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空中酒廊,原先三人还在,连位置都没移半分。

    怎么还化干戈为玉帛,聊起来了。

    凉风一起,林奚没继续腹诽下去,本能抓住毯子两角,将自己裹紧了一些。

    酒倒是全醒了。

    她心里莫名介怀着路清让刚刚那些话。

    为着她,离职?

    别开玩笑了,分明更像拿她当“逃离林家”的借口和契机。

    能感动才有鬼,她七岁就不再相信这些冠冕堂皇的空话了。

    她不想乘路清让的车回家,干脆坐回老位置。

    路清让原是打算回去的,见她不走,也跟着挑了旁边位置坐下来。

    四方沙发眨眼间坐满了人。

    “让哥!”李年年叫人,“你怎么来了!”

    秦胜慢悠悠抬眼,目光从身侧的林奚延伸到路清让身上,再若有所思望向两人一道而来的幽蓝廊道,素来目中无人的瞳仁一反常态地染上丝戒备。

    “有些不放心。”路清让谦谦有礼,没和秦胜对视。

    或许是刚从刘一笛的晚餐桌上赶来的缘故,他褪了外套和领带,只穿着麻衬衫和笔直干净的褐色西裤。

    Per se没有震耳欲聋的鼓点乐,连灯束的用色都克制而简洁,和他身上“温润君子,陌上如玉“的气质辉映着。

    只是再去打量那双眸,才会被里面似有若无的疏离冰一下,后知后觉地心尖轻颤。

    “啧,”顽强稳坐在对面沙发的女人直愣愣盯着路清让,言不由衷感叹,“果然,美女身边总是不缺男人。”

    这话听着酸气,但林奚懒得跟她上纲上线地打口水战,没搭理。

    另外三人反应比她强烈。

    路清让冷冷刺去一眼,秦胜紧跟着嗤了声:“你要还想坐这,就别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女人纳闷,这怎么就下不来台了?

    她正要辩解,李年年装傻充愣、话里有话讽刺她:“你混圈子的最明白了,不是男人围在我们奚奚身边,是这个圈子,都是男人。”

    她尾音里还带点“开个玩笑别介意”的调侃,秦胜十分配合地挑了挑眉,以示对李年年阴阳怪气的肯定。

    “忘了介绍,”秦胜今晚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好似冲对面的女人勾了勾嘴角,话却刻意往旁边传,“这我未婚妻。”

    啊?女人一愣。

    破案了。

    难怪秦胜刚刚说那话。

    她没想自己舞到正主脸上,有些难堪,但多年混迹名利场的本能让这种难堪还没摸着良心,就迅速胎死腹中,只剩眼力劲儿。

    能和秦胜结婚的人不会是什么等闲人物。

    她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向林奚负荆请罪:“这位……千金?我眼拙我冒犯,我和秦公子就一面之缘,绝对清清白白!千万别跟我计较,我祝你俩白头到老!”

    刚说完,她又感觉有股肃杀的冷意从左前方射过来。

    那这位又他妈是谁啊?

    怎么看着这才像要和那位千金订婚的一双人?

    今晚这场子上的信息不对称程度太高,她有太多信息差,身份、关系,一概不知,根本就是修罗场。

    玩不转玩不转,此地不宜久待。

    她果断急流勇退,顺势站起道别:“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林奚看她落跑似的脚底抹了油,因秦胜积压的怒气转瞬爆发:“老爷子准你广而告之了么,呵,齐向东那伙人嘴里的谣言是你传的吧!”

    “哎哎哎,别跌我份儿。”秦胜傲慢得抖了抖手腕,从李年年手里顺走杯威士忌,颓懒着往自己嘴里倒。

    “秦胜!”

    “再说了,礼宾不是把订婚宴排在了下个月,这还用我宣扬,请帖都制好了。”秦胜又看林奚,对李年年的抗议置之不理。

    林奚一怔,爷爷怎么没跟她说。

    秦胜见她似全然不知,也跟着诧异:“你不知道?”

    林奚却注意到路清让的镇定,反问他:“你知道?”

    ——她那天只远远看到书房内的情形,却根本没听真切。

    李年年最先感知出今晚气氛不太对。

    林奚有些易燃易炸;路清让也比平时加倍沉默,还带着点冷;秦胜更是脑子搭错线,莫名有种“我要挑衅所有人”的发癫。

    “估计林爷爷忘了呗,”她本是要安慰林奚,却连自己也觉得这话站不住脚,赶紧继续找补,“早晚不都一样,难道你俩还能不结了?”

    她见林奚脸色越来越凉,极力分散她的注意力:“奚奚,李明扬还说要约你吃饭呢。你什么时候有空?”

    “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就只问我你什么时间方便。”李年年“更换话题”计划初步成功,喜上眉梢。

    “那你让他给我打电话。”

    秦胜原想插话,还没张口便被前来问询的经理打断。

    他边听,边又瞥向路清让的脸,嘴角漫出些直白的玩味。

    “秦公子,那边的客人您还过去见么?”经理委婉催促。

    “我过去。”秦胜舌尖抵腮,睨回他一眼,不情不愿站起来。

    他一走,李年年乌溜溜的眼睛在路清让和林奚脸上滚了个来回,也跟着马上道:“我也去上个厕所。”

    像是故意给余下两位留话口。

    林奚看李年年溜之大吉的背影,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

    “李明扬……”路清让打断她的出神。

    “既然你辞职了,那份劳务合同就可以作废了,酬劳我让Andy给你结清。”一想到订婚日期只她不知,林奚心里带着火气。

    路清让默不作声。

    她那合同写得苛刻。

    当时林奚要他签,他便觉得荒唐。合同清晰列了三十几项要求,“鉴于甲方需要,雇佣乙方为其提供劳务服务。甲乙双方责任和义务如下……”

    其实不大合规,但为着那些保密协议能安她的心,最后还是遂了她的意。

    现在经她一提,他突然觉得这份合同挺好的。

    甲方乙方的关系,好过没关系。

    “确定要作废?”

    “不然呢?你现在权限还没我高。”林奚不耐烦。

    “李明扬想见你,是因为他手上有个财务亏空。”路清让忽地岔开话题,认真似谈判。

    林奚注意力回拢,神经迅速绷紧了:“什么亏空?”

    “李明扬曾经签过一份杠杆式外汇买卖合约,即将爆雷……”

    “合约有问题?”

    林奚一瞬想到可能会有的原因。

    比如投行有其他势力背后给李明扬使绊子;比如李家集团内部治理结构有缺陷,内控机制存在问题,让谁从某个环节捣了鬼;再比如高层间与之存在利益输送……

    “是,问题是肯定的,但原因到底出在哪里,估计只有李明扬自己清楚。”

    路清让声音低沉,不紧不慢拆掉腕口一颗袖扣。

    “亏空多少?有没有具体内容?”林奚却着急要全部答案。

    “李家问题不止这一个。”路清让不动声色地继续抛出新内容。

    “你怎么知道的?”林奚谨慎起来,狐疑。

    “林小姐,我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路清让淡淡按下底牌,不讲了。

    林奚:???

    “所以,”路清让温润笑了,“不如咱们改一改那份合同?”

    林奚:???

    合着在这等她呢。

    她也本能进入谈判状态:“路总是要开条件咯?”

    “从劳务合同变更为共享协议怎么样?”路清让先拉高对方预期。

    如他所料,林奚冷笑着不为所动:“我不觉得可以和你资源共享呢。路总还没有去处,没法预判成为战略合作关系的价值。”

    路清让向前微倾身子,胳膊随意架在膝盖上,笑而不语。

    这种谈判策略,林奚笑笑,先抬报价再用沉默制造对话焦点,她在大学商务谈判的课上就见识过了,太入门。

    她也向后倚住沙发,淡定道:“谈生意,我未必不如路总经验多。不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省掉那些一轮轮的拉扯,高效一点。怎么样?”

    “那,另签一份补充协议。内容是,”路清让半卷起衬衣袖,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又低头看了看腕表,不紧不慢,“甲方乙方,一周见一次。”

    林奚:???

    她无语到极点,实在没忍住,教养统统抛之脑后,“路清让你有病”六个字脱口而出。

    路清让低头浅笑:“这就不叫路总了。”

    林奚吃不得半点亏,回击:“那麻烦你一直叫我林小姐。”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偷拿刘华荣项链那次,她在事情快要败露前,把黄花梨木的四方镜匣塞进路清让的卧室。

    他也因此被罚着在书房跪了一天,没辩解没否认。

    可谁不知道那是她拿的呢。

    她心里最明白,刘华荣也不是傻子,家里的一举一动更瞒不过老爷子。

    可所有人就心照不宣看着路清让背了锅。

    后来路清让膝盖肿得老高,三天没和她讲过话。

    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把路清让堵在卧室门口,居高临下地嫌他拿自己当空气:“跟我道歉。”

    少年态度坚决:“你跟我道歉。”

    林奚不肯,抓起他的胳膊就咬下去。

    少年也恼了:“你属狗的!”

    就这么吵起来了。

    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认输。

    直到上学也迟到。

    可最后还是路清让先让步,一如以往的每一次。

    他生气、他恼火、他委屈,然而最后还是会和面前的小姑娘站到一个战线上。

    挡在她身前,陪在她身后。

    哪里像现在的路清让。

    真刀真枪和她谈判,一点都不愿意松口。

    越想,越气。

    没有生存能力的小孩子才依赖外界情感过活,拿被爱、被在意当铠甲。而已经独立的成年人,只会用房子车子、身上的头衔作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情感什么的,统统喂狗。

    林奚因用力控制火气而眼前微微发昏。

    “一周一次。”路清让不松口。

    “一个月一次。”林奚白眼一翻。

    “半个月一次。”路清让还价。

    林奚不想跟他在这玩“角色扮演”,起身就要走,路清让忽地又说,“我猜,李明扬是想控股鑫源研造,利用低价增发和融券做空组合拳,拉你下水……”

    林奚又迅速坐下来,她对路清让的能力原就没什么质疑。

    她可以,她能屈能伸,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就半个月一次。”

    说出这话,她被折辱般胸口直突突,愈发觉得这世道真变了。

    “嘛呢?”秦胜回来,看她面色不对。

    “没事。”林奚敷衍他。

    “我还有些事,那我先告辞?”路清让起身冲两人淡淡作别。见林奚一眼都不多给,他眼底又漫开笑意。

    “嗯。”秦胜只随便招了下手,头也不抬,只关心李年年,“那位祖宗人呢?”

    林奚没空搭理他,她看着路清让背影思绪如麻。

    她不信,爷爷真的会这样放路清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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