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万物逢春,生机勃勃。

    今日是个明媚的好天气,孟知归叫了两个侍女,挎着竹编的小篮子,徒步往后山去了。

    山间仿佛被春雨洗净了尘埃,绿意更加浓郁,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花香。

    孟知归凭着记忆采了一株与古书记载中相似模样的草药,拿给两个侍女看:“就是如此的。”

    两个侍女拿着草药仔细看着,记在心中后,三人便低着头专心寻找,也是太专注了,竟没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中盘着一条如两根手指粗的青蛇。

    这蛇一动不动,与青草融为一体,孟知归一心找草药,并未见它,从它旁边走过时不小心踩住了它的尾巴。

    受惊之下的青蛇掉头就冲着她的脚腕咬了一口。

    孟知归忽的感到脚腕一阵刺痛,紧接着腿一软跌坐到地上。

    两个侍女吓坏了,惊掉了手中的竹篮,刚采摘的草药撒了一地。

    “小姐!小姐被蛇咬了!”

    一个侍女守在孟知归旁,另一个急着跑回山庄中喊人,不一会儿的功夫,三三两两的人抬着轿子赶来,纷乱的脚步声与嘈杂的喊叫声打破了这山中的静谧平和。

    孟知归隐约感知着轿子地摇晃,她想睁大眼睛看清周围景象,只是眼前白花花一片,任她怎么努力都看不真切,灵魂仿佛在被抽离,感受到死亡地逼近时,心中不免有些悲凉,想她活了这二十年来,过得不尽人意便罢了,没想到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悲哀,悲哀!

    耳中回荡着这两个字,意识逐渐模糊,之后的事便不得知了。

    蛇毒来势汹汹,孟府得到消息后,派小厮去城中请了大夫,大夫到了山庄没阖眼地守了一夜,山庄中的烛火也燃了一夜,直至天蒙蒙亮,大夫从床前站起身来,摇头叹气。

    床上的孟知归脸色惨白如雪,乌紫的嘴唇微张,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在她左脸处有一块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疤痕,如同扭曲的藤蔓,在那半张脸上肆意蔓延,将原本平滑的肌肤撕裂成一道道沟壑,甚至可怖。

    双鬓染白的叶姨娘倚在床边,紧握着闺女细瘦苍白的手哀哭,声音凄凉,悲伤至极,她只是孟府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此生只得这一女,本是要养在嫡母身边的,只是孟夫人膝下已有一儿一女,对她这个妾室所处的女儿很是不喜,孟老爷便允她自己养着了。她自是感恩戴德,将女儿护在心口处疼着爱着,有女儿承欢膝下,她也知足常乐。

    可怜她女儿命苦,十岁时被一场大火烧伤了脸,留下疤痕,寻医问药多年,也无法祛除。

    因脸上有疤,无人敢上门提亲,久而久之,孟知归便过了议亲的年纪,成了沪城的笑话。孟府视她为耻辱,在她十六岁时将她送到这山中的庄子里,对外只说孟家五姑娘得了疑难杂症,去山庄里养着。

    母女相隔,她不能常来探望,只是托身边信得过仆从隔俩月来探望一次,次次来都要带好些东西,就算女儿不在身旁,她也尽力给她最好的。

    却没料到她这可怜的女儿竟被一条蛇夺了命去!

    想着这些,叶姨娘把着孟知归的手腕,心痛低呼道:“该死的孽畜啊!”

    那孟老爷虽不疼爱这个女儿,但现在女儿性命垂危,他也是来了的,不过是刚刚到。

    他穿戴齐整地进了屋,看了一眼床上的孟知归,便了然,随后侧目对身旁的总管使了个眼色。

    总管跟了孟老爷三十来年,自对自家老爷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出了屋,招呼了几个得力的小厮,吩咐他们去准备五小姐后事所需的东西。

    并叮嘱道:“要买最好的来,孟家五小姐的丧事排场一定要大。”

    小厮得令而去。

    屋外井然有序的准备着,屋内除了叶姨娘和孟知归的几个贴身丫鬟哭得真情实感,其他人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众人明白,五小姐虽尚有一丝气息,但此次是挺不过去了。

    此时的孟知归在无尽的黑暗和眩晕中挣扎着,眼皮似有千斤重,耳朵里嗡嗡作响,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二十年来的每个记忆尤深的事,十岁前她花容月貌,聪明伶俐,惹人喜爱,是孟府最受瞩目的存在。十岁时,家中走水,一场大火夺走了她人人赞美的人生,女为悦己者容,当女子的容颜毁了,不管她再多有才,也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

    自从,她从一个天之骄女成了整日躲在屋里不敢见人的阴暗鼠虫。原本对她还有些宠爱的父亲也因她毁了容貌而冷落了她。十六时她被赶到这深山中来,这里远离闹市,也不用见人,对她来说反而更好,她只需每日看书写字,累了就出门采采风,日子也慢慢好起来。

    昨日看书时,她见书中记载着一种草药,此草药碾碎了外敷可治愈各种疤痕,故而今日才带着侍女去后山碰碰运气,却不料想踩了那蛇。

    这一生太短,回想起来倒也不耗费时间,只是可怜那蛇,无缘无故被她踩上一脚。

    又是一阵眼晕目眩,耳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响,胸口一股热流往上涌,孟知归想咬紧牙关忍住,可她连咬住牙关的力气都没有了,热流从口中喷了出去,顿时满口苦味,血腥味刺鼻。

    “我儿!”

    屋内瞬时响起的叶姨娘呼喊和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这口黑血吐出来,孟知归反而觉得眼皮轻了,不止眼皮,就连身体也变得轻盈,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闺房。

    她微微转头,看到庶母伏在床前哭得伤心,父亲站在身后低声与总管说着什么,屋里跪满了仆从,趴在地上痛哭不已。

    孟知归声音嘶哑开口:“爹,姨娘。”

    无人回应她。

    她坐起身来,抬手想要抚摸姨娘鬓边的白丝,可她的手竟直接穿过了姨娘的脸颊。

    孟知归惊愕地缩回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屋中央蓦然出现两个人,二人身着一黑一白的长袍,犹如昼与夜的化身,身着白袍之人的官帽上写着“一生见财”四字,着黑袍的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字。

    他们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孟知归。

    孟知归虽不认识这两人,但从他们的穿着以及手执的脚镣手铐来看,也能猜出个大概来,民间有传说,人死后,由无常二爷两位神祗引入地府,协助赏善罚恶。看来这二位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了,只是他们并不如传说的那般面色惨白,口吐长舌,相反,单看外貌,还有骨子仙风道骨的意味。

    见了这二位,孟知归恍然大悟。

    原来她已经死了。

    很快,她便接受,如此活了二十年,已然也活够了。

    孟知归下了床,她看着在床上安静躺着的自己,脸上毫无血色,已然没了人气。脸上和领口处布满了她吐出来的黑血,让她不由地蹙了蹙眉,她生性喜净,看见自己临终前死的污秽,略有嫌弃。

    好在庶母心知她的脾性,命人给她做了清理,还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看着上了年纪的庶母泣不可仰,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尽孝心了,孟知归也不免悲从心来。

    只是,鬼差不容她多留,临行前,她跪在地上,对着庶母磕了三个头,今生她与她的母女缘分已尽,只求下辈子,再给她尽孝的机会。

    道别完,孟知归跟着黑白无常出了屋门,踏上了一条无尽的道路,此路两旁是模糊而阴森的迷雾,让人无法窥视其深处,前方的光线微弱而迷离,仿佛是从另一个世间透过来的,偶尔有几缕幽光在雾气中闪烁,像是亡魂们生前的回忆,在生命的终点处徘徊不去。

    孟知归每往前走一步,就感到记忆流逝一些,一步又一步,生前的人与事随着身后山庄的远去,而留在了那里。

    黑白无常行于孟知归前方,一言不语,可能是看她一个弱女子,没什么威胁,并未给她上手铐脚镣。

    不知走了多久,忽闻身后传来几声银器碰撞的叮铃声,紧接着一股冰冷的风吹过,带着无法言喻的寒意。

    恍惚间,孟知归听见了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叮铃声向他们靠近。

    黑白无常停下脚步,她随之停下,立于原地,不敢妄动。

    叮铃声行至孟知归身侧停下,他感觉到身旁停下一人,前面的黑白无常也转过身来,与她身旁的人对视。

    只听白无常冷哼一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黄泉路。”

    那人道:“此人阳寿未尽,我要带她回去。”

    他语调轻缓,不疾不徐。

    那两位爷相视一眼,略有惊讶。

    只是并未完全相信这人的话,黑无常道:“你虽周身冒着金光,功德甚高,是要即将飞升的,可终究还未成仙,现不过是个蛇妖,此人阳寿尽不尽,怎能听你一妖之言?”

    那人闻言未急,继续道:“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虽说一妖之言不可信,可此妖已修炼千年之久,特意追来黄泉路留人,也不尽然全是假话。

    思考片刻,白无常对黑无常道:“你且等我,我回去查看一番。”

    黑无常点头道:“速去速回。”

    那白无常匆匆而去,孟知归站在一侧将他们的话细数听去,也听出了话中之意,她竟然还有活命的机会,心中自然惊喜,却不敢流于表面,只是双手交握在身前,轻微抖着,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就连身侧这位救命恩人都不敢看一眼。

    很快,白无常便赶了回来,他看着黑无常,略显沉重地点点头,这个人确实阳寿未尽。

    黑无常稍作沉思,转向那蛇妖:“你与此人是什么关系?为何千里迢迢追来此地?”

    这蛇妖也不做隐瞒,将自己在山中无意咬了孟知归的事情全盘托出,并道:“我与她无恩无怨,因我殒她一条性命,此事损我功德,我自然是要来的。”

    这孟家女子确实因中蛇毒意外殒身,按理来说属于意外身亡,阳寿未尽倒也正常。

    “只是就算她阳寿未尽,可她毕竟已经死亡,魂魄也入了黄泉路,岂有回去的道理?”黑无常说着,不仅不放人,相反,他竟甩着手中的镣铐锁在了孟知归的脚腕处。

    那白无常手中凭空幻化出一个“哭丧棒”,棒指蛇妖,冷声开口:“大胆蛇妖,擅闯黄泉路,还不速速离去!”

    蛇妖负手而立,无意与他二人动手:“阳寿未尽之人,魂魄自然回得去。”

    话中之意明显,让不让带走,他都要带走。

    那白无常正欲动手,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蛇妖脖颈处戴的一串银链,那是由一些精心制作的蛇形环扣组成,每一环扣都仿佛是一条小蛇蜿蜒盘绕而成,蛇鳞的纹理清晰可见,仿佛能触摸到其冰凉而光滑的鳞片,栩栩如生。那垂下来的坠子上却刻着与之不相符的向日而飞的仙鹤。

    瞅见那仙鹤,白无常停下下来,看着蛇妖问:“你与苍梧仙人是何关系?”

    “苍梧仙人乃恩师也。”蛇妖淡然道。

    白无常微讶:“你竟是苍梧仙人的弟子。”他说着收起武器,摇头道:“罢了,罢了,今日便卖苍梧仙人一个面子,此人的魂魄你可带回去,只是若让她还魂复生,没那么容易。”

    闻言,蛇妖微微颔首,算是略表谢意。

    黑无常虽不知苍梧仙人,但白无常既说了这话,他也就收回了脚镣,任孟知归随那蛇妖去了。

    待他们走远,黑无常才开口道:“必安,此举为凶。”

    白无常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了无咎兄,那苍梧仙人于我有恩,这蛇妖既是他的弟子,我怎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呢?何况蛇妖修为甚高,就算你我联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黑无常自是有所感知,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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