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嘉和江洄到镇上时,快递驿站的人爆满。

    许是前一阵碰上购物节大促,大家的购物欲高涨,现在快递驿站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江洄看了一眼,果断放弃,连车都没下,“现在人太多了,咱们等快下班再来拿吧。”

    林清嘉没异议,但也不想浪费时间再回去,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一家奶茶店上。

    “去奶茶店里坐坐?”

    江洄盯了她几秒,随即摇头,“不想,咱俩citywalk去吧。”

    林清嘉左眼皮跳了一下,看向江洄的目光也夹杂着疑惑。

    这家伙?又想一出是一出?

    看着江洄对周围一切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行吧,那我们在镇上逛逛。”

    -

    老旧的街道甚至连水泥路都没普及,周围的商铺大部分都是各种城市里知名连锁品牌的盗版,甚至连服装店里的衣服都印着错误的大牌名字。

    他应该是看不惯这些的,他生来生活富足,如果不是工作原因,这样的地方或许他一步都不会走过。

    更或者说,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的地方是不存在的。

    林清嘉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愣愣出神。

    “怎么走那么慢?”

    江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她扯了扯嘴角,将脑海里杂七杂八的想法踢出去,“citywalk不就是慢慢走嘛,跟散步似的。”

    江洄走到她身边,像是不经意聊起话题,“这里有什么你很记忆深刻的地方吗?”

    林清嘉摇头。

    她上小学前倒是一直待在外婆家,可是那时镇上的商铺都很少,外婆也很少带她去。

    她们去的最多的也就是镇南边的菜市场。

    但前两年拆迁,那里也就拆掉了。

    “我对这里没什么印象,如果说记忆深刻的地方,应该是村子里的那个女书学堂。”

    江洄轻挑了一下眉,眼神带着些探究,“女书学堂?专门教授女书的吗?”

    她点点头,“是,那时我外婆是那里的老师,每次去上课都会带上我,让我在一旁听课。”

    “可其实那个学堂去的人不多,算上我也不过就五个人,真正感兴趣的可能不超过两个吧,有好几个都是家里对她们不太好,她们跑那里躲着的。”

    其实林清嘉刚开始也不是很感兴趣。

    小时候外婆教她写女书,她永远都是偷偷摸摸在纸上画画,她什么都画,就是不写女书。

    她觉得那种奇形怪状的文字有什么好写的。

    写了也没人看得懂。

    但外婆要去,她没办法,只好陪着。

    到最后,教室里只剩下林清嘉和另一个女孩。

    她想劝外婆回家,反正也没人学。

    那是外婆第一次责备她,语气里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严厉,“林清嘉,我既然选择在这教女书,哪怕只有一个学生,我也会认真上完每一堂课,这是我身为老师的责任。”

    话音落下,林清嘉的眼泪就疯狂往下砸。

    她看着有些陌生的外婆,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那次,外婆没有哄她。

    也是那次,她第一次正视女书的存在。

    她瞒着外婆偷偷跑到镇上的网吧,央求正在打游戏的表哥好久,他才同意把电脑借给林清嘉。

    林清嘉打开浏览器,认真打下“女书”二字。

    搜索出的信息像潮水一般涌来,让林清嘉目不暇接。

    但她看到了很多东西。

    “女书是民间流行的女性文字,是‘三寸金莲’的妇女自然使用的交流工具,主要用于纪事、自诉。”

    “女书有其自身内在规律,而非外人规定、再造的。”

    “女书虽然是女性的专用文字,但女书是自由、自在、阳光的,并非诡秘文字。 ”

    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那些歪歪斜斜的字体所承载的意义那么多,那么重。

    也是那一年,她第一次感受到女性力量的强大。

    -

    从前小时候,爷爷奶奶总会用不善的眼神看着她。

    他们嘴里总嘀咕,“嘉嘉她妈的肚子真不争气,盼了那么久就生了个赔钱货。”

    他们很少搭理她,她也从没有在他们身上感受过长辈的慈爱。

    那时妈妈还需要去上班,就把她放在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从不管她,有时饿上一天才会在妈妈下班回来时吃上一顿饭。

    他们看她的眼神永远是恶狠狠的,嘴里永远都是伤人的话语。

    “赔钱货有什么好养的,反正以后要嫁到别人家。”

    “这两年家里都没赚钱,还要养活你,要我看还不如送人了好。”

    “赶明丢她外婆家去,我看着都心烦。”

    ……

    小小的林清嘉每天都在厌恶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

    她时常在想,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可是那年她接触女书并深刻了解女书之后。

    她才发现自己当时的想法有多可笑。

    身为女性,她为自己的性别感到骄傲,也为女性所带来的力量感到自豪。

    就像一直刻在她记忆深处的那句话一样。

    “生而为女,是我无限荣光。”

    那天以后,林清嘉一改往常懒散的态度。

    缠着外婆要学女书,外婆教多久,她就认真学多久。

    从不懈怠。

    甚至后来都能到女书学堂当小老师了。

    也是在外婆的影响下和女书学堂里的经历才萌发了林清嘉想成为一名老师的想法。

    所以她高中发奋学习,认真读书。

    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老师。

    只可惜,事与愿违。

    -

    “那这个学堂最后为什么荒废了?”江洄开口询问道。

    林清嘉的记忆开始回溯。

    那个对女书感兴趣的女生最后也因为家里的约束不再来女书学堂学习。

    外婆尝试过号召年轻的女孩来女书学堂学习,大部分女孩都不感兴趣,不愿意学,小部分的学了没多久以耽误学习的理由被家长明令禁止。

    到最后,女书学堂里没有一个学生。

    教室里空荡荡的,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外婆的女书。

    宣纸上的字迹工整美观,在阳光的照射和微风的吹佛下,更显意味。

    只是一天一天过去,宣纸变得脆弱泛黄,摇摇欲坠。

    外婆也再也没有去过女书学堂。

    -

    汽车的鸣笛声响起,林清嘉恍然回神。

    自己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回想起过去的事了?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江洄又在捣鼓什么。

    “高德地图持续为您导航,全程6.5公里,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林清嘉不敢相信地抬眼看他,“你要干嘛?”

    江洄勾了勾嘴角,冲她晃晃手机,“反正也没事干,那我们就去你小时候待过的女书学堂逛一逛嘛。”

    说罢,江洄转身跑回快递驿站旁,骑来了他暂时停靠在那里的小电驴。

    不过两分钟,电动车停在她面前。

    江洄拍拍后座,扬着笑脸,“走啊,哥带你去。”

    林清嘉并不是很想去,但听着江洄气喘吁吁的喘息声,望着他单纯的笑脸。

    她败下阵来,只好认命上车。

    男色实在惑人,要不让季夏给她点几个男模?

    她练练抵挡诱惑的能力?

    不然她也不至于看着个江洄就莫名其妙跟他走了啊。

    江洄的嘴总是闲不住的,他永远喜欢在林清嘉耳边絮絮叨叨,“哎,你辞职回来打算干嘛?总不能一直待家里不找工作吧,你也就干了三年老师,能存下什么钱?”

    她身子一僵,有些颓败地看着地上的路。

    她确实没什么存款,自己在外生活,每个月的房租水电都是开销,再加上不可避免的人情往来。

    她手底下的存款也不过就五六万。

    “我刚才看到镇上的服装店在招人,卖衣服,一个月还有三千呢。”

    江洄听到这话,轻笑一声,“喂,林清嘉,你跟我干吧,我底薪给你开两万,后续你陪我拍摄到有用素材,一条一万。”

    林清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分明不就是在做慈善吗?她知道江洄不差钱,但是她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听到她拒绝,江洄也没再提。

    只是默默加快了电动车的速度。

    -

    到达女书学堂时,太阳已经有了西沉的迹象。

    女书学堂的牌匾早已在风吹日晒下变得斑驳老旧,金黄的余辉洒过,它看上去才有了一丝生机。

    江洄上下打量了一番学堂,“这里看上去好像很久没人来了。”

    林清嘉踢开挡在门口的树枝,迈过杂草丛生的石阶,“确实是,这个学堂很小,是外婆自己弄的,她不来,也就没什么人来了。”

    走进学堂里,推开漆红的木门,露出林清嘉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老旧的课桌蜷缩在角落,讲堂上早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林清嘉甚至能看见上面跑动的蜘蛛。

    江洄踱步到教室后面,驻足在那面曾经贴满女书字的墙边。

    宣纸早已被风吹散,四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有些早已腐烂,混在雨水中渗透到土壤里,有些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上,书桌上,窗沿上。

    江洄环视周围,“你后来也没来过吗?”

    林清嘉惋惜地抚摸外婆写的女书,“没有,我初中就被接去南城上学,每年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也没时间来,我爸妈离婚后,我跟着我爸,他就更不让我来外婆家了,更别说女书学堂。”

    话音落下,空气中的沉默弥漫开来。

    江洄有些无措地攥紧拳头,随即目光偏转,指着墙上为数不多还□□着的宣纸,“这张女书,是你写的吧?”

    林清嘉没应声,只是默默走近,仔细查看那张女书。

    她的眉头渐渐皱起,最后目光落在角落的标记上,才舒展开。

    确实是她写的,她喜欢在每张女书的角落处画一个“Lin”的标记,从前纸张张贴的很紧,把她的标记遮住了。

    如今纸张慢慢脱落,倒是露出了她当年做的标记了。

    只是看这青涩的笔迹,应该是她第一次学女书写的。

    那时的她不愿意学,写的女书自然也是歪七扭八,入不得眼。

    外婆也说她写的太烂了,没有资格贴在那面墙上。

    林清嘉记得,那面墙上最后只贴了那个对女书感兴趣的女孩的字。

    这是什么时候贴的,她却是无从而知了。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江洄喉咙滚出一声笑,指尖轻点在角落的标记上,“你上高中时也是这样,不喜欢写名字,就写个Lin。”

    确实是这样,林清嘉的名字笔画太多。

    高中卷子太多,她不想每张卷子都浪费时间写名字。

    恰巧那年分班,班里只有她一个姓林的。

    于是久而久之,林清嘉就把自己小时候写女书的习惯搬到学习上,卷子上不写大名,永远只有一个“Lin”。

    -

    “林清嘉。”

    江洄的口中唤出她的名字,她侧身看向他。

    他声音很小,也有些不确定,“你有没有想过重办女书学堂,在这里当女书老师。”

    “不可能。”林清嘉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她不想再接触和老师有关的一切。

    “但是婆婆很关心女书的传承与发展,我想她也希望你可以把女书教给更多的女孩子。”

    江洄字字句句都砸在她心上,震的她心痛。

    她当然知道女书对外婆的意义之大,也明白外婆这么多年的传承和坚持,更明白外婆对于她的寄托与希望。

    但是……她没办法做到。

    至少目前来说她做不到。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取你的快递吧。”

    她转移话题,说着就要抬腿往外边走,可身后的江洄没有动作。

    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

    林清嘉在他炽热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往前走,走的缓慢又艰难。

    踏出学堂门的瞬间,她听见江洄的声音。

    “林清嘉,你真的以为婆婆的病是她自己说的小病吗?”

    林清嘉的脚步彻底顿住。

    她像是突然跌入冰冷的河水之中,四肢无力,头脑也彻底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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