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寨中黑蒙一片,唯有几支松明立于女墙之上,微弱火光在夜里跃动,脂油燃得啪啪作响。

    匍匐在暗处的几人,一改往日吊儿郎当,各自打起精神盯紧山下。

    “老大,他们来了。”

    叶赞循声望去,一伙人悄无声息地翻上山坡,正在鬼鬼祟祟勘察周遭,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隔空对着寨墙比比画画。

    “是斥候,通知小四不要打草惊蛇。”

    山匪得令,轻盈匿入黑夜。

    叶赞无暇顾额上虚汗,视线仍然盯着坡上几人的动作,要说不慌那假的,这是她正儿八经,第一次将理论变现——

    学了四年的战略学,一朝穿越古代,就遇一场生死存亡大挑战,临危受命跑来指挥战局,还是指挥一伙子山匪打保卫战。

    说没压力,谁信。

    偌大山寨,在夜中颇具一幅萧疏颓景之态,携令的山匪步履如飞,轻车熟路地顺着壑道沿行,在多处据点间奔走传达。

    “老大,山坳那边有轻骑上来了。”

    来了。

    叶赞暗道一声,身体下意识的凝息屏气。

    远处的小黑点越来越大,为首人高头大马急驰逼近,盔甲在月光下熠着斑影。虽看不清脸,从身形上瞧析七尺有余,一柄长枪尤为惊目,枪头隐隐泛着寒光,让人生畏。

    ——是前来剿匪的将领。

    原身的记忆里,对剿匪戏码司空见惯,可以说自打被老寨主抱养回来,叶赞就没从土匪窝里出来过。

    附近乡县也不止一次打着剿匪旗号上来过,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应着朝廷号召,私底下跟青云寨勾结的那些黑活,随便拎出来一两件都够他们喝一壶了,他们来剿匪,只是拿着筹码逼土匪窝让利罢了。

    穷乡僻壤能辟出条发财路来,还不用自己脏手,乡官当然没有跟他们过不去的道理。老寨主以往随便塞点银子就过去了,但这次,似乎是朝廷铁了心要围剿。

    消息都是封锁的,县令刚得知要拿自己的地盘开刀时,京中大人已经到了。

    更别提青云寨的这帮土匪了,叶赞前一天才知道,自己刚穿来就要面临被灭的局面。

    叶赞抬了抬手腕,掌心朝向外缘,这是她给土匪们临时讲的作战手势,代表着全员进入战备状态。

    四方据点目光炯炯,都在盯着叶赞,等她下令。

    训练有素的官兵,在黑夜中行进速度也非常稳当,将军策马行在排头,两名副官紧随而至,后方轻骑匀速跟进,呈一道规则方阵排列,约莫三十来人。

    叶赞手上动作变了,原本大张的五指迅速紧握,变成拳状。

    几根绊索突然拔地而起,横在铁骑蹄下,因躲闪不及外加视线受阻,战马被一绊一个准。

    被绊倒的马匹倒在地上,久久无法站立,低声嘶吼着。

    而那些马背上的骑兵,更是好几十人接连中招,从马背上摔落顺着斜坡滚下。

    运气好些的途中能碰上障碍物,勉强借助外力停了下来;运气不好的,一路从山顶滚到山脚,被找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硬生生躺了三天,脑子那几天都不大灵光,每每望见自家副将就是一顿哀嚎。

    医学俗称的——脑震荡。

    方案一初见成效,一切都在叶赞预期之内逐步发展,为首的将领仅滞一瞬,叶赞手上动作又有变化。

    见她双拳呈交叉势,手腕牢牢搭在一起。

    守在第二据点的山匪得令,悄攥手中绳索猛然一拉,锥形马拖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赫然显露。

    裴欲行情急之下紧拽缰绳,“吁”声不断安抚追风马。

    而他身侧的左副将就没那般好运了,待反应过来之际已行至跟前,圆锥形竹枪稳稳当当矗在地里,高耸可怖。

    受到惊吓的马儿腾空跃起,左副将只能握紧缰绳,背部尽量弓下,不敢给坐骑施加任何外力。

    谁料落地的战马惊魂未定,竭力将背上人儿甩出,千钧一发之际裴欲行出手了。

    只见原本高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此刻轻踏马鞍借力跃起,身形轻盈,挑起枪身就往尖竹上横扫,生生削出一片平地来。

    多亏这一劈,救了副将一命。

    蹲在暗处的叶赞瞳孔微动,若非现在处于敌对关系,她绝对会拍手喝一声漂亮!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身法,是她上辈子加上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干净利落。

    一时间,场上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坡上,一人一枪屹在山前,身后不断传来手下人的哀嚎,能毫发无伤、稳立马上的寥寥无几,少年眸中满是愠怒。

    坡下青云寨的这帮土匪越战越勇,大有扛着菜刀就往下冲的架势,几个脑热的恨不得直接往人跟前跳,叶赞心惊,连忙制止。

    头一次碰上,先不论对方是否留了后手,光是那一兵一匪的身份差距,这帮子平时除了吃就是睡的土匪,真跟人家正规军硬碰硬,绝对去一个送一个。

    比起最初紧张的样子,现在的叶赞反倒泰然许多,安静的趴在草地上,耐心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

    夜莺立在树梢上啼鸣,两方势力在夜中对峙,谁也不敢贸然出牌,偌大战场竟一下陷入沉寂,唯有山风源源呼啸。

    双方将首都清楚,目前最优解便是敌不动我不动。

    “撤。”

    这场对峙的结束,终是由裴欲行一声令下而结束。

    吃了瘪的将士们不得不服从军令,一个个愤然败退。

    裴欲行翻身上马,目光扫向青云寨,嘴唇紧抿暗暗思忖,神色晦暗不明。

    望着银盔少年策马扬去的身影,叶赞没有阻拦,而方才谋划的守城计已显雏形。

    首战,青云寨告捷。

    “大当家的,方才我看那敌军小将有些眼熟。”大金牙此番驻守第四据点,离骑队最近,从将首持枪那一刻,越琢磨越觉不对劲。

    这不,战场都还没得急去清扫,忙不迭地凑到叶赞跟前。

    “你仇家?”叶赞挑眉。

    大金牙摆摆手,“嘿嘿”一笑:

    “哪儿能啊,这话大当家的可胡说不得,我大金牙上哪儿去招惹官家。”

    “我是觉着,那小将,枪法有些眼熟。”大金牙苦思冥想,心中早有几方人选,奈何临门一脚却对不上号。

    “报——”小山匪高呼一声,规规矩矩地跪在二人面前,手上捧着一只玉佩,“大当家的,兄弟们方才清理战场捡着的。”

    叶赞接过,细细端详起来,玉质呈乳白色,通体温润细腻,雕刻的镂空花样别具一格,边角有些锋利。

    大金牙凑上前一看,小黄豆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呼吸停滞一瞬。

    叶赞翻过玉佩,背面赫然篆着一个字——

    “贺”。

    “大当家的,咱们摊上事儿了。”大金牙惊恐神色难遮,语调都有些颤巍。

    *

    青云山下驻营。

    帐内,左副将面色惨白,先前马儿受惊失控,紧要关头虽得裴欲行搭救,但在巨大冲劲下,骨头还是错了位,身上也被竹片零零碎碎划伤好几道。

    左副将坐在凳子上紧咬牙关,豆大滴汗连成一串,顺着面颊哐哐直淌。

    陈军医抬起他胳膊,趁其不备,巧劲往上一推,复了位。

    “少将军,咱们这次行踪暴露,恐怕跟青云县令脱不了干系。”左副将面上愤慨,身上的痛远远比不上心中的窝火。

    更何况,行军打仗这点小伤还不足挂齿,但此番栽在一窝土匪手里,他们没受过这么大的憋屈。

    裴欲行“砰”地一声将兵书一搁,他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

    “将军府可有来信?”

    左副将摇摇头,心中愤意渐渐平息,接踵而至的担忧却一直萦绕不散。

    “少将军,我们此行目的在边关,断不可在青云寨逗留过久,圣上那边……”

    裴欲行抬手止了副将后言:“我自有思量,明日午时三刻,攻山。”

    副将欲言又止,看了看自家少将军,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帐。

    素闻青云山土匪狡猾,惯会欺压百姓,官府派兵镇压几次收效甚微,沿途又不断听闻青云寨的斑斑劣迹,这才让裴欲行中途掉头,本欲收拾完一窝山匪再去边关报道也不迟。

    现在看来,攻下一座山寨确有难度。

    裴欲行自小养成的习惯,琢磨事情的时候喜欢把玩玉佩,习惯性的往腰侧一摘,却落了个空。

    玉佩呢?

    与此同时,叶赞在酒席上掏出那块玉佩,凑近烛光细细展玩起来。

    “裴”字遒劲有力,看得出雕刻师在篆字时行云有度,字样潇洒却不张扬,与玉体相辅相成十分大气。

    倒是像他的枪法。

    山匪们的情绪都异常高涨,吆五喝六的在底下猜拳,十几坛酒跟喝水一样,时不时的还传来几道陶瓷碎地声。

    大金牙也喝得差不多了,酒嗝直窜,歪歪倒倒的跑来找叶赞敬酒。

    “大当家的,自打老寨主往边关一起不回,咱们群龙无首,你能带弟兄们守住这、这一亩三分地,我大金牙服你,来,该说的都在酒、酒里了,干!”

    大金牙说话直哆嗦,抬起碗就要干。

    叶赞扫了一眼大金牙的小身板,倒是比寻常男子纤弱几分,嗓子也尖,一道秒计油然新生。

    只见她抬手盖上酒碗,活络心思的功夫,唇角止不住上扬,生生咳嗽几声才强压下去。

    正了正身形佯装凛然,在大金牙迷迷瞪瞪的目光下,幽幽开口:

    “明天恶心那帮官兵一把,干票大的,干不干。”

    大金牙此刻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听见要干票大的,当场应承下来:

    “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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