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第一节早课的结束,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中间隔了四五尺距离却一直忍不住看向对方的两人显的过于招人注意了。透过窗外树枝枝干间的缝隙,袁元看见几束光线照射在曹玥…怀吉的脸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更害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自己眼前。

    “可我还是有很多问题。”袁元低下头说。

    “当然,”他示意她跟着自己向外走,“不过现在不方便待在学校里面。你真的不用去上课吗?”

    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课表,今天一整天满课。

    “不用,我下午再去就可以。”她的声音却这样说道,双脚不自觉就跟上了曹玥。他们一直走着,走出图书馆,最后走出校门。

    虽然对眼前人有十足的信任,但袁元还是有种要被拐卖的感觉,她立马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可能这就是现代人的谨慎吧。

    她以为曹玥会随便带她去一个人少的地方,可他却将她带到停车库。

    “您…开车?”她指着面前的黑色跑车。

    曹玥打开副驾的车门,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怎么?活了这么多年,就算古代人也能考出驾照吧。”

    “啊,不是,我不是质疑您的开车技术,”她立马辩解到,“只是您看起来这么书生气,配一俩跑车,还挺有反差感的哈哈哈。”她钻进副驾,眼神捕捉到一两个学生正在往他们这边看来,想用书包挡住脸,却又怕这样更像是在干坏事。

    他坐进驾驶座,边开启发动机边说:“我只是想换一种没开过的类型,不过,确实是有点高调了。”

    他们的车子离学校越来越远。此时袁元离曹玥的身子前所未有的近,她注意到车内也隐隐散发着和他身上一样好闻的焚香气味。一路上他们没有再言语,袁元只好专注的看着眼前的风景,脑子里整理着想要向他提出的种种问题。

    大概行驶了五分钟,他们停在一家咖啡店的路边。

    这里应该不会遇见认识的人吧,她想。

    他们选了一个远离窗边的座位,袁元点了最喜欢的卡布奇诺,曹玥只要了一杯水。看见他就坐在自己对面,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她有一种奇异的安心。

    “问吧,你还想要知道什么。”他开口。

    她思考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那个时候,一直活到现在的?”这当然是她在得知他真实身份后最想不明白的问题。

    “关于这个,我也一直没想通。”他答,“我的生命。好像在那一年就停止了。”

    那一年?她猜想着,是他离开徽柔的那一年,还是她去世的那一年?

    “那时候,朝中大臣们日复一日的坚持上谏,官家也无法左右局面,他与皇后分别找我和徽柔谈话,告诉我们现实是无法被改变的。”他说,“最后,我们共同答应了,此生不再相见的选择。于是自她二十五岁起,我们被隔于宫墙的两边,只是离别前许下了花胜之约,即在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阳、立冬,都会将花缯剪成花胜,挂在集英殿旁的一棵桃树上,看见花胜我们就知道,对方在宫墙的另一边,思念着自己。”

    袁元默默听着,不愿插话打断他的回忆。

    “可就在那八年里,我发现自己身上停止了由时间带来的变化。也就是不再变老。可能在离开她的那个时候起,我的生命就停滞了吧。起初,我也想不通这意味着什么。直到熙宁三年的春天,那年她去世了,我明白自己再没有留在宫中的必要,便带着《双喜图》离开了囚禁我几十年的地方。离别之夕我们曾约定,来世,她要做那陌上的采桑女,而我则是路过的白衣书生。可我好像不会再有来世了。”

    “后来呢?”她忍不住问。

    “后来,我见证了时代的一次次变迁。宋朝覆灭,再是元、明、清,直到辛亥革命瓦解了帝制,直到现在。我意识到从今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和我一样的人。”

    她不知道说出这些的他,是悲哀,还是庆幸。

    “你要知道,自八岁入宫,我替他人做了一辈子的奴仆,为官家,为徽柔,没想有一天,我竟等到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他叹气,“其实最后我和她都知道,无论官家,还是司马光和那些不愿放过我们的言官,他们都没有错。台谏,不过是为了防止国君滥用皇权,宰执独断专行。拆散我们,也是因为内臣与公主,身份天差地别,不利于肃清风纪。宋仁宗为君,‘仰畏天,俯为地’,他是活的最累的。”

    “可无论如何,他不应该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啊。”袁元不禁说道,作为现代人的她无法理解一位父亲这样的做法。

    他答:“确实,作为天家女子,受万民供奉,徽柔本身,早已不被看作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恨感情的活人,对于百姓,她只是一尊泥塑的神像,绝不可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其实早在我之前,她已遇到过其他爱慕的对象,可无论状元冯京,还是曹家少爷曹评,都不会属于她。有才有志之人,注定不能做国朝的驸马,公主的夫婿,恰好那李玮,在官家面前是一个善良稳重的人选,可在徽柔眼里,自然是粗重蠢笨的。”

    “曹家少爷曹评?”她惊,“这也是你给自己拟姓为曹的原因吗?”

    “是的,”他说,“若我是曹评,定不会放弃公主。”随即他又叹息,“可这也怪不得他,他身后有一整个家族,而我,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小黄门罢了。如果我没有入宫,而是去举进世、考状元,那便也与公主无缘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死局。”袁元说着,眼角竟流下一行清泪。她想起那只钢笔上的荷花图案,问道,“做一株荷花,也是她生前的愿望吗?”

    他还未言,袁元就听见那脑海中的声音,替他作了答复。她听见徽柔与怀吉。这两个一千年前的无辜而单纯的灵魂在无边黑暗与囚牢中相互告解。

    “就让我做一株荷花罢,年年生在秋江上,看孤帆远影,看云卷云舒,自由自在,这样多好。”

    “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叶底下的波浪,这样我们便可以岁岁年年,随风逐雨长来往。”

    (二)

    “所以,为何是我?你是怎么找到…”她的泪越流越多,引起了店里其他人的注意,可她不愿再掩饰。极致的悲伤淹没而来,使她完全抛弃了理性的思考。

    “并不知道,我只是在等。”他的双眼注视着她,眼角也似有微泛的泪水,“也许我已错过了无数次机会,如果我能知道她在哪儿,也就不用等这一千年的岁月了。最开始的时候,我曾想过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毕竟我早就是被时代淘汰的遗物,可我又忍不住想,万一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呢?永生,确实是一种惩罚,但假如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有能再见一次她的机会,那一切也都值得了。”

    袁元沉默。纵使她能够确定,曹玥就是怀吉,那她能确认自己就是徽柔的转世吗?那个鲜活的、任性而倔强的福康公主,与自己似乎是没有半分相似的,只是那朦胧的梦境和记忆,确实将她们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她说,尽力压制自己想要扑上前抱住他的冲动。

    “当然。”他的眼神也冷静下来,“我并没有要你做出什么答复的意思,甚至,我不想过多干扰你的生活。对我来说,知道她或者说你生活的很好就足够了。”

    他们走出咖啡店,沐浴在午间的阳光下,光线温暖明亮,仿佛那些痛苦绝望的过往都不曾发生过。可袁元清楚的知道,她和那个之前一无所知的自己,再也不一样了。

    “只是这样…就够了么。”她用手掌遮住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向那人,从她的不知多少代之前的前世到如梦一般的今生,兀自等待了漫长岁月的他正站在自己眼前。

    “唔?”他的反应迟钝了几秒,似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暗自想道,是啊,足够了,曾经的期望不就是如此而已吗?陪着公主哭,守着公主笑,只做一个旁观者就很幸福了。

    可就在下一刻,那个温暖的身体紧紧抱住了他,大颗的泪珠自她的眼角落下,顺着他的脖颈滑到冰冷了千年的皮肤之上,仿佛停止流动的血液又在瞬间恢复了生机。

    “你怎么这么傻…”她哭着哭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路边的人看着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是啊…”他回答,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腰部,自离别那一年起再也没有感受到过的温暖,就这样自心底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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