,再小心翼翼双膝着地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往床底下摸,拉出生锈的铁盒。

    拿出东西,倒放刚才生锈的动作。

    思思学龄时得到的第一件学习用品来自老头,几本没舍得卖给废品回收站的旧教科书,和几根掉漆的铅笔头。

    镇子意味着希望,希望代表着将会有新的生活,新的生活需要他们全家人带着家当翻越崇山峻岭。

    而那座山的名字叫“贫穷”。

    刘晓莉一只手拉着不明所以的思思,一只手攥紧裙边。

    乔默山陪着笑,紧张地搓搓手,问出那句话。

    地中海和卤蛋表情瞬间僵住,刘晓莉和乔默山心里一紧。

    下一秒,他们紧绷心弦上的石头稳稳落地。

    千载难逢地,幸运女神竟然仁慈地光顾这贫瘠的一家人身边。

    地中海和卤蛋比显然他们还要开心,眼角的细纹快要够着耳根。

    他们在乔默山的背篓里选了几颗水灵灵的蔬菜,捏着鼻子说不喜欢吃腊肉,赶紧拿回去。

    回程的路上,乔默山把地中海给的新生礼物——崭新的拼音田字格本,一盒铅笔,两个彩色塑料外壳的迷你削笔刀——小心翼翼用布包裹好,郑重地放在背篓最上层。

    乔默山说,这是他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幸运时刻。

    他在做工间隙跟着半文盲工友学认字,回家后辅导思思,两人一起在课本中学到了“不可多得”这个词。

    “大概是山里的魔咒吧,或者是幸运女神后悔了,我——”

    小鱼儿倚靠着那副黑白画,她像是画作被施加魔法后延伸出的立体人像。

    金苹果像一颗安静的心脏,鬼手伸进小鱼儿肩膀。

    瞳孔括约肌张力降低而使小鱼儿扩大的瞳孔轻轻颤了颤,似乎是因为疼痛。

    鬼手开始从她的骨肉里汲取营养,金苹果般的心脏开始跳动。

    小鱼儿平静地改口,“乔思朝,乔思朝只在那所学校上了一个学期,四个多月。”

    支教的学生们的实习期只有一年,春期期末落下帷幕,他们如愿拿到课时分。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着令人发指的艰难条件,尽管在这期间,不便利的生活让他们多多少少有怨言,但一年时间,也让他们对这里产生谜一般的感情。

    回到学校后,他们即将面临毕业,然后四散天涯,很难再回到这个让他们又爱又恨的实习基地。

    思思那天看着哥哥姐姐们收拾好行李袋,跟着他们转悠在学校每个角落。

    帮地中海劈了几捆木头,拎水擦干净三轮车,到后院给菜园子上鸡屎肥,摘了为数不多的丝瓜,配点豆角准备待会儿炒了吃。

    扎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姐姐看完思思交上来的画作,弯着眼,不遗余力地夸奖她一番。

    思思腼腆笑着。

    将最新画作用干净的棉毛巾包好,妥善收在铁盒子里,放进杂物间的木柜子最上层左边一格。

    姐姐把几只彩色铅笔塞进思思的小布包,拉着她的手,叮嘱她,过后(地中)海爷爷会及帮你收好画作,画笔没了会及时补充,但不能全部拿走,一定要好好上学呦。

    思思乖乖点头,姐姐和她说,再见。

    每个人都跟思思说,再见。

    麻花辫姑娘以为用画笔留住在学习上很有天赋的思思,她或许会成为第一个在学校毕业的小学生,运气好的话,去镇上上中学,然后迈入大学校园。

    那年告别之后,思思并没有能好好上学。

    正如说了再见之后,那只不起眼的小虾米,再也没有见过桥底那块棕褐色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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