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裴欲行领兵再次上山。

    这次他们吸取了前日教训,青云寨易守难攻,不适合打骑兵战,于是除了裴欲行跟两个副将以外,其余将士都改步行前进。

    一路上,将士们枭视狼顾。

    到了半山腰,距离目的地愈发接近时,更是战战兢兢,生怕那伙山匪又玩阴的。

    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从坡上跑下来,边跑边嚷着“救命啊”“救救我”诸类语辞。

    瞧有突发状况,全军纷纷进入备袭状态,举起手中兵刃,直直对准来人。

    谁料女子一下跌到裴欲行马前,嘶声痛哭。裴欲行抬手,将士们见势放下兵器。

    裴欲行翻身下马,遂到女子身前。

    女子目标非常明确,见裴欲行过来了,一下扑过去想搂他大腿。

    裴欲行不着痕迹的退后几步,避免肢体接触后,开口问道:

    “姑娘为何如此慌张?”

    “公子,救命啊,救救我。”女子呜咽几声,尖细的嗓音乍一听没问题,但嗓子里又像是卡了口痰,搭配说不出的奇怪。

    “姑娘为何高呼救命。”裴欲行扫了一眼地上女子,见她身形单薄,许是哭狠了,连带肩部都在颤抖。

    “公子,奴家原是青山县人,母亲去世得早,一直同家父相依为命,父亲在城中卖豆花,我便在旁帮衬着。谁料,他们青云寨的下山就要抢人,将我绑回寨中。”

    “我不依,他们便打我,我那八十岁的老父亲,更是被他们打得奄奄一息,至今都还在榻上躺着不能动弹。”

    女子哭诉完一抬头,嘴里两颗大金牙熠熠夺目,在阳光下很是晃眼。配上那副哭得梨花带雨感动天地,甚至还有点斑驳的面孔,看起来整个感觉更奇怪了。

    “他们,虏你作甚?”裴欲行压下心中升起的怪异感,继续询问。

    “他们,他们要我当压寨夫人!”

    身后几个绷不住的小将士噗哧一声,裴欲行侧目瞪了那几人一眼,将士们上牙紧咬下唇,不敢再发出一点动静。

    女子扯着袖子抹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抹完抬头重新望向裴欲行,娇弱出声:

    “公子,奴家原先也是明艳之人,谁料那青云寨主是个变态,将我两颗门牙打去,说金的富贵,能旺夫。”

    边说,大金牙还不忘边挤两滴眼泪应景。

    身后又是噗嗤一声,两个副将绷不住了,背过身去把这辈子难过之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几个小山匪憋不住了,匍匐在暗处埋脸憋笑,一个二个趴在地上抖若筛糠。

    叶赞也没好到哪儿去,早就从大金牙狂奔下山的那一刻,把上辈子做过的所有错事都想了一道,还不忘掐自己大腿辅佐功效,抿着唇望着天,硬生生把笑出来的眼泪憋回去。

    全场唯一的正直人士发言了。

    “岂有此理,他青云寨简直目无王法。”裴欲行扬马鞭扶起大金牙,怒意腾升。

    “公子,您可要帮奴家报仇啊。”大金牙不知从哪儿扯住一块巾帕,装备十分齐全,对着裴欲行就是一记娇羞甩帕。

    吓得裴欲行又是往后退上好几步,但神色不显,仍是那副嫉恶如仇的面态。

    叶赞梗着脖子在暗处看戏,裴欲行的反应令她很是满意。

    “公子,你们可是官家的?可是要上山剿匪?”

    裴欲行警弦绷了一下,蹙着眉睨了大金牙一眼,不作回答。

    “且听奴家一言,昨儿个听说有官家的来了,吓得那些土匪如群惊弓之鸟,连夜加足人马,说是为了三日后,保障老寨主的八十大寿不受影响,现在严着哩。”

    大金牙绞起手帕,时不时抬一下眼皮,遂即又立马低头,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关键信息。

    “青云寨既加强戒备,你又为何能逃得出来?”裴欲行敏锐地抓住了话里漏洞。

    大金牙暗道一声大当家的真乃诸葛也,果真料到裴家小子没那么容易着道。

    今早叶赞怕大金牙临时怯场,便把能想到的问题都预判个遍,守着人全文背诵,关键时候可千万别掉链子。

    大金牙呸呸沾了沾吐沫星子,张口就来:

    “还不是那老寨主吓破了胆,寨中人都不敢出来怕遇上官兵,这不,拿我父亲的性命要挟我,让我下山为他们采办寿礼,如若三日后我不回去,便将我爹……”

    情到深处,大金牙直接扯出方巾掩面,哭得嗷嗷响。

    裴欲行思虑片刻,果真下令全军原路返回,大金牙从巾帕里眯起个眼,借余光目送他们下山。

    “少将军,她的话可信吗?”副将有些拿不准少将军意思。

    “不知,无论真假此番青云寨都有了戒备,贸然攻山讨不着好。”

    裴欲行回头看了一眼队伍,此去边关上任,拢共就带了五十余人。剿青云寨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这才有了第一晚的奇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的青云寨已经笑成一团,大金牙被围在中间被当国宝参观。

    几个好事的深情复刻,争先恐后要模仿大金牙的娇态。

    “大当家的,可行吗,裴家小子真能信了?”大金牙扯着身上长衫,不让别人碰自己裙摆,争抢间又惹得周围一阵狂笑。

    “不信,傻子才会信。”叶赞坐在当家宝座上,咯嘣咯嘣地嗑起瓜子。

    “那我不是白演了!”大金牙反手就给了几个咸猪手邦邦两拳,这才夺回裙摆归属权。

    “哪儿能啊,裴家小子眼睛都看直了。”叶赞呸呸两声吐完瓜子皮,接着说,“明天你再去加把火。”

    大金牙“嘿嘿”两声,拎着裙摆就往上跑,凑到叶赞跟前腆着脸匀来一把瓜子,坐在旁边也是咯嘣咯嘣地开始嗑。

    “大当家的你说。”大金牙呸呸两声,“我今儿个演得还成不?”

    “成,太成了。”叶赞腾出一只手,比划了个大拇指。

    “那我明天要去干啥?”

    叶赞起身拍了拍手上残渣,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神在在的吐出三字:

    “去送饭。”

    *

    翌日,午时过一刻,大金牙掐着点站在驻地门口。

    虽然是临时驻扎,但裴欲行一贯的作风都训练到午时一刻,大金牙掐这个时间来,正正好碰上刚训练完毕的队伍。

    将士们练了一早上,早已是饥肠辘辘,大金牙直接搬了个锅过来,在驻地门口起灶烧饭。

    热气腾腾的鸡汤顺风飘味,馋得众人一顿垂涎。

    “都愣着干嘛啊,手脚麻利点,没看见军爷们都饿了吗。”大金牙还是昨日那身衫裙,叉着腰指挥她们抓紧时间。

    这些妇人都是寨中女眷,叶赞也混在其中。

    “去,给军爷们送过去。”大金牙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鸡汤,递到叶赞手里。

    叶赞端着鸡汤小步前行,步态尽显温婉,站在哨岗前将瓷碗递过去,却没有人接。

    叶赞面容本就姣好,今日还扎了个螺髻,在少女无害又稍显懵懂的注视下,岗前两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刚训练完的众人,冲着那碗鸡汤直咽口水。

    大金牙见状,将叶赞手里的鸡汤接过去,豪迈递到士卒跟前,“喝啊。”

    无人敢动。

    “这样,你把你们那个大将军喊出来,我认识他。”大金牙搬出裴欲行,但几个士卒还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大金牙来了脾气,本就天热,顶着大太阳还围着锅炉晒了半天,此时火气直窜。

    “你听不懂人话吗啊?我让你去把你们大将军找来,耳朵不好使还是怎么着。”大金牙嗓门大,撸起袖子一副泼妇样。

    恰逢裴欲行在营中巡视,听到吵闹声驱马前来。

    一到哨岗,裴欲行就看见这样一幅场景——

    大金牙嘴里不停骂骂咧咧,两个士卒昂着脑袋挨骂,周遭围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直搅得裴欲行微微蹙眉。

    “何事。”

    正主来了,大金牙瞬间喜笑颜开,声调转一百八十度:

    “公子,您可总算来啦。”

    “瞧见你们平日辛苦,这不,奴家特意给你们改善伙食来了。”

    大金牙侧身,指了指身后灶台。

    裴欲行随他视线探去,确见一口锅,冷言道:“不必。”

    见裴欲行转身欲走,叶赞高声唤道:“大人留步。”

    裴欲行闻声侧目,叶赞端过大金牙手里的陶碗,就着碗中鸡汤喝了好几口,末了擦擦唇渍。

    仰头对上少年的视线,这才徐徐启声:

    “大人,我与金姐都是一道被虏去青云寨的,有幸逃脱却一直寻不得报仇机会,大人愿意帮我们姐妹二人讨伐山贼,先先感激不尽。”

    叶赞说完,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大锅前,挽袖重新盛出一碗,在裴欲行的注视下坦然豪饮。

    众人抬头,都巴巴盯着裴欲行。

    叶赞就这么一直端举着,神色泰然不见分毫怯懦。

    裴欲行终是扬手一挥,放了行。

    将士们都饿狠了,令一出,所有人往外扑去,活像一头头刚出圈的野狼,两眼盯着灶台直放光,围在锅边急不可待。

    大金牙在上边盛汤,“别急,都别急,大家都有啊。”

    营地前一下热闹起来,裴欲行没有凑过去,调转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哨岗上,因职还在坚守的两个士卒,咽了咽口水,不停踮脚往锅里看。

    大金牙忙里瞥了一眼少年背影,跟叶赞交换一道眼神,又继续乐呵呵地分发碗筷。

    叶赞端着两碗鸡汤,往哨岗走去,给士卒二人一人分了一碗。

    “二位大哥,方才我见将军还未分得鸡汤,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送上一碗,送完我就出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何况鸡汤还是裴欲行应允的,士卒二人互看一眼,摆摆手示意快去快回。

    叶赞欣喜道谢,挎着食篮进入驻地。

    巡视一圈周遭环境,叶赞又回身看了一眼围在锅旁争相递碗的众人,这才仔细打量起驻地布局来。

    拢共有三道营帐,第一道靠左,隔哨岗约有十步距离;第二道搭在树下,冠叶郁郁葱葱,倒是形成了一处纳凉好地;而第三道,近山体外围,与前边两帐相距甚远。

    叶赞溜溜儿摸进第一道帐内。

    映入眼帘的只有空旷,比驻地外还空旷,偌大帐内只有一个竹笼,甚至连床被子都没有。

    叶赞转了一圈后,果断猫起腰潜入第二道营帐。

    跟开盲盒似的,这第二间也没比第一处好上多少,唯有两个大水缸,空落落的摆在正中间。

    叶赞蹲在缸前左右端量,取了一滴缸中水尝了尝,忽然计上心头。

    神神秘秘地从腰侧掏出一个大纸包,将白色粉末尽数抖落,叶赞第一次干这样的事难免有些做贼心虚,飞快团了团罪证塞进袖口,哐当哐当就开始搅动水波。

    这时,一道浑厚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

    左副将见她贼溜溜的样子,当下警铃大作,几个大步上前。

    却见叶赞“咕噜咕噜”几声,就着缸中水瓢干了几大口,瞥见来人,似乎有些惊讶,扯起袖角揩了揩水渍。

    “这里,不可以喝水吗?”

    左副将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面露不善,“我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叶赞不急不慢地掀开篮布,主动推前:“给将军送鸡汤。”

    左副将狐疑的审视女子,看了看水缸一时难辨。

    “跟我走一趟。”扔下一句话,左副扭头就走。

    都惯的什么毛病。

    叶赞暗自腹诽。

    第三道帐前此时多了一匹马,鬃毛漆黑,浑身上下铮亮铮亮的,看得出被主人养的很好。

    左副行到帐前,高声禀报:

    “少将军,方才有人在水房内形迹可疑,末将已将人押来。”

    “进。”

    熟悉的声音响起,左副一把将叶赞推进帐内,骤不及防的动作,她差点摔出一个满堂福。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跟帐中人打了一个照面。

    叶赞“嘿嘿”一笑本想缓解缓解气氛,谁料更冰冷了,根本没人回她。

    在场两个人,一个看自己像看傻子,另一个看自己……他现在根本没看自己。

    叶赞小心翼翼地端出鸡汤奉上,少年抬眸仅瞧了一眼,遂继续翻阅兵法。

    “公子,这是小女子一点点心意,特地给您备的。”叶赞别的本事不强,脸皮厚算是为数不多的优点,裴欲行不理她那就自己圆场。

    “你方才说,水房是怎么回事。”裴欲行抬眼望向副将。

    “禀少将军,此女子方在水房内鬼鬼祟祟,行迹十分可疑,末将怀疑她在缸里下毒。”

    叶赞大惊失色,错手打翻了手中汤碗,陶瓷清脆落地,残渣四溅碎片散满一地。

    叶赞惊愕地望着左副,手有些颤抖,“口空白牙,将军怎可污蔑于我。”

    “那你在水房作甚?清不清白,少将军一查便知。”左副昂首,看叶赞的眼神就跟看一等功一般,等待主将发落。

    “如若查出水质无恙,将军又当如何?求公子做主,不能教小女子白白蒙冤。”叶赞言辞激昂,亦将视线投向少年郎。

    “传军医。”

    不一会儿,随军陈医师背着药箱来了。

    士卒取来一瓢水,陈军医从布袋里抽出一枚银针,先是置于火上燎了几道,随后将针探入水中静待。

    众人视线都落在银针上,裴欲行也放下手中兵书,盯着银针瞧。

    片刻后,军医细查针上变化,从药箱里拿出一块棉布方巾,将针平摊。舀了些水样,置于鼻下轻嗅,接着取了几滴放进口中,细细辨别。

    叶赞捏了把汗,却见陈军医神情一瞬千变,勾得众人忐忑不安。

    确认结果后,这才开口:

    “禀将军,无毒。”

    “公子。”叶赞开口了,神色凄凄,“求公子做主,为我讨回公道。”

    裴欲行睨了左副一眼,后者百口莫辩,刚想说话却被打断。

    “我与金姐不忍将士艰辛,我们穷苦人家也只拿得出这些东西,几只鸡都是街坊门凑的。是寒碜了些,但今日我不就是渴了,讨了瓢水喝,竟遭如此污蔑。”

    叶赞言辞决绝,陈军医在旁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乖觉闭上了嘴。

    左副“我”“你”半天,被倒打一耙生生气得辩不出一句连贯话来。

    裴欲行又凌了左副一记眼神,遂开口:

    “军例第三十条,待如何?”

    “军中凡生事造谣者,领棍三十仗。”左副恹恹答道。

    “下去吧。”裴欲行收回眼神。

    “且慢。”叶赞出声阻道,“公子,我虽读书少,但也知晓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理,况这位将军不日后也要上山剿匪,怎么也算将功补过了。”

    叶赞扫了左副一眼,侧过身去背起手,昂首继续道:

    “刑可免,罚不可赦,让他叫我一声姑奶奶,这事儿就过去了。”

    “什么!”左副现在是真气得发抖,旋身跪在地上,高声道,“士可杀不可辱,末将愿去领罚。”

    裴欲行微微一诧,抬头重新审视面前的小姑娘,看着很是乖巧,但浑身上下写满“嘚瑟”二字,要是有尾巴,这姑娘怕要翘到天上去了。

    “叫吧。”裴欲行冷冷扔出一句,左副闻言怔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左副的震惊溢于言表。

    叶赞不忘添柴加火:“让你喊姑——奶——奶。”

    声调故意拖得老长,整个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样,左副向裴欲行投去求助目光,谁料自家少将军无动于衷。

    他认命了。

    “姑奶奶。”左副在嘴里囫囵了一句,随即偏过头去。

    “什么?我没听清,你大点声!”叶赞夸张的在耳畔比了个动作,故意凑过去。

    “姑奶奶!”左副豁出去了,冲着叶赞就是一声怒吼。

    “诶!诶!听着了,姑奶奶眼神不太好,劳你送送姑奶奶出去?”叶赞得了便宜必卖乖,乐乐呵呵地蹬鼻子上脸。

    左副忍不住要揍人了,“好男不跟女斗”五个字默念不下十遍。

    “下去吧。”裴欲行看完戏,心情出奇的不错,摆摆手下了道逐客令。

    待二人出去后,裴欲行将视线重新落在陈军医身上。

    “您方才,可是有何话未曾言明?”

    陈军医点点头,“水的味道,有些古怪。”

    “哦?”裴欲行清隽的面上,寒了几分。

    “像是……”陈军医回忆起方才那味道,神情几变,有些哭笑不得。

    叶赞昂首阔步走出驻地的时候,灶台已经灭了,人去散完了,唯剩下一口空锅,还有瘫倒在旁的大金牙等人。

    一行人像是被抽空了浑身气力,胳膊抬一下都费劲,看见是叶赞来了,大金牙这才咧了咧嘴打招呼。

    “回来了。”

    叶赞踹了一脚地上七零八落的炊具,“咋了?你们是给人抢了?”

    “那群兵痞蛋子,怎么比土匪还土匪!”大金牙啐了一口吐沫,动了动抡半天勺的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大当家的,得手了吗?”大金牙问起正事,忙活一天,可就为了这一件事儿。

    “没找着他们粮仓,不过在他们储水缸里,我倒是加了点小料。”叶赞扶起大金牙,“走走走,回寨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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