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虽说奥罗拉家族被小彩连带得很长时间不得好吃好喝好睡,一个月后,奥罗拉依旧不计前嫌,默许小彩成为自己的家族成员。

    可是在海洋馆的清规戒律下,小彩真正融入奥罗拉家族,是在她被投入饲养池的第二年。

    那年,是奥罗拉来到海洋公园的第十三个年头。

    研究表明,野生雌虎鲸的平均寿命为50岁,其中观测到的最年长者,是一只名为Granny,命运多舛的雌性虎鲸,年龄高达惊人的105岁。

    但那是野生虎鲸的数据,对奥罗拉并不适用。

    圈养虎鲸的寿命期限有几何,因为饲养年限不够久,那时候还没有具体的数据支撑。

    时光的魔法连续作用十三年,奥罗拉从幼崽滑向亚成体,再堕入成年。

    她身为野生动物的时长,占据生命长度中越来越微不足道的短短一截,不需要再过多久,那点可怜的不到三年的时间,就会被“四舍五入”法则残忍抹掉。

    人类也不会让奥罗拉所有野生习性都在狭窄的牢笼里消耗殆尽,比如,十几年没有接触到自然界,达到性成熟期的奥罗拉,要像自然界的同类一样,执行基因中设定的程序——繁衍后代。

    野生雌虎鲸在14至15岁间开始□□,有记录的最年轻的母鲸11岁开始□□,而16岁的奥罗拉,已经耽误太久了。

    其实海洋世界早早就定好了奥罗拉的繁育计划。

    千余公里外的海洋馆,有一只和奥罗拉同时期成年的雄性虎鲸。经过人工受精,18个月的妊娠期后,奥罗拉会为他们诞下一只成本低廉的新生仔鲸。

    增加充满噱头的母子表演项目,或者将幼崽高价卖给其他海洋馆,都是很好的选择。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雄虎鲸在人工取精时意外感染暴毙。

    好不容易物色到其他来源,高层丑闻不胫而走,接踵而来的是附属动物园猴群集体伤人,动物保护组织指控其虐待动物,此时,又有内部员工匿名举报自己遭受了职场暴力。

    接二连三的事件爆雷,海洋世界陷入信誉和财务危机。

    员工工资无法正常发放,集体罢工。

    合约已经签下,海洋世界拿不出钱购买合成受精卵的关键材料。

    违约金几乎天价,简直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友商适时“善意”提出,他们愿意退让一步,以超低廉的价格出售冷冻材料,条件是仔鲸出生,度过12个月哺乳期后,作为父家人的他们,把幼崽接回,暂居十年。

    看似伸出援手,实则趁火打劫。

    放在十余年前,春秋鼎盛时期的海洋世界根本无惧友商的威胁,奈何管理层目光短浅固步自封,早已被反超的同行挤出龙头企业的行列。

    这么多年,海洋世界也不是没有创新。

    虎鲸馆背靠一座海拔不高的山,七八年前,管理层十分天马行空地,在那里搞了个美其名曰“亲近自然,回归本源”的沉浸式猴山体验。

    由于过于别出心裁前无古人,项目运行良好,直至猴群无差别伤人事件发生。

    面对打劫,日薄西山的海洋世界没有坐以待毙,反而顺势而上,以同样处在繁殖年龄的伊万杰琳和罗斯玛丽为筹码,挽回一些利益损失。

    奥罗拉是在一个雾气朦胧的夏日清晨被带走的,彼时,她们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表演,同样的,也没有足够的食物。

    奥罗拉家族所有成员比人类还要迫切希望,枯燥无味的演出能早日重新提上日程。

    如果骄傲的人类懂得虎鲸的语言,想必他们会欣慰且自豪。

    身为这场服从性测试的缔造者,他们显然收到了令人满意的反馈。

    饲养池沉寂着,虎鲸们各自守着一个角落发呆,像矩形的四个顶点,撑起浮在水中的不稳定图形。

    半年前,小彩会在池子里四处乱窜,异常活泼,像掉进油锅里的蒜末,滋滋着制造泡沫,搅乱一池寂静,以满足骨子里尚未被彻底驯化的社交和运动需求。

    而奥罗拉、伊万杰琳和罗斯玛丽,是具有稳定性的三角形。

    她们已经被岁月磨平棱角,再没有保持天性的力气。

    油炸时温度过高,蒜末脱水、碳化,形成产生刺鼻气味的黑色焦糊物质。

    焦糊物扔进水里,像海蓝色波纹纸张上涂黑的句号,上帝甩落的墨点。

    描点,连线,成面。

    小彩被稳固、坚定、耐压的三角形圈在其中,最终被同化。

    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她的背鳍变得弯曲。

    人们常说,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会变得越来越像。

    夫妻越来越有夫妻相,收养的孩子五官与养父母越来越相似,更有甚者,猫咪与小狗都会和主人越来越神似。

    环境使长相逐渐趋同,性格亦然。

    清晨,唯一坚守岗位的饲养员睡意朦胧,这段时间他都没有按时上班,猛地起早还有些不适应。

    走到饲养池和表演池之间,按下隔离挡开关。

    他没想到,自己粗糙的手指有朝一日会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棒,轻轻一点,魔法便揉碎满池坚冰般的死寂。

    虎鲸们闻声而来,她们从来没有对上班如此迫切。

    钢铁沉重地上升,宛若恶魔低沉的离别曲。

    太阳还没有升起,虎鲸饲养池近山,清晨雾气重。

    饲养员打了个哈欠,疑惑,怎么没有见安达利尔,又被排挤了吗?都多久了,还没融入新家庭?

    定睛一看,复制粘贴,数量正确。

    “嘿,安达利尔,”饲养员眨巴眨巴眼,惊奇道:“你的背鳍总算塌了!”

    “这样才好,这样才对!我都分不出来你们了,你们现在简直一模一样!”有些强迫症的饲养员欣慰又欣喜,“那句话说的果然没错,一起待久了就会越来越像。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整整齐齐!”

    “从前你背鳍直立的样子太突兀了,你简直不清楚你自己有多不合群。”

    安达利尔得到了夸赞,在她枯萎这天。

    在她枯萎这天,得到了人类定义里,进入“家庭”的入场券。

    人是一种有耐性的生物,早在远古时期,超长续航的人类靠跑步把猎物活活累死。

    人是一种没有耐心的生物,他们大多不会分出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同自己利益不相关的人或物的内核,不会耐心看一朵花如何盛开,不会探究野草枯萎的原因。

    抽象的定义摸索起来过于麻烦。

    他们更愿意用手指划过屏幕的短短几秒,览阅浅显易懂的八卦爆料,必要时点开留言框发表自认为高深独到,实则错别字连篇主谓宾颠倒的见解。

    饲养员自然不会关心圈养招财鲸的精神世界,满足心理对整齐的追求,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奥罗拉,过来。”

    顺着通道,奥罗拉乖巧地游进表演池。

    她一下子就发现了异常,观众台上没有两脚兽。

    奥罗拉在池子游动两圈,回头看向通道。

    她知道,通道那头,家族成员依次排队等待。

    饲养员却按下隔离挡开关,闸门徐徐降落。

    点名已然结束。

    饲养员转身离开。

    奥罗拉本能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往常,每场表演需要两只或三只虎鲸,有些时候,她们全部都要上场。

    奥罗拉叫了一声,空无一人的表演区,尖细的叫声回荡着,好像幽灵撒开网兜,将所有属于她的声音收集,方便噩梦重演。

    四边形没了首领,顶点懵懵地缩回角落,又连成三角形。

    表演池那里来了几个人,一点也不热闹,没有动感的音乐和热情的串场。

    小彩听不见稀稀拉拉的对话,某一瞬间被器械发出的巨大噪音吓到。

    凭借出色的听力,虎鲸很轻易从噪声中剥离出奥罗拉凄厉的惨叫。

    表演池和饲养池同时沸腾起来,不明所以的生物们焦躁不安。

    半个小时后,晨雾散去,闹剧收场。

    表演池最后一圈涟漪撞向池壁,归于寂静。

    饲养池的呼唤仍在继续,那头隐隐约约能听到动静,却始终没有收到首领安全的回应。

    下午,隔离挡再次开启,所有虎鲸被引入表演池。

    叫声此起彼伏,呼唤首领。

    池子一样能望到底,显而易见,奥罗拉消失了。

    许久未见的训导员闪亮登场,一声口哨,宛若一柄长刀,斩断虎鲸们焦躁的搜寻,唤醒肌肉记忆,迫使她们按照训练过的样子依次排开。

    进入工作状态的虎鲸忘记了首领失踪的疑惑恐慌,精神高度紧绷,一次不经意的放松就有可能让食物数量大打折扣。

    她们经不起任何风险和变故了。

    表演池变了模样,舞台周围挂满气球和装饰彩带,背景音乐轻快明媚,五彩斑斓喜气洋洋。

    游客很少,没有在观众席,站在训导员身后不远处,都是能上台互动的幸运观众。

    十五个高高的两脚兽,簇拥着一只矮矮的两脚兽,都笑得很开心。

    小彩从水里吐了个泡泡,气泡破裂的一瞬间,小彩猛地想起来,自己在原先的家族,好像也有十五个长辈。

    训导员比了个手势,没空深究久远的记忆有没有出错,小彩肌肉发力,跃出水面,旋转,再落下,收获惊呼。

    伊万杰琳和迷迭香绕场巡游,小彩半身滑上舞台。

    小女孩穿着椰肉色公主裙,生日帽是皇冠造型,众星捧月般走过来,在众人鼓励下伸出细嫩的手臂。

    “哇,大鱼。”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很甜,“宝宝。”

    相似的发声频率让小彩晃了神。

    虎鲸记得,她初识世界那瞬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胎儿被温暖拥挤的甬道排出,摆动尾巴,绛红色水雾朦胧视线,只听到很多很多声,这样喜悦庆祝的,温柔的呼唤。

    遥远得仿若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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