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无声的寂静，一切的彩都褪洗成最原本的黑白，卓别林的世界，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困顿、吞噬、窒息。
前方好似飘过一阵烟，初看以为是晨雾，但很快它迅速沿着身体边缘散开，接着更稠密的烟又倾覆过来，不知为何有一股甜腻的气息，从返潮的夜里渗透进来。
是个男人，他嘴巴在说些什么，听不见，也很难辨认嘴型，但能闻到那被潮气湿透了的烟草味的衣服。
苏苒猛地从床上惊醒，手机倒扣在胸膛处，随她坐起的动作啪嗒滑落在一旁。
鼻腔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草莓和烟混杂的味道，窗帘露着一个掌间的缝隙，外面不再如墙般的黑，而是穿玻璃而入的阳光。
宿舍空无一人，苏苒目光呆滞地望着手机屏幕的时间，快到午后了，她检查了下一晚上的未读消息，赵雨潼不知受什么刺激建了一个群，名字就叫二拖一罩一。
行吧，不是什么关爱弱势群体互助小组就好。
来不及吃饭，简单洗漱过后，换上亚麻衬衫长裙，随手拎起一个帆布包出门。
245路公交车，无论是否早晚高峰，车厢里都充斥着拥挤的人群。
苏苒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从包里拿出助听器戴上，透明的也不容易被发现，中途到了某个商圈站点，车上的人下去一大半，她有幸捡了个座位。
距离上次的吃饭即将过去大半个月了，她还是不知怎么地，睡觉时而多梦，纷繁零碎的梦里，总有林煜的身影。
目光炯炯地从一片白雾里走出，不像人，像腾云驾雾的妖怪。
可能是尼古丁的错，麻痹了她的神经，让潜意识里分泌大量似真似假的记忆。
公交停靠在公园前，苏苒下了车，沿着街边的绿荫往前走去。
不想和苏礼谦牵扯上任何的瓜葛，更别说领他的钱，但没钱属实寸步难行，因此大一刚军训完没多久，她就去找了个学校附近的画室当助教，教初中生画画。
画室的工作实行排班制度，考虑到她工作日得上课，主教老师给她安排到了周末。
换言之，一周七天，她几乎都没有休息。
赵雨潼上次跟着来了一趟，回去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年纪小小，活成牛马。”
苏苒倒觉得还好，累倒是不累，能送来学画的一般都能坐得住，坐不住的也早早换兴趣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画室旁边有一家卖画材的小店，在那里买的油画颜料比学校的要便宜。
上楼，推门，门帘随风拂起。
“小苏来了啊！”前台姐姐打着哈欠，泪眼婆娑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目前不是寒暑假的原因，学生算不上多，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个，苏苒作为画室里除了前台之外唯一的女性，画室里的小孩子对她有种本能的亲切。
“小苏老师，怎么感觉画得不太对”，一个男生乖乖地把画纸递到她面前。
她记得这个男生叫林霄，年后才开始送过来学画的，没怎么系统学过，但进步很快。
苏苒抽了一张新的白纸，随意拿了只铅笔演示了一下，“你的细节其实画得还不错，但比例没抓准。”
林霄配合伸头，眼睛一边看着，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边拆包装边说：“小苏老师，你等会再帮我看看上周我练的速写？”
“行。”苏苒敲了敲他的头，小声说道：“上课别吃东西，等会惹蚂蚁。”
“那请小苏老师吃。”
林霄飞快说完，抓了一把糖丢到她掌心里，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抱着画纸回到自己座位开始改动起来。
季春的阳光即便是到了午后，依旧没有把风给晒热，只是恰如其分地从树叶尖儿漏进室内，吹了个满怀。
手里的那堆糖吸引了苏苒所有的注意力。
因为躺在最上面的，正巧就是那日林煜丢给她的那根，只是同款不同味。
怎么，这个牌子是很火吗？
——
青城黑匣子酒吧。
老板惯会赚钱，白天时分是咖啡厅，到了傍晚这里就会自动变成清吧。
包厢里，林煜漫无目的地转着玻璃杯的杯口，唇间衔了一根没有点燃的烟，听着周围一群人在瞎扯。
好几个狐朋狗友喝得有点嗨，酒精上脑醉醺醺的，搭着他的肩膀问道：“煜哥，怎么不带你女朋友过来，分了？”
林煜没闲心解释上次跟着他来的那位压根就不是他女朋友，但这种风月场合，说了也没多少人信，睨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他不说，别人权当他就是陷入失恋这么一回事，其中一个男生倒了一杯酒起哄说道：“干了，下一个更好！”
林煜接了，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嗓调慵懒而散漫，“嗯，等会告诉你马子，收拾收拾你也可以陪我下一个更好。”
男生怏怏闭了嘴，大家瞬间明白，敢情他们就是瞎操心。
连小插曲都算不上的一段故事就这样翻篇，几个男生围在那打牌，他没参与，一直在处理着手机里狂响的消息。
[妈：等会画室课程结束后去接一下你弟，发送定位。]
[妈：怎么不回复？]
[妈：在外面吗？和谁？几点回来？]
[妈：一天到晚忙的啥？让你在外读书，是为了让你精进自己，不是让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颓废自己，要忙到点子上！]
[妈：60秒语音。]
[妈：59秒语音。]
[妈：23秒语音。]
[妈：46秒语音。]
[妈：你那个昵称换一下，英文字母谁看得懂谁是谁，还有你那个头像，都成年人了，乌漆嘛黑看都看不清，一点朝气都没有。]
……
他不回复，微信就一直震动，不出五分钟，消息框里已经有十几条未读消息，小红点的快速频闪略有种心惊肉跳的既视感。
林煜扯了扯唇角，靠坐在沙发里侧，臂肘懒懒地支在扶手，指尖摘下了香烟，回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起身走出包厢门外，慢悠悠地丢出一句，“妈，在学习呢，没看手机。”
语气里的那种疲倦劲儿抓得刚刚好，不细究，都以为刚才他真的沉浸在题海里。
可是如果有谁能看到他此时的眼神，冷得生刺，足以让人莫名一颤。
林母听到他在学习，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吩咐记得把林霄接回学校上晚自习。
挂断电话，林煜摸出了打火机熟练地把烟给点上了，他深深吸了一口，隔着吐出的烟雾望着窗外橙红色的广告牌，灯光顺时针地将一切的光怪陆离涂抹化开。
他不喜欢林霄，这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弟弟，乖巧，懂事，面对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不喜也只会沉默，让他看到了如果他自己没有隐形反抗的话，那假性的百分之五十的他。
林煜在想，或许他不是讨厌林霄，只是一直都在逃避着不被爱这件事。
这事真的很操蛋。
这头刚接完他妈的电话没多久，电话铃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林煜以为又有什么金戈铁马，称呼都懒得喊，半笑不笑地说：“要不您自己去？”
“……”
电话里传来一阵沉默，他感觉不太对劲，看了看电话号码，不认识，准备挂断电话，半晌，一道女声开口道：“您好，您是林霄的家长吗？”
“怎么？”
“现在画室这边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请问您什么时候可以来接他？”
画室？哦……是说过。
“苏苒，怎么还在这……学生家长还没来……哦，行，那你注意安全。”
这边厢林煜因为隔壁说的这句话，眉梢微微挑起，做了个决定。
苏苒一头懵，不是很能理解对方让她把林霄带去这条街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里遍布着很多大大小小的酒吧，专门做大学城里学生的生意。
林霄一直在她隔壁盯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车辆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眉眼仔细看久了，就会发现有点像哪个人。
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便稍纵即逝，抓不住，连一瞬的空挡都没有，很快她抛在了脑后，被重新脑补出的爹不疼娘不爱的空巢小孩念头给占据了。
苏苒正了正脸色，拍着街边共享电动车的坐垫，“走，我们去看看。”
那时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但有些事情确实正正好好在发生。
她还不懂得时间的巧妙和偶然的巧合，它不是一个节点，是会像涨潮时候的浪一样，回卷席来，死死浸泡着她的心肺口鼻，然后无法再回头。
车子拐过转弯，不经意瞥了眼，苏苒就看到酒吧门口倚着树干的一道浓墨如绸的身影。
只凭一个侧脸，就足以辨认。
林煜穿着黑色的衬衫，材质柔软，泛着粼粼波光，袖口往上折了两折，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臂，白皙的肌肤上还有几条微凸的青紫色的血管。
一阵晚风翻滚，领口微微鼓起，酒吧街闪烁的灯牌给他身缘着上一层明亮。
苏苒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好像这个世界暗了下来，只剩下她和他。
难道耳朵听力有问题还会影响心脏吗？
她有片刻失神，没有注意到林霄一看到林煜后就跳下了车，支撑车头的手肘重心没稳住，连人带车差点打了个转。
“碰瓷？”林煜眯了眯眼，笑着说。
“是，你弟的接送费，麻烦付一下。”
林煜轻笑，没接话。
苏苒随口一说，也没当真。
酒吧门口还有几位透气的男生，苏苒没见过，不过看起来和林煜挺熟悉，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眼神极具暧昧的暗示意味，但或许在顾及什么，没直接表明。
林煜回头斜了一眼他们，撂下一句，“行了哈。”而后转身远去。
又是初始的走位，他走在最前头，其他人跟在后面，完全不理会能不能跟得上。
大概是有熟人在，林霄没有那么腼腆了，吱吱喳喳了一路，聊画画聊学校聊朋友聊天气，也是丝毫不在意别人是否能跟得上他的跳跃思维。
这两兄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像。
“我完全没有想到小苏老师你和我哥认识耶，这也太有缘分了吧。”
“……”
“小苏老师，我给你的糖你吃了吗？是不是很好吃？”
“……”
“咦，小苏老师，你耳朵上的白白的是什么呀，是耳机吗？好酷耶！”
林霄说完，手刚想要伸过去仔细瞧瞧，被林煜不咸不淡的一句止住了，“再吵就自己回？”
旁人不太清楚，可是他清楚得很自己哥哥的脾气，平常小打小闹不要紧，但如果没注意越界了，可是有好果子吃的。
就是他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哥突然不爽了，眼睛还像长在后背似的。
气氛有些静，林霄更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屈当鹌鹑，好在学校走过去也不算远，他三步两步赶在正式铃打响前跑了进去。
一天的奔波终于在此刻结束，苏苒的精神也有些松懈下来。
渐渐，路边飘来小摊贩热火朝天的吆喝，油滋滋的香气唤醒了她一整天饭没吃一口的胃部，泛起微微的痛意。
甚至还有点恶心。
闭了闭眼，苏苒把食道那股劲儿给咽了回去，左右找了一圈没发现多余的共享电动车，她反手掏出手机，联网寻找。
“小苏老师，你都载了我弟了，要不好事做到底，你也载我回去？”
两个人面对面，林煜双手抄在裤兜里，下巴微微朝她抬起，眼底不加掩饰的趣味。
人在饥饿的时候情绪总是异常暴躁，苏苒翻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我创死你就有。”
“……”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林煜闻声懒懒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几秒，然后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异样。
“不舒服？”他淡淡问道。
苏苒看着他，没说话，但表情坦荡荡地似乎在说着废话二字。
林煜点了点头，依旧是浑然的漫不经心，他没有伺候别人的习惯，喉结上下摩擦滚动，溢出几分嗤笑，“哦。”
“……”
就应该创死他。
苏苒不想跟他浪费口舌，觉得自己再不吃饭估计就要变成明天青城小报上的街头女鬼，果断把最近的共享电动车的停放点删掉，改成最近的便利店。
林煜身高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只消斜斜一眼，赫然就知道她的异样来自于胃疼。
“装。”
苏苒歪了歪头，眼睛眨巴眨巴，佯装没听清皱了皱眉，“啊……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耳朵不好，你重复一遍？”
“……”
他信她这会岂能听不清，她就是故意的。
犯不着继续跟自己的胃部作对，苏苒绕过他身边，往便利店方向走去。
脚步声忽远忽近逐渐没入黑暗，只余下飞速驶过的车辆压过路边井盖的声音，慢慢慢慢咯楞一下，又归于沉寂。
手机屏幕今晚不知道第几次亮起，但消息来源皆是同一个人。
林煜无声叹气，他属实有点疲累了，这其实不太应该，本来随便回句什么就能把这费心神的事情暂时抛在脑后，跟以往一样。
然后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这孩子俊啊，成绩也好，真是羡慕你们家，不像我们家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玩。”
——“要跟林煜多看齐，这么好的榜样放在班级里头，怎么就不知道学呢？”
——“煜儿啊，不要让妈妈失望，好吗？”
真要算起来，林煜不得不承认，他才是最会装的人。
倏忽，一阵鸣笛划过，急促，尖锐，半道刹住他的浮想。
曲着踩在墙上的脚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弯，他的视线直直地透过这隐蔽的黑暗，落在那远处频繁开启的自动感应门上。
长长的路走到了尽头，林煜看到坐在便利店高脚凳上趿拉着鞋子的苏苒，左一口关东煮右一勺冰淇淋，百无聊赖地吃得正欢。
没想到他会跟来，循着视线好像望着的还是她的冰淇淋，苏苒反射性地俯身用手肘挡了挡，表情奚落明显。
因为这一前倾动作，她的鞋子索性脱落在地，发出啪嗒的清脆响动，那一双白嫩细致的脚，在室内室外明与暗的强烈对比下，微微几分目光，就够引人遐想。
林煜别开目光，指尖不自觉地摸出打火机，拇指轻轻拨开盖子。
哒。
他的手微滞了一秒。
卧槽，和小姑娘待久了他耳朵也要出问题了吗？林煜想。
苏苒闲闲打量着和她只隔了一扇玻璃的林煜，也不吸烟，对着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弄。
德行。
但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头总是不自觉地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看是好看，就还是说话的时候更好看一点，虽然一张嘴每每都是不太正经。
桌上的冰淇淋有点化了，杯壁黏满晶亮晶亮的小水珠，咖啡味的苦香萦回在她的鼻腔上，却不知为何，有点腻，是改配料表了吗？
这一晚，所有人心思各异。
那天回去之后，后面好长一段时间，苏苒把自己埋在了书堆里面，不是上课就是当助教，亦或是在画室里创作，再不济也捧着本四六级单词在那背。
颇有一副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的既视感。
赵雨潼也挺意外的，以为她出什么事，还跑去画室瞄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好把她这种异常归为期中考前间歇性打鸡血行为。
比苏苒这种更值得讨论的是，林煜最近和一个女生闪合闪分，书法学专业，叫宋诗澜。
“本来还以为你终于自我觉察到自己那狗爬的字，临急抱佛脚要向别人学习了，啧啧啧。”赵雨潼咬着一块糖醋排骨，含糊不清地指了指菜碟，扭头对叶新炀说道：“这个不错。”
叶新炀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给了她一个识相的眼色，“是吧，我也觉得。”
林煜垂眼扫过面前这两个在他房子里蹭吃蹭喝的人，声线愈凉，“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又不是你做的。”
“水电费不是用我的？”
赵雨潼撇了撇嘴，嘟囔骂了句小气，“那你为啥分啊，你就使劲造吧你，挑大白菜一样，讲究。”
林煜简单回答，“管太多。”
良久，她似乎后知后觉，发出一声爆吼，“你骂我？”
“……”
“他说的是那个美女。”叶新扬笑眯眯地把最后一块排骨夹给了她，手背遮掩了下，用着只有他俩能听清的气音补充说明，“跟他妈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管太多非彼说她，闹了个大笑话的赵雨潼也是一阵尴尬，张嘴差点要跑到西伯利亚大草原上演什么鸟语芬芳，不敢再接他的话，转头跟自家男朋友聊起别的话题。
学生嘛，聊了一圈回来落脚点又回归到下周的期中考试——即便是交作品。
“这两周别想再见到我了，我得回去闭关去捏泥巴了。”赵雨潼把脑袋磕在饭桌上，轻声抱怨道：“一个个卷生卷死，我们专业那群大神是，苏苒现在也是。”
叶新扬哄了她几句，岔开话题，“最近确实好像挺久没见到苏苒了，这么忙的吗？”
“可能吧。”
话音刚落，林煜的手机响起，赵雨潼眼尖看到，悄摸偷笑，“亲亲女朋友来找你复合了，快去吧快去吧，我们会给你洗好碗锁好门，等会就自动消失的。”
被编排，林煜也不恼，哼笑一声，“走了。”
另一边，口中的卷王当事人苏苒在被中期作业的死亡截止时间强吻中，她就不应该相信自己的听力，能把七听成四的后果就是最近几天睡眠时间总共也不超10个小时。
拿起旁边的浓黑咖仰头全数灌下，耳畔传来了走廊外几位女生的惊呼声，她循声望去。
刚才还是澄澈的天幕此时却被渡上一层粉紫色的柔纱褶皱，不像以往看到的落日，一大片像是被哪个顽童绊倒了颜料桶，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切割出虚幻的波浪，这边是潮，那边是沙。
然后下弦月悄然出现在山巅之上。
如果有看过日落的都知道，那黄昏交接的时分，也就须臾，稍微遗憾地转身，就错过了。
眼下有更重要的作业亟待处理，心里还有股莫名的烦躁，一直消散不下去，湿湿黏黏的，忍不住想挠头，想抠手。
但苏苒决定任性一回，她走出了画室，这一刻她要和日暮一起坠入黯淡。
盯着天色看了会儿，顺着余晖往下一点点沉寂，楼下自行车停放处有两个逆着光的人影，男生手指叼着根烟，女生倒是亲昵，勾住了他的臂弯。
苏苒看热闹似的趴在栏杆处围观全过程，乐得看情侣秀恩爱。
女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男生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往前一带，强迫女生和他四目相对。
冷不丁的，男生敏锐地发现了楼上的一抹视线，两人目光就此相撞。
哦？
虽然他看不太清具体的表情，但不妨碍他的直觉向来是正确的，赵雨潼口中的大忙人，此时此刻正站在走廊处，毫无收敛地看着他。
他不记得最终是谁先移开视线的，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她。
见两人走远了，苏苒感觉到自己的大拇指有些生疼，她垂眸，发现两边的倒刺被她撕掉了，血淋淋，还在不断往外渗。
她就是作死。
不仅是撕掉倒刺这件事，还有突然想明白的名为喜欢的念头。
困顿、吞噬、窒息。
前方好似飘过一阵烟，初看以为是晨雾，但很快它迅速沿着身体边缘散开，接着更稠密的烟又倾覆过来，不知为何有一股甜腻的气息，从返潮的夜里渗透进来。
是个男人，他嘴巴在说些什么，听不见，也很难辨认嘴型，但能闻到那被潮气湿透了的烟草味的衣服。
苏苒猛地从床上惊醒，手机倒扣在胸膛处，随她坐起的动作啪嗒滑落在一旁。
鼻腔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草莓和烟混杂的味道，窗帘露着一个掌间的缝隙，外面不再如墙般的黑，而是穿玻璃而入的阳光。
宿舍空无一人，苏苒目光呆滞地望着手机屏幕的时间，快到午后了，她检查了下一晚上的未读消息，赵雨潼不知受什么刺激建了一个群，名字就叫二拖一罩一。
行吧，不是什么关爱弱势群体互助小组就好。
来不及吃饭，简单洗漱过后，换上亚麻衬衫长裙，随手拎起一个帆布包出门。
245路公交车，无论是否早晚高峰，车厢里都充斥着拥挤的人群。
苏苒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从包里拿出助听器戴上，透明的也不容易被发现，中途到了某个商圈站点，车上的人下去一大半，她有幸捡了个座位。
距离上次的吃饭即将过去大半个月了，她还是不知怎么地，睡觉时而多梦，纷繁零碎的梦里，总有林煜的身影。
目光炯炯地从一片白雾里走出，不像人，像腾云驾雾的妖怪。
可能是尼古丁的错，麻痹了她的神经，让潜意识里分泌大量似真似假的记忆。
公交停靠在公园前，苏苒下了车，沿着街边的绿荫往前走去。
不想和苏礼谦牵扯上任何的瓜葛，更别说领他的钱，但没钱属实寸步难行，因此大一刚军训完没多久，她就去找了个学校附近的画室当助教，教初中生画画。
画室的工作实行排班制度，考虑到她工作日得上课，主教老师给她安排到了周末。
换言之，一周七天，她几乎都没有休息。
赵雨潼上次跟着来了一趟，回去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年纪小小，活成牛马。”
苏苒倒觉得还好，累倒是不累，能送来学画的一般都能坐得住，坐不住的也早早换兴趣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画室旁边有一家卖画材的小店，在那里买的油画颜料比学校的要便宜。
上楼，推门，门帘随风拂起。
“小苏来了啊！”前台姐姐打着哈欠，泪眼婆娑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目前不是寒暑假的原因，学生算不上多，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个，苏苒作为画室里除了前台之外唯一的女性，画室里的小孩子对她有种本能的亲切。
“小苏老师，怎么感觉画得不太对”，一个男生乖乖地把画纸递到她面前。
她记得这个男生叫林霄，年后才开始送过来学画的，没怎么系统学过，但进步很快。
苏苒抽了一张新的白纸，随意拿了只铅笔演示了一下，“你的细节其实画得还不错，但比例没抓准。”
林霄配合伸头，眼睛一边看着，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边拆包装边说：“小苏老师，你等会再帮我看看上周我练的速写？”
“行。”苏苒敲了敲他的头，小声说道：“上课别吃东西，等会惹蚂蚁。”
“那请小苏老师吃。”
林霄飞快说完，抓了一把糖丢到她掌心里，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抱着画纸回到自己座位开始改动起来。
季春的阳光即便是到了午后，依旧没有把风给晒热，只是恰如其分地从树叶尖儿漏进室内，吹了个满怀。
手里的那堆糖吸引了苏苒所有的注意力。
因为躺在最上面的，正巧就是那日林煜丢给她的那根，只是同款不同味。
怎么，这个牌子是很火吗？
——
青城黑匣子酒吧。
老板惯会赚钱，白天时分是咖啡厅，到了傍晚这里就会自动变成清吧。
包厢里，林煜漫无目的地转着玻璃杯的杯口，唇间衔了一根没有点燃的烟，听着周围一群人在瞎扯。
好几个狐朋狗友喝得有点嗨，酒精上脑醉醺醺的，搭着他的肩膀问道：“煜哥，怎么不带你女朋友过来，分了？”
林煜没闲心解释上次跟着他来的那位压根就不是他女朋友，但这种风月场合，说了也没多少人信，睨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他不说，别人权当他就是陷入失恋这么一回事，其中一个男生倒了一杯酒起哄说道：“干了，下一个更好！”
林煜接了，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嗓调慵懒而散漫，“嗯，等会告诉你马子，收拾收拾你也可以陪我下一个更好。”
男生怏怏闭了嘴，大家瞬间明白，敢情他们就是瞎操心。
连小插曲都算不上的一段故事就这样翻篇，几个男生围在那打牌，他没参与，一直在处理着手机里狂响的消息。
[妈：等会画室课程结束后去接一下你弟，发送定位。]
[妈：怎么不回复？]
[妈：在外面吗？和谁？几点回来？]
[妈：一天到晚忙的啥？让你在外读书，是为了让你精进自己，不是让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颓废自己，要忙到点子上！]
[妈：60秒语音。]
[妈：59秒语音。]
[妈：23秒语音。]
[妈：46秒语音。]
[妈：你那个昵称换一下，英文字母谁看得懂谁是谁，还有你那个头像，都成年人了，乌漆嘛黑看都看不清，一点朝气都没有。]
……
他不回复，微信就一直震动，不出五分钟，消息框里已经有十几条未读消息，小红点的快速频闪略有种心惊肉跳的既视感。
林煜扯了扯唇角，靠坐在沙发里侧，臂肘懒懒地支在扶手，指尖摘下了香烟，回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起身走出包厢门外，慢悠悠地丢出一句，“妈，在学习呢，没看手机。”
语气里的那种疲倦劲儿抓得刚刚好，不细究，都以为刚才他真的沉浸在题海里。
可是如果有谁能看到他此时的眼神，冷得生刺，足以让人莫名一颤。
林母听到他在学习，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吩咐记得把林霄接回学校上晚自习。
挂断电话，林煜摸出了打火机熟练地把烟给点上了，他深深吸了一口，隔着吐出的烟雾望着窗外橙红色的广告牌，灯光顺时针地将一切的光怪陆离涂抹化开。
他不喜欢林霄，这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弟弟，乖巧，懂事，面对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不喜也只会沉默，让他看到了如果他自己没有隐形反抗的话，那假性的百分之五十的他。
林煜在想，或许他不是讨厌林霄，只是一直都在逃避着不被爱这件事。
这事真的很操蛋。
这头刚接完他妈的电话没多久，电话铃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林煜以为又有什么金戈铁马，称呼都懒得喊，半笑不笑地说：“要不您自己去？”
“……”
电话里传来一阵沉默，他感觉不太对劲，看了看电话号码，不认识，准备挂断电话，半晌，一道女声开口道：“您好，您是林霄的家长吗？”
“怎么？”
“现在画室这边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请问您什么时候可以来接他？”
画室？哦……是说过。
“苏苒，怎么还在这……学生家长还没来……哦，行，那你注意安全。”
这边厢林煜因为隔壁说的这句话，眉梢微微挑起，做了个决定。
苏苒一头懵，不是很能理解对方让她把林霄带去这条街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里遍布着很多大大小小的酒吧，专门做大学城里学生的生意。
林霄一直在她隔壁盯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车辆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眉眼仔细看久了，就会发现有点像哪个人。
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便稍纵即逝，抓不住，连一瞬的空挡都没有，很快她抛在了脑后，被重新脑补出的爹不疼娘不爱的空巢小孩念头给占据了。
苏苒正了正脸色，拍着街边共享电动车的坐垫，“走，我们去看看。”
那时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但有些事情确实正正好好在发生。
她还不懂得时间的巧妙和偶然的巧合，它不是一个节点，是会像涨潮时候的浪一样，回卷席来，死死浸泡着她的心肺口鼻，然后无法再回头。
车子拐过转弯，不经意瞥了眼，苏苒就看到酒吧门口倚着树干的一道浓墨如绸的身影。
只凭一个侧脸，就足以辨认。
林煜穿着黑色的衬衫，材质柔软，泛着粼粼波光，袖口往上折了两折，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臂，白皙的肌肤上还有几条微凸的青紫色的血管。
一阵晚风翻滚，领口微微鼓起，酒吧街闪烁的灯牌给他身缘着上一层明亮。
苏苒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好像这个世界暗了下来，只剩下她和他。
难道耳朵听力有问题还会影响心脏吗？
她有片刻失神，没有注意到林霄一看到林煜后就跳下了车，支撑车头的手肘重心没稳住，连人带车差点打了个转。
“碰瓷？”林煜眯了眯眼，笑着说。
“是，你弟的接送费，麻烦付一下。”
林煜轻笑，没接话。
苏苒随口一说，也没当真。
酒吧门口还有几位透气的男生，苏苒没见过，不过看起来和林煜挺熟悉，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眼神极具暧昧的暗示意味，但或许在顾及什么，没直接表明。
林煜回头斜了一眼他们，撂下一句，“行了哈。”而后转身远去。
又是初始的走位，他走在最前头，其他人跟在后面，完全不理会能不能跟得上。
大概是有熟人在，林霄没有那么腼腆了，吱吱喳喳了一路，聊画画聊学校聊朋友聊天气，也是丝毫不在意别人是否能跟得上他的跳跃思维。
这两兄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像。
“我完全没有想到小苏老师你和我哥认识耶，这也太有缘分了吧。”
“……”
“小苏老师，我给你的糖你吃了吗？是不是很好吃？”
“……”
“咦，小苏老师，你耳朵上的白白的是什么呀，是耳机吗？好酷耶！”
林霄说完，手刚想要伸过去仔细瞧瞧，被林煜不咸不淡的一句止住了，“再吵就自己回？”
旁人不太清楚，可是他清楚得很自己哥哥的脾气，平常小打小闹不要紧，但如果没注意越界了，可是有好果子吃的。
就是他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哥突然不爽了，眼睛还像长在后背似的。
气氛有些静，林霄更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屈当鹌鹑，好在学校走过去也不算远，他三步两步赶在正式铃打响前跑了进去。
一天的奔波终于在此刻结束，苏苒的精神也有些松懈下来。
渐渐，路边飘来小摊贩热火朝天的吆喝，油滋滋的香气唤醒了她一整天饭没吃一口的胃部，泛起微微的痛意。
甚至还有点恶心。
闭了闭眼，苏苒把食道那股劲儿给咽了回去，左右找了一圈没发现多余的共享电动车，她反手掏出手机，联网寻找。
“小苏老师，你都载了我弟了，要不好事做到底，你也载我回去？”
两个人面对面，林煜双手抄在裤兜里，下巴微微朝她抬起，眼底不加掩饰的趣味。
人在饥饿的时候情绪总是异常暴躁，苏苒翻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我创死你就有。”
“……”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林煜闻声懒懒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几秒，然后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异样。
“不舒服？”他淡淡问道。
苏苒看着他，没说话，但表情坦荡荡地似乎在说着废话二字。
林煜点了点头，依旧是浑然的漫不经心，他没有伺候别人的习惯，喉结上下摩擦滚动，溢出几分嗤笑，“哦。”
“……”
就应该创死他。
苏苒不想跟他浪费口舌，觉得自己再不吃饭估计就要变成明天青城小报上的街头女鬼，果断把最近的共享电动车的停放点删掉，改成最近的便利店。
林煜身高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只消斜斜一眼，赫然就知道她的异样来自于胃疼。
“装。”
苏苒歪了歪头，眼睛眨巴眨巴，佯装没听清皱了皱眉，“啊……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耳朵不好，你重复一遍？”
“……”
他信她这会岂能听不清，她就是故意的。
犯不着继续跟自己的胃部作对，苏苒绕过他身边，往便利店方向走去。
脚步声忽远忽近逐渐没入黑暗，只余下飞速驶过的车辆压过路边井盖的声音，慢慢慢慢咯楞一下，又归于沉寂。
手机屏幕今晚不知道第几次亮起，但消息来源皆是同一个人。
林煜无声叹气，他属实有点疲累了，这其实不太应该，本来随便回句什么就能把这费心神的事情暂时抛在脑后，跟以往一样。
然后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这孩子俊啊，成绩也好，真是羡慕你们家，不像我们家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玩。”
——“要跟林煜多看齐，这么好的榜样放在班级里头，怎么就不知道学呢？”
——“煜儿啊，不要让妈妈失望，好吗？”
真要算起来，林煜不得不承认，他才是最会装的人。
倏忽，一阵鸣笛划过，急促，尖锐，半道刹住他的浮想。
曲着踩在墙上的脚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弯，他的视线直直地透过这隐蔽的黑暗，落在那远处频繁开启的自动感应门上。
长长的路走到了尽头，林煜看到坐在便利店高脚凳上趿拉着鞋子的苏苒，左一口关东煮右一勺冰淇淋，百无聊赖地吃得正欢。
没想到他会跟来，循着视线好像望着的还是她的冰淇淋，苏苒反射性地俯身用手肘挡了挡，表情奚落明显。
因为这一前倾动作，她的鞋子索性脱落在地，发出啪嗒的清脆响动，那一双白嫩细致的脚，在室内室外明与暗的强烈对比下，微微几分目光，就够引人遐想。
林煜别开目光，指尖不自觉地摸出打火机，拇指轻轻拨开盖子。
哒。
他的手微滞了一秒。
卧槽，和小姑娘待久了他耳朵也要出问题了吗？林煜想。
苏苒闲闲打量着和她只隔了一扇玻璃的林煜，也不吸烟，对着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弄。
德行。
但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头总是不自觉地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看是好看，就还是说话的时候更好看一点，虽然一张嘴每每都是不太正经。
桌上的冰淇淋有点化了，杯壁黏满晶亮晶亮的小水珠，咖啡味的苦香萦回在她的鼻腔上，却不知为何，有点腻，是改配料表了吗？
这一晚，所有人心思各异。
那天回去之后，后面好长一段时间，苏苒把自己埋在了书堆里面，不是上课就是当助教，亦或是在画室里创作，再不济也捧着本四六级单词在那背。
颇有一副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的既视感。
赵雨潼也挺意外的，以为她出什么事，还跑去画室瞄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好把她这种异常归为期中考前间歇性打鸡血行为。
比苏苒这种更值得讨论的是，林煜最近和一个女生闪合闪分，书法学专业，叫宋诗澜。
“本来还以为你终于自我觉察到自己那狗爬的字，临急抱佛脚要向别人学习了，啧啧啧。”赵雨潼咬着一块糖醋排骨，含糊不清地指了指菜碟，扭头对叶新炀说道：“这个不错。”
叶新炀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给了她一个识相的眼色，“是吧，我也觉得。”
林煜垂眼扫过面前这两个在他房子里蹭吃蹭喝的人，声线愈凉，“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又不是你做的。”
“水电费不是用我的？”
赵雨潼撇了撇嘴，嘟囔骂了句小气，“那你为啥分啊，你就使劲造吧你，挑大白菜一样，讲究。”
林煜简单回答，“管太多。”
良久，她似乎后知后觉，发出一声爆吼，“你骂我？”
“……”
“他说的是那个美女。”叶新扬笑眯眯地把最后一块排骨夹给了她，手背遮掩了下，用着只有他俩能听清的气音补充说明，“跟他妈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管太多非彼说她，闹了个大笑话的赵雨潼也是一阵尴尬，张嘴差点要跑到西伯利亚大草原上演什么鸟语芬芳，不敢再接他的话，转头跟自家男朋友聊起别的话题。
学生嘛，聊了一圈回来落脚点又回归到下周的期中考试——即便是交作品。
“这两周别想再见到我了，我得回去闭关去捏泥巴了。”赵雨潼把脑袋磕在饭桌上，轻声抱怨道：“一个个卷生卷死，我们专业那群大神是，苏苒现在也是。”
叶新扬哄了她几句，岔开话题，“最近确实好像挺久没见到苏苒了，这么忙的吗？”
“可能吧。”
话音刚落，林煜的手机响起，赵雨潼眼尖看到，悄摸偷笑，“亲亲女朋友来找你复合了，快去吧快去吧，我们会给你洗好碗锁好门，等会就自动消失的。”
被编排，林煜也不恼，哼笑一声，“走了。”
另一边，口中的卷王当事人苏苒在被中期作业的死亡截止时间强吻中，她就不应该相信自己的听力，能把七听成四的后果就是最近几天睡眠时间总共也不超10个小时。
拿起旁边的浓黑咖仰头全数灌下，耳畔传来了走廊外几位女生的惊呼声，她循声望去。
刚才还是澄澈的天幕此时却被渡上一层粉紫色的柔纱褶皱，不像以往看到的落日，一大片像是被哪个顽童绊倒了颜料桶，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切割出虚幻的波浪，这边是潮，那边是沙。
然后下弦月悄然出现在山巅之上。
如果有看过日落的都知道，那黄昏交接的时分，也就须臾，稍微遗憾地转身，就错过了。
眼下有更重要的作业亟待处理，心里还有股莫名的烦躁，一直消散不下去，湿湿黏黏的，忍不住想挠头，想抠手。
但苏苒决定任性一回，她走出了画室，这一刻她要和日暮一起坠入黯淡。
盯着天色看了会儿，顺着余晖往下一点点沉寂，楼下自行车停放处有两个逆着光的人影，男生手指叼着根烟，女生倒是亲昵，勾住了他的臂弯。
苏苒看热闹似的趴在栏杆处围观全过程，乐得看情侣秀恩爱。
女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男生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往前一带，强迫女生和他四目相对。
冷不丁的，男生敏锐地发现了楼上的一抹视线，两人目光就此相撞。
哦？
虽然他看不太清具体的表情，但不妨碍他的直觉向来是正确的，赵雨潼口中的大忙人，此时此刻正站在走廊处，毫无收敛地看着他。
他不记得最终是谁先移开视线的，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她。
见两人走远了，苏苒感觉到自己的大拇指有些生疼，她垂眸，发现两边的倒刺被她撕掉了，血淋淋，还在不断往外渗。
她就是作死。
不仅是撕掉倒刺这件事，还有突然想明白的名为喜欢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