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苒大一整个学期，其实过得挺痛苦的。
为了逃离家里的糟心事，在报考志愿的时候，北方地区的学校她全都略了过去，一心要往南跑。
不过事实上，南方并没有如她所愿那般极乐天堂。
夏末过盛的雨水连缀不歇，打开的饼干包装漏了一个缝，第二天就会软趴趴地躺在盒子里，初冬呼啸的风里裹挟着湿漉漉的潮气，湿度愈高，寒意便愈是喧嚣。
不变的只有未尽的潮。
天气难熬，人际关系更难熬。
苏苒因为耳朵存有听力障碍的问题，被校方免去了军训操练，等到半个月之后，她这才发现班上的小团体已经固定了下来，后来者总是很难融入。
升入大二，学校通选课和各种专业课多了起来，大家拿奖学金的每天努力学习，参加比赛的每天苦心准备，就连家里有矿的每天也在努力玩耍。
不像她，什么都只有半吊子。
这两天时值寒假开学，校门口汽车堵堵停停，走得并不让人爽快。
滴滴司机不耐烦地用指尖敲击着方向盘，车喇叭按到冒火，嘴巴啧啧的不满在密闭的空间里迅速激化，苏苒听得难受，像一团沾了水的棉絮塞在喉头鼓胀着。
“我在这里下好了。”
“行，回头给我个五星好评哈。”
她带的东西没有那么多，左不过一个帆布袋和一个背包，很快就归置收拾完毕。
宿舍里只回来了一个舍友，苏苒一学期也没怎么和她们聊过天，简单打了一个招呼后，又回归了一言不发的静默。
有点受不了，她掩上门走了出去，刚走到宿舍园区底下，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两声，拿出来一看，是苏母的微信电话。
话题无非也就那些，有空多买个水果补充维生素，天气冷多穿衣服，钱不够了记得吭声云云。
末尾，她踌躇地说道：“上课……方便吗？有没有……”
苏苒半路截停她的话头，“没事，妈，下周天气又降温了，你多顾下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对话几乎占据了他们每一次的电话内容，翻来覆去拉不出一句新的。
母亲总是怨恨自己为什么生出的孩子是不正常的，苏苒也怨她，怨她那令人发指的善良和可悲的愚蠢，苏礼谦在外的那个女人都舞到家里来了，还一味地好声好气。
想到这，她在黑名单里把她爸放了出来，发了一句“算我求你积点德，别让我妈看到那个女人，她身体不好。”
十秒不到，苏礼谦转了一笔钱过来，注明是生活费。
苏苒垂下眼，遮住眼底那一瞬的情绪，喉头无声息地吞咽了一下，紧紧握着的手又无力地松开。
每回都跟对牛弹琴一样，真不知道那笔钱到底是叫生活费，还是叫，捂嘴费。
她正凝视着对话框里那一抹讽刺的橙色转账信息，忽然一道气喘吁吁的女声似乎喊住了她，不是很清晰，她不太确定。
“那个穿着白外套的女生，能帮个忙吗？”
苏苒把手机锁好，四处张望着，目光几经纠结，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女生发出的。
“哎哎哎，这里！”
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苏苒这才看清是谁。
挺娇小的一个女孩子，身高比她矮大概半个头，大冬天也不嫌冷，穿着一条粉色格子的短裙，小啾啾扎在两侧发尾，脸上亮晶晶，可爱又不失元气。
“嗨，美女，能和我一起搬上去吗？”女生双手合十，眼睛期待地转溜着，“我就住三楼，不高，真的不高！！”
苏苒看了看她的行李，一个28寸大箱子，外拖着一个18寸的小箱子，肩膀处还侧背了一个斜挎包，手上还拿着一个纸袋。
单论这个行李数量，饶是男生，至少也得分个两趟。
像是怕她会拒绝，女生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打包票说道：“我身上的这个包和纸袋你拿就好，剩下的我自己来。”
园区楼下有数十级台阶，单是拎了几级，她的脸颊就紧绷得通红，嘴里还在碎碎念，“我他妈就不信了！”
苏苒哭笑不得，缓缓走向她，“我来吧。”
箱子很重，像装了什么千斤秤砣，说实话她也并没有比女生好多少，但答应的事总不能出尔反尔，硬是咬着唇瓣，搬到了三楼。
“妈耶，太感谢了……我原本想叫我男朋友帮我搬的，突然就说有事，狗男人果然没有亲亲姐妹好。”女生自顾自地说着，“我叫赵雨潼，雕塑系的，你呢？”
“苏苒，绘画系的。”
“四舍五入就是同一个专业的，来来来，加个微信。”
赵雨潼的自来熟让苏苒有点招架不住，绘画和雕塑虽然同属一个院系，但终究还是八竿子打不着，她知道自己只是顺手帮了一把别人，更不觉得之后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无非又是一个躺落在消息列表的一串代码罢了。
只是此时，她还不明白，有些人的出现，其实本身就很有意义。
说来也巧合，出于在宿舍尴尬的原因，苏苒一般没有课的时候，都爱往学校画室里走，隔三差五总能碰上赵雨潼。
时间一久，也从刚开始的点头之交变得熟络起来，这才知道她们宿舍是混宿的，其他几位舍友都是隔壁中国画系的，关系还行，但平常上课时间不同，很难凑得上一块。
苏苒没有具体解释她的耳朵的问题，只是声称她有点听力损害，有时候听不太清。
她说了一半的真话，另一半，天生的、可能会恶化等等之类的，她没讲。
赵雨潼一拍大腿，“姐罩你了，听不清我给你打字就好，美院手速南波万！”说话时还担心刺激到苏苒的情绪，后者弯了弯眼睛，回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周五傍晚，赵雨潼盯着餐盘里的油水混合物，质问了第108遍为什么学校食堂会如此的美食荒漠后，她撇了撇嘴，“吃了不会让我瘦，但不吃只会让我更饿，受不了，走，我们吃顿好的。”
地点选在了学校对门那个商圈的尽头，是间烤肉店。
沿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起初只有细线般的雨丝，很快便化为了倾盆的暴雨。
苏苒尽全力地跑着，鞋跟触碰在水潭里溅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但老天爷不长眼睛，不一会功夫就淋湿了小半，她俩紧急往路旁的公交站棚顶里躲起来。
三月末恰是倒春寒的时节，天还是微凉，卷起的风一下又一下地钻进她的针织外套的孔隙里，略感不适。
赵雨潼牢牢攥着湿了大半的纸巾，生无可恋地拨着电话，吐槽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尾调像是有个小弯钩，在空中转了两下扬翘着。
是苏苒没有看过的赵雨潼的另一面。
她就站在旁边，不可避免地听到话筒里的通话，是男生，对方应该也是在外边，很嘈杂，说话全靠对吼。
挂断电话后，赵雨潼收拾好了不太爽利的心情，转而主动提起话头，“苏苒，我男朋友现在送伞过来，那边还有个朋友，咱们四个人吃个饭？”
“嗯，好。”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赵雨潼坐在一旁刷起了社交网站，周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如同一道屏障轻轻地隔绝了所有。
等了约莫十来分钟，身后传来了一记明亮的响指声，混杂在瓢泼的雨势间，打破了她的沉浸。
苏苒闻声望去，一个男生向着她们这个方向在挥着手，在他后头的不远处，有个插着兜闲散跟着的男生，雨伞挡住了脸，看不太清，但那双笔挺的腿，被长裤裹得匀称至极。
很适合人物速写，她想。
“哎哟，我的祖宗，这都能滴成水帘洞了，都不知道躲着走。”
赵雨潼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推开他的手，“叶新炀，你可闭嘴吧，我是雷公电母还能知道它什么时候下雨吗？”
两个人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着谁。
在他们快翻到上学期那些鸡毛蒜皮的旧账时，男生发话了，口吻平淡却极其有强烈的压迫感。
“不吃就回去。”
赵雨潼缩了缩脖子，依言闭嘴，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气没撒完，嘟嘟囔囔道：“少吃一会也不急嘛。”
男生轻慢地笑了声，“大小姐你看看跟在你后面的人都冷成什么样了。”
苏苒吸了吸鼻子，闻言愣了一下，她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男生刚才不甚清晰的眉骨此刻被勾勒完全，嘴里咬着一颗白棍，糖块咔嚓咔嚓地爆裂开来。
苏苒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草莓糖的味道，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口吻模糊地带过一句谢谢。
林煜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懒懒地溢出一个“嗯”字。
他大可随自己的性子接一句“怎么谢”，顺水推舟徒增一点旖旎，但没必要，眼前这个女生一看就知道是乖巧型的，他名声是糟烂，倒也不至于惦记小女孩。
不过，她是真的白，白到多少是有些惹眼。
——
这一耽搁，烤肉店人满为患，要吃还得排个大半个小时。
鉴于再这样吹风估计当晚就有人发烧，所有人一合拍，跑去了林煜在这附近租的房子。
一进门，赵雨潼就轻驾熟地拉了张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拍了拍身旁让苏苒坐过去，“你就当这里是根据地就好，别拘谨。”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晚上还是少来，可能会看到辣眼睛的东西。”
说话间，林煜从门口进来。
“你就挺辣眼睛的，没欢迎你。”
苏苒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没有接话。
但耐不住赵雨潼没心没肺地一件接一件地抖完这屋子主人的所有事。
“他叫林煜，比我们大一届，以前我跟他一个高中，现在是我们隔壁学校的，学的那个专业叫啥来着，什么信息又什么工程的搞不懂……”
赵雨潼说话一激动就没什么逻辑，听了半天，苏苒只总结出一个词——混不吝。
从表面上来看，林煜都很符合世人对他的刻板印象，长得出落，成绩优异，但有机会和他混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现，那仅仅是管中窥豹。
单凭他高中时期把校规校纪里的大部分都做了一个遍，又能全身而退就知道有多刺头了。
说到这，赵雨潼小声地凑近她的左耳，念叨道：“他人聊个天可以，但要再进一步，论他的情场老油条，皮绝对不止剥一层下来。”
苏苒没听清，只能依稀看到她嘴巴在说着什么朋友，下意识以为是补充说明前面的指导同校学生躲避监控出校案例，莞尔一笑，没太把这事放心上。
全程林煜就没理会过她们这边，即使听到一些不太好的评价也不置一词，像是赵雨潼说的那个人跟他没什么关系，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和谁在聊天回消息，也没管过热火朝天的厨房。
苏苒深深地看了眼林煜。
感受到旁边的一抹探究目光，林煜略微抬眼，勾了勾唇角，没有吭声，但眼眸流转间尽是玩味的情绪。
突然对上目光，苏苒顿了顿，言简意赅地说道：“厨房不去看看吗？”
话音刚落，叶新炀就给了她一个赞同的眼神，“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继而想起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叶新炀，冲你这句话，爷罩你了。”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在是很流行帮派文化吗？怎么都罩来罩去的。
幸好叶新扬的一声吃饭，打断了苏苒的胡思乱想。
看着桌上五六个盘子里头全是一模一样的菜，赵雨潼踌躇半刻，开口问道：“没有别的吗？”
“没了，要问就问林煜为什么家里什么都没。”
苏苒看着面前那道红到发黑的小炒，有点无从下手，作为一个北方人，她却一点都辣都吃不得，但叶新扬炒菜时没问过她的口味，她也没说，自然也无从得知。
不好提出异议，她率先夹起了一块没沾那么多辣椒的肉片放进嘴里。
前两下还好，到后面越嚼越辣，最后还是挖了一口米饭连吞带咽才辛苦地送进肚子。
辣意蔓延上她白净的面庞，唇瓣红润得有些肿大，连舔一下都痛，苏苒不敢停，怕停下来等会就更吃不下了，只好一口一口地低着头迅速扒着。
一顿饭吃下来，竟然吃得遭罪。
其他人不知何时早已停筷挪去沙发那边研究WiFi密码，饭桌上只剩下林煜。
他摸出了烟盒，叼了一根在嘴里，轻描淡写地递了一个眼神给苏苒，也不像是征求她的同意，直接就点了起来。
因是对桌的关系，林煜吐出的烟气就这么渡了过来，苏苒被扑面而来的烟草味呛得轻咳，下意识遮住了鼻子。
“不喜欢为什么不说？”
苏苒伸手抽了张纸巾，闷声闷气地擦了擦鼻子，“说了得有第二个选择才有用，不是吗？”
外边天色越发擦黑，大雨溶进空气里，屋里的灯没开全，有些昏昏沉沉的影。
雷声呜呜钝然，直到银光划破了天际，骤然炸在了每个人的瞳孔里，听到声响，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外头。
忽然就这么静了下来，余下林煜来来回回拨弄打火机的盖子的声音。
“也是，没选择就得受着。”
林煜狭长的眸子微微敛起，缓缓地把嘴里的白雾喷到半空，浅而长。
没有准备的她猛地就吸了一大口，苏苒呛得喉咙发疼，眼眶中很快就充盈出泪花，她半眯着眼，反手夺过他的烟蒂，对着他，轻轻吐了个烟圈。
正中靶心。
听着他措手不及狼狈的咳嗽，苏苒声音很淡，“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眸色一怔，林煜很快恢复了自然，伸手掐灭了烟，头一回正眼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苏苒的长相是很清淡的类型。
不像他过去谈的那群明艳大气的女朋友，她恰好相反，五官并不锐利，脸型柔和流畅，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又亮又灵。
但如果说她是只小白兔，那刚才……
看错了，不乖，原来还是只会咬人的。
真是意外。
林煜偏眼，一只脚勾着椅子的横杠，嗓调懒洋洋地开口，“会抽烟。”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很多老烟民，天天玩命地抽，也不太会吐烟圈，得会用气和过肺才能做到，这都不是三下两下照猫画虎能学会的。
“是。”
苏苒没隐瞒，她没有想装纯的想法。
小时候，很偶然的一次，她亲眼撞见苏礼谦和一个美艳女人在车里亲吻，衣衫不整，那会她还不明白。
她只是认得那个女人，是苏礼谦的秘书，每回来他们家，还会给她带点有的没的。
直到更长大一些，知晓那日的行为叫什么，方才明白，从前家里的那些美好，左右不过是泡影，是幻境。
也做过反抗，激进的事情同样做过，但任谁都知道，缝缝补补只会更破破烂烂。
烟和酒，她当时选择了前者，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烟味，每回抽都觉得喉头几度想要干呕，但看着尾端那簇橙红色的火苗，伴随着唇舌的吞吐，总有肉眼可见燃尽的那一刻，最后化为了了灰烟。
就总觉得，清醒的痛总比醉意的沉沦要好。
起码能看到尽头。
叶新扬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蓝牙连接，音量一下子没控制好，全屋发出嗡嗡的锐鸣。
声音其实还算可接受范围之内，但苏苒还是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右耳。
被自家男朋友闹出的噪音吓了一大跳，赵雨潼注意到了饭桌上的动静，果决地抢过他的手机，“真的是好事不见你做，糟糕事一个不落。”
“我又怎么了嘛……”叶新扬有点委屈，嘟囔了两句。
苏苒听到了这话，不好为难别人，浅笑解释了一下，“我耳朵不太好，不太能接受突然的刺激。”
一瞬静默。
她的语气太平淡，以至于连安慰都像是无用功。
或许是提起的话头时间不太对，大家也没有了继续待着的想法，林煜率先站了起来走出了门，苏苒跟在后头，留下一对小情侣在最后互相疯狂使眼色。
门外，雨刚停，但难保不会接踵而来，路灯柔和的光线碎在了砖石瓦路上，影影绰绰，仿佛不经意之间，月色会从中流淌过去。
没有人说话，苏苒不是很意外。
乐得不用费尽心思交谈，她从裤兜里掏出了有线耳机，随机在歌单选了一首，点击播放。
林煜的公寓离他们俩学校都不远，在音乐软件播到第三首歌中段，苏苒停下了脚步，前方没有人。
在她转头的一刹那，正巧，林煜刚从一间药店慢慢悠悠地出来。
“耳朵不好还听？”他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漏音有些大的耳机，语态戏谑，“说谎可不好。”
他就是在挤兑她，苏苒知道的。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完全厌烦这种直来直往的带刺攻击，总比她爸这种明明名字带着高尚的品格实际却是虚与委蛇的伪君子要好对付得多。
“肺都烂了还吸。”苏苒双手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
林煜舌尖舔了下嘴唇，双手抄在裤兜里，哑笑，“彼此彼此。”
后头的小情侣还在大老远，一步路能拆好几里走，他懒得等下去，把裤袋里的烟盒丢给了苏苒后，摆了摆手走了。
看了半晌，没懂他的意思，她皱着眉打开了盒子。
没有烟，是一颗草莓味的棒棒糖。
盯了足足一分钟，苏苒忽然想起傍晚他咬着糖棍的样子。
思绪像是有了着陆点，她剥了包装，用舌尖卷着糖。
靠。
苦甜参半。
为了逃离家里的糟心事，在报考志愿的时候，北方地区的学校她全都略了过去，一心要往南跑。
不过事实上，南方并没有如她所愿那般极乐天堂。
夏末过盛的雨水连缀不歇，打开的饼干包装漏了一个缝，第二天就会软趴趴地躺在盒子里，初冬呼啸的风里裹挟着湿漉漉的潮气，湿度愈高，寒意便愈是喧嚣。
不变的只有未尽的潮。
天气难熬，人际关系更难熬。
苏苒因为耳朵存有听力障碍的问题，被校方免去了军训操练，等到半个月之后，她这才发现班上的小团体已经固定了下来，后来者总是很难融入。
升入大二，学校通选课和各种专业课多了起来，大家拿奖学金的每天努力学习，参加比赛的每天苦心准备，就连家里有矿的每天也在努力玩耍。
不像她，什么都只有半吊子。
这两天时值寒假开学，校门口汽车堵堵停停，走得并不让人爽快。
滴滴司机不耐烦地用指尖敲击着方向盘，车喇叭按到冒火，嘴巴啧啧的不满在密闭的空间里迅速激化，苏苒听得难受，像一团沾了水的棉絮塞在喉头鼓胀着。
“我在这里下好了。”
“行，回头给我个五星好评哈。”
她带的东西没有那么多，左不过一个帆布袋和一个背包，很快就归置收拾完毕。
宿舍里只回来了一个舍友，苏苒一学期也没怎么和她们聊过天，简单打了一个招呼后，又回归了一言不发的静默。
有点受不了，她掩上门走了出去，刚走到宿舍园区底下，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两声，拿出来一看，是苏母的微信电话。
话题无非也就那些，有空多买个水果补充维生素，天气冷多穿衣服，钱不够了记得吭声云云。
末尾，她踌躇地说道：“上课……方便吗？有没有……”
苏苒半路截停她的话头，“没事，妈，下周天气又降温了，你多顾下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对话几乎占据了他们每一次的电话内容，翻来覆去拉不出一句新的。
母亲总是怨恨自己为什么生出的孩子是不正常的，苏苒也怨她，怨她那令人发指的善良和可悲的愚蠢，苏礼谦在外的那个女人都舞到家里来了，还一味地好声好气。
想到这，她在黑名单里把她爸放了出来，发了一句“算我求你积点德，别让我妈看到那个女人，她身体不好。”
十秒不到，苏礼谦转了一笔钱过来，注明是生活费。
苏苒垂下眼，遮住眼底那一瞬的情绪，喉头无声息地吞咽了一下，紧紧握着的手又无力地松开。
每回都跟对牛弹琴一样，真不知道那笔钱到底是叫生活费，还是叫，捂嘴费。
她正凝视着对话框里那一抹讽刺的橙色转账信息，忽然一道气喘吁吁的女声似乎喊住了她，不是很清晰，她不太确定。
“那个穿着白外套的女生，能帮个忙吗？”
苏苒把手机锁好，四处张望着，目光几经纠结，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女生发出的。
“哎哎哎，这里！”
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苏苒这才看清是谁。
挺娇小的一个女孩子，身高比她矮大概半个头，大冬天也不嫌冷，穿着一条粉色格子的短裙，小啾啾扎在两侧发尾，脸上亮晶晶，可爱又不失元气。
“嗨，美女，能和我一起搬上去吗？”女生双手合十，眼睛期待地转溜着，“我就住三楼，不高，真的不高！！”
苏苒看了看她的行李，一个28寸大箱子，外拖着一个18寸的小箱子，肩膀处还侧背了一个斜挎包，手上还拿着一个纸袋。
单论这个行李数量，饶是男生，至少也得分个两趟。
像是怕她会拒绝，女生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打包票说道：“我身上的这个包和纸袋你拿就好，剩下的我自己来。”
园区楼下有数十级台阶，单是拎了几级，她的脸颊就紧绷得通红，嘴里还在碎碎念，“我他妈就不信了！”
苏苒哭笑不得，缓缓走向她，“我来吧。”
箱子很重，像装了什么千斤秤砣，说实话她也并没有比女生好多少，但答应的事总不能出尔反尔，硬是咬着唇瓣，搬到了三楼。
“妈耶，太感谢了……我原本想叫我男朋友帮我搬的，突然就说有事，狗男人果然没有亲亲姐妹好。”女生自顾自地说着，“我叫赵雨潼，雕塑系的，你呢？”
“苏苒，绘画系的。”
“四舍五入就是同一个专业的，来来来，加个微信。”
赵雨潼的自来熟让苏苒有点招架不住，绘画和雕塑虽然同属一个院系，但终究还是八竿子打不着，她知道自己只是顺手帮了一把别人，更不觉得之后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无非又是一个躺落在消息列表的一串代码罢了。
只是此时，她还不明白，有些人的出现，其实本身就很有意义。
说来也巧合，出于在宿舍尴尬的原因，苏苒一般没有课的时候，都爱往学校画室里走，隔三差五总能碰上赵雨潼。
时间一久，也从刚开始的点头之交变得熟络起来，这才知道她们宿舍是混宿的，其他几位舍友都是隔壁中国画系的，关系还行，但平常上课时间不同，很难凑得上一块。
苏苒没有具体解释她的耳朵的问题，只是声称她有点听力损害，有时候听不太清。
她说了一半的真话，另一半，天生的、可能会恶化等等之类的，她没讲。
赵雨潼一拍大腿，“姐罩你了，听不清我给你打字就好，美院手速南波万！”说话时还担心刺激到苏苒的情绪，后者弯了弯眼睛，回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周五傍晚，赵雨潼盯着餐盘里的油水混合物，质问了第108遍为什么学校食堂会如此的美食荒漠后，她撇了撇嘴，“吃了不会让我瘦，但不吃只会让我更饿，受不了，走，我们吃顿好的。”
地点选在了学校对门那个商圈的尽头，是间烤肉店。
沿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起初只有细线般的雨丝，很快便化为了倾盆的暴雨。
苏苒尽全力地跑着，鞋跟触碰在水潭里溅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但老天爷不长眼睛，不一会功夫就淋湿了小半，她俩紧急往路旁的公交站棚顶里躲起来。
三月末恰是倒春寒的时节，天还是微凉，卷起的风一下又一下地钻进她的针织外套的孔隙里，略感不适。
赵雨潼牢牢攥着湿了大半的纸巾，生无可恋地拨着电话，吐槽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尾调像是有个小弯钩，在空中转了两下扬翘着。
是苏苒没有看过的赵雨潼的另一面。
她就站在旁边，不可避免地听到话筒里的通话，是男生，对方应该也是在外边，很嘈杂，说话全靠对吼。
挂断电话后，赵雨潼收拾好了不太爽利的心情，转而主动提起话头，“苏苒，我男朋友现在送伞过来，那边还有个朋友，咱们四个人吃个饭？”
“嗯，好。”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赵雨潼坐在一旁刷起了社交网站，周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如同一道屏障轻轻地隔绝了所有。
等了约莫十来分钟，身后传来了一记明亮的响指声，混杂在瓢泼的雨势间，打破了她的沉浸。
苏苒闻声望去，一个男生向着她们这个方向在挥着手，在他后头的不远处，有个插着兜闲散跟着的男生，雨伞挡住了脸，看不太清，但那双笔挺的腿，被长裤裹得匀称至极。
很适合人物速写，她想。
“哎哟，我的祖宗，这都能滴成水帘洞了，都不知道躲着走。”
赵雨潼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推开他的手，“叶新炀，你可闭嘴吧，我是雷公电母还能知道它什么时候下雨吗？”
两个人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着谁。
在他们快翻到上学期那些鸡毛蒜皮的旧账时，男生发话了，口吻平淡却极其有强烈的压迫感。
“不吃就回去。”
赵雨潼缩了缩脖子，依言闭嘴，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气没撒完，嘟嘟囔囔道：“少吃一会也不急嘛。”
男生轻慢地笑了声，“大小姐你看看跟在你后面的人都冷成什么样了。”
苏苒吸了吸鼻子，闻言愣了一下，她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男生刚才不甚清晰的眉骨此刻被勾勒完全，嘴里咬着一颗白棍，糖块咔嚓咔嚓地爆裂开来。
苏苒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草莓糖的味道，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口吻模糊地带过一句谢谢。
林煜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懒懒地溢出一个“嗯”字。
他大可随自己的性子接一句“怎么谢”，顺水推舟徒增一点旖旎，但没必要，眼前这个女生一看就知道是乖巧型的，他名声是糟烂，倒也不至于惦记小女孩。
不过，她是真的白，白到多少是有些惹眼。
——
这一耽搁，烤肉店人满为患，要吃还得排个大半个小时。
鉴于再这样吹风估计当晚就有人发烧，所有人一合拍，跑去了林煜在这附近租的房子。
一进门，赵雨潼就轻驾熟地拉了张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拍了拍身旁让苏苒坐过去，“你就当这里是根据地就好，别拘谨。”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晚上还是少来，可能会看到辣眼睛的东西。”
说话间，林煜从门口进来。
“你就挺辣眼睛的，没欢迎你。”
苏苒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没有接话。
但耐不住赵雨潼没心没肺地一件接一件地抖完这屋子主人的所有事。
“他叫林煜，比我们大一届，以前我跟他一个高中，现在是我们隔壁学校的，学的那个专业叫啥来着，什么信息又什么工程的搞不懂……”
赵雨潼说话一激动就没什么逻辑，听了半天，苏苒只总结出一个词——混不吝。
从表面上来看，林煜都很符合世人对他的刻板印象，长得出落，成绩优异，但有机会和他混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现，那仅仅是管中窥豹。
单凭他高中时期把校规校纪里的大部分都做了一个遍，又能全身而退就知道有多刺头了。
说到这，赵雨潼小声地凑近她的左耳，念叨道：“他人聊个天可以，但要再进一步，论他的情场老油条，皮绝对不止剥一层下来。”
苏苒没听清，只能依稀看到她嘴巴在说着什么朋友，下意识以为是补充说明前面的指导同校学生躲避监控出校案例，莞尔一笑，没太把这事放心上。
全程林煜就没理会过她们这边，即使听到一些不太好的评价也不置一词，像是赵雨潼说的那个人跟他没什么关系，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和谁在聊天回消息，也没管过热火朝天的厨房。
苏苒深深地看了眼林煜。
感受到旁边的一抹探究目光，林煜略微抬眼，勾了勾唇角，没有吭声，但眼眸流转间尽是玩味的情绪。
突然对上目光，苏苒顿了顿，言简意赅地说道：“厨房不去看看吗？”
话音刚落，叶新炀就给了她一个赞同的眼神，“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继而想起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叶新炀，冲你这句话，爷罩你了。”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在是很流行帮派文化吗？怎么都罩来罩去的。
幸好叶新扬的一声吃饭，打断了苏苒的胡思乱想。
看着桌上五六个盘子里头全是一模一样的菜，赵雨潼踌躇半刻，开口问道：“没有别的吗？”
“没了，要问就问林煜为什么家里什么都没。”
苏苒看着面前那道红到发黑的小炒，有点无从下手，作为一个北方人，她却一点都辣都吃不得，但叶新扬炒菜时没问过她的口味，她也没说，自然也无从得知。
不好提出异议，她率先夹起了一块没沾那么多辣椒的肉片放进嘴里。
前两下还好，到后面越嚼越辣，最后还是挖了一口米饭连吞带咽才辛苦地送进肚子。
辣意蔓延上她白净的面庞，唇瓣红润得有些肿大，连舔一下都痛，苏苒不敢停，怕停下来等会就更吃不下了，只好一口一口地低着头迅速扒着。
一顿饭吃下来，竟然吃得遭罪。
其他人不知何时早已停筷挪去沙发那边研究WiFi密码，饭桌上只剩下林煜。
他摸出了烟盒，叼了一根在嘴里，轻描淡写地递了一个眼神给苏苒，也不像是征求她的同意，直接就点了起来。
因是对桌的关系，林煜吐出的烟气就这么渡了过来，苏苒被扑面而来的烟草味呛得轻咳，下意识遮住了鼻子。
“不喜欢为什么不说？”
苏苒伸手抽了张纸巾，闷声闷气地擦了擦鼻子，“说了得有第二个选择才有用，不是吗？”
外边天色越发擦黑，大雨溶进空气里，屋里的灯没开全，有些昏昏沉沉的影。
雷声呜呜钝然，直到银光划破了天际，骤然炸在了每个人的瞳孔里，听到声响，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外头。
忽然就这么静了下来，余下林煜来来回回拨弄打火机的盖子的声音。
“也是，没选择就得受着。”
林煜狭长的眸子微微敛起，缓缓地把嘴里的白雾喷到半空，浅而长。
没有准备的她猛地就吸了一大口，苏苒呛得喉咙发疼，眼眶中很快就充盈出泪花，她半眯着眼，反手夺过他的烟蒂，对着他，轻轻吐了个烟圈。
正中靶心。
听着他措手不及狼狈的咳嗽，苏苒声音很淡，“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眸色一怔，林煜很快恢复了自然，伸手掐灭了烟，头一回正眼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苏苒的长相是很清淡的类型。
不像他过去谈的那群明艳大气的女朋友，她恰好相反，五官并不锐利，脸型柔和流畅，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又亮又灵。
但如果说她是只小白兔，那刚才……
看错了，不乖，原来还是只会咬人的。
真是意外。
林煜偏眼，一只脚勾着椅子的横杠，嗓调懒洋洋地开口，“会抽烟。”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很多老烟民，天天玩命地抽，也不太会吐烟圈，得会用气和过肺才能做到，这都不是三下两下照猫画虎能学会的。
“是。”
苏苒没隐瞒，她没有想装纯的想法。
小时候，很偶然的一次，她亲眼撞见苏礼谦和一个美艳女人在车里亲吻，衣衫不整，那会她还不明白。
她只是认得那个女人，是苏礼谦的秘书，每回来他们家，还会给她带点有的没的。
直到更长大一些，知晓那日的行为叫什么，方才明白，从前家里的那些美好，左右不过是泡影，是幻境。
也做过反抗，激进的事情同样做过，但任谁都知道，缝缝补补只会更破破烂烂。
烟和酒，她当时选择了前者，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烟味，每回抽都觉得喉头几度想要干呕，但看着尾端那簇橙红色的火苗，伴随着唇舌的吞吐，总有肉眼可见燃尽的那一刻，最后化为了了灰烟。
就总觉得，清醒的痛总比醉意的沉沦要好。
起码能看到尽头。
叶新扬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蓝牙连接，音量一下子没控制好，全屋发出嗡嗡的锐鸣。
声音其实还算可接受范围之内，但苏苒还是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右耳。
被自家男朋友闹出的噪音吓了一大跳，赵雨潼注意到了饭桌上的动静，果决地抢过他的手机，“真的是好事不见你做，糟糕事一个不落。”
“我又怎么了嘛……”叶新扬有点委屈，嘟囔了两句。
苏苒听到了这话，不好为难别人，浅笑解释了一下，“我耳朵不太好，不太能接受突然的刺激。”
一瞬静默。
她的语气太平淡，以至于连安慰都像是无用功。
或许是提起的话头时间不太对，大家也没有了继续待着的想法，林煜率先站了起来走出了门，苏苒跟在后头，留下一对小情侣在最后互相疯狂使眼色。
门外，雨刚停，但难保不会接踵而来，路灯柔和的光线碎在了砖石瓦路上，影影绰绰，仿佛不经意之间，月色会从中流淌过去。
没有人说话，苏苒不是很意外。
乐得不用费尽心思交谈，她从裤兜里掏出了有线耳机，随机在歌单选了一首，点击播放。
林煜的公寓离他们俩学校都不远，在音乐软件播到第三首歌中段，苏苒停下了脚步，前方没有人。
在她转头的一刹那，正巧，林煜刚从一间药店慢慢悠悠地出来。
“耳朵不好还听？”他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漏音有些大的耳机，语态戏谑，“说谎可不好。”
他就是在挤兑她，苏苒知道的。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完全厌烦这种直来直往的带刺攻击，总比她爸这种明明名字带着高尚的品格实际却是虚与委蛇的伪君子要好对付得多。
“肺都烂了还吸。”苏苒双手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
林煜舌尖舔了下嘴唇，双手抄在裤兜里，哑笑，“彼此彼此。”
后头的小情侣还在大老远，一步路能拆好几里走，他懒得等下去，把裤袋里的烟盒丢给了苏苒后，摆了摆手走了。
看了半晌，没懂他的意思，她皱着眉打开了盒子。
没有烟，是一颗草莓味的棒棒糖。
盯了足足一分钟，苏苒忽然想起傍晚他咬着糖棍的样子。
思绪像是有了着陆点，她剥了包装，用舌尖卷着糖。
靠。
苦甜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