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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元三十年闰五月,帝崩于未央宫。

    辛卯,幼子乾王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承元元年。

    帝与后育有一女谏云,封号靖阳,生颖慧好学,帝爱之倾诸子,抚之而叹:“若为男,当为太子。”亲择太原林氏怀谦尚之,因帝崩,未果。得帝遗诏,令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

    ——《武帝纪》

    承元三年

    靖阳公主府内书房,青烟自鎏金祥云香炉中袅袅升起,沈谏云坐于案后批改群臣的奏折。她生就一张美人面,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宛如点睛之笔平添英气。

    沈谏云眉头轻蹙,合上史官新成的《武帝纪》,随手递给身侧的侍女明镜,“史官们的工作效率是越来越低了,本宫给他们一年时间,就编出了这么个东西。”

    明镜接过并未打开,宽慰道:“殿下不必理会,这些人终究是少部分,三年来您为大梁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奴婢都看在眼里。”

    “少部分?”沈谏云冷笑,点点案上奏折,“父皇的丧期刚过,这节骨眼上文臣扎堆上奏重提我和林怀谦的婚约,我难道还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暗示我女大当嫁、牝鸡司晨。若说背后没有推手我是万万不信的。”

    “生气伤身,殿下金枝玉叶,为这些人不值得。”明镜为她奉茶,“殿下觉得是何人所为?”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谁能从中获利,便是谁。”沈谏云捧起茶盏,细细吹开浮沫。

    大梁如今士族鼎立,士族历史悠久人数众多,致力于发展门生,近乎垄断了朝堂,为首便是四大士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太原林氏。即使先皇武帝为抑制士族壮大,大力提拔寒门子弟也收效甚微。

    先皇南征北伐,将大梁的版图扩大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士族壮大意味着皇权衰弱。他自踏着兄弟姐妹的尸骨踏上皇位起,便开始着手削弱士族。

    兴许是杀业过重,武帝子嗣单薄,膝下子嗣多数夭折,仅余沈谏云和沈潜渊两姐弟。

    两姐弟并非一母所出,沈谏云是早逝的皇后所出,而沈潜渊的生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使宫女,趁武帝醉酒爬上龙床,一夜云雨后获封嫔位。

    武帝最重嫡庶,可惜中宫早逝,膝下唯一的子嗣沈谏云是女流之辈。朝堂中士族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新后若为士族,恐士族过盛,皇权无法压制;若为寒门,又恐士族怨怼,滋生祸端。是以,武帝未立新后,任凭后位空悬。

    没有嫡子,武帝只得将大业寄托在庶子身上,给他取名潜渊,可惜沈潜渊优柔寡断又偏听偏信,非帝王之才。

    偶然间发现沈谏云的政治天赋后武帝开始亲自教她读书写字,传授驭下之术、诸子百家,甚至于帝王之术。

    他亲手调教沈谏云,将沈谏云一点一点变成他所期望的样子,甚至于他的影子。先朝虽有武周女帝盛世,但他对沈谏云的期望也止步于成为幕后辅佐帝王的女人。

    梁武帝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时,将沈谏云召至床前,枯槁的手紧紧抓住女儿不撒。

    “云儿,父皇要死了。可你们姐弟还这么小,父皇还没能看到你和阿渊成婚,朕想多护着你们几年,至少……至少得等你们成年,父皇才能安心闭眼。朕还不想死了。”

    沈谏云沉默地看着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心目中高大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拽着她的手布满皱纹,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即将死去的老人,躺在病床上说:“我还不想死。”。

    戎马一生战功赫赫的君王也逃不过生老病死,人生无常。

    她自小跟在武帝身边,从战场到朝堂。她看过他杀人,很多次,白得亮眼的刀子捅进胸膛,世界满是血色。

    她记不清死者的面容了,但她还记得他们的眼睛,不甘、愤怒、难以置信,濒死之人的眼神无非那么几种,就连说出的话也大差不差。

    她的眼睛被谁捂住了,又被强硬地掰开,“朕要你看着,努力记住这一切。永远不要胆怯,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无论是谁在阻拦,”

    她的手中被塞进一把刀子,小巧华丽,刀柄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珠宝,武帝满是老茧的手握住她的稚嫩的小手,“用刀去杀了阻拦之人,这是你必须学会的。”

    原来血洒在脸上是温热的。

    她的手颤抖地几乎拿不稳刀子,武帝满意地抚摸她的脑袋,“好孩子,这是朕教你的第一课,好好记住这个感觉,你一辈子也无法摆脱,不要妄想违抗你的命运。”

    刀子掉到了地上。

    武帝曾教导她:“生在皇家,感情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永远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利益相关,你可以利用任何人任何事物达成自己的目的。反复背叛和结盟都是无可厚非的。”

    武帝从夺嫡的腥风血雨中杀出,又一路开疆扩土,手中鲜血无数,敬他者赞他丰功伟绩治国有方,恨他者骂他不得好死杀人如麻。但他统统不在意,他说:“历史本就由胜利者书写,朕的功绩后世自会知晓。”

    武帝于她,是父,是君亦是师。她于武帝,是女是臣更是棋子。

    她清楚地明白人心是复杂的,武帝可以陪她玩耍,不顾帝王的威仪将她放在肩头让她如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在父亲肩头骑大马,即使公务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哄她睡觉,可以偏爱到阖宫尽知,就连最下等的宫女太监都知道藩国进贡永远都是先挑到靖阳公主宫里,靖阳公主挑完再给陛下。但他也可以利用她,把她当成和士族联姻的棋子,再用宠爱抬高棋子的价值。他教她谋划,令她即使在他死后依然能继承他的理念与士族相斗。

    他说:“你的一生,你的命,你的未来从来也永远都在沈氏皇族。你永远是皇族的公主,而非旁人的妻子。”

    对她的好里真心与利益各占几分兴许连武帝自己也说不清楚。

    “父皇,您总说我最像您。我拥有不输您的野心和手腕,那您就该意识到我已然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就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后宅做个普通的妇人。我会如您所愿,做您手中最锋利的刀,做靖阳公主而非沈谏云。”她看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武帝,目光决绝。

    “请陛下下旨,令儿臣能够垂帘听政。”她起身,拜倒在榻前,再抬头时与他相似的面容上满是泪痕,泪眼莹莹地望着他,坚定地重复道:“请陛下下旨,令儿臣能够垂帘听政。”

    一场阳谋,她明知后果可她不得不一步步如武帝所期盼的那样走入棋盘,做他的遗物,与士族不死不休。她不能教他心血落空,皇权旁落。

    “朕早该知晓的,你差的只是一个光明正大走入朝堂的身份。”武帝叹息一声,点点头,“云儿,我会留下遗诏令你可以垂帘听政,但之后如何便全凭你的本事了。阿渊他本性不坏,只是太容易被奸人蒙蔽了。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手足相残。”

    她在心中暗暗发笑,分明是他做局让她退无可退,却还要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

    但她没有说出来,平静地跪在地上接过圣旨,“儿臣谢父皇成全。”

    梁武帝死后朝廷震荡,沈谏云拿出先帝遗诏以幼帝尚小为由接管帝权,凭借铁血手段在短时间内镇压各地骚动,对内则暗暗扶植势力和士族分庭抗礼,时人皆道她颇有武帝遗风。

    “殿下,吏部尚书林大人求见。”内侍来报。

    林怀谦?沈谏云眉心微蹙,他来干什么?

    太原林氏作为士族之首,赫赫扬扬已将百载,鼎盛之时甚至暗暗有与沈氏皇族平起平坐的势头,民间童谣盛传:“林与沈,共天下。”

    武帝晚年急功近利,他本来可以循序渐进慢慢削弱士族势力,却一意孤行一口气颁布了太多削弱士族的政策,因此引发了士族的不满。

    士族派兵将他围困行宫劝他收回成命,名为劝谏,实为逼迫。

    武帝被逼改变策略,但自此他便愈加喜怒无常、杯弓蛇影。

    不久后为了缓和与士族的关系,他提出让膝下独女靖阳公主和士族之首的林家嫡公子联姻。

    林家和武帝本就是互相成就,当年武帝夺嫡背后就有林家的助力,林家也凭着这份从龙之功延续世家荣耀,家主林淮波封为丞相。随着武帝逐渐强大,他为了巩固君权大力扶持寒门与士族对抗,与林家家主林淮波政见不一,二人合作破裂。

    就像武帝曾教导沈谏云的那样,“敌人和盟友永远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他能和士族撕破脸斗争数十年,也能在必要时利用联姻和士族缓和关系。

    “殿下,林尚书此时前来恐怕来着不善啊。”明镜观察着沈谏云的神色,试探性地问:“要不奴婢推说您病了,叫林尚书改日再来。”

    沈谏云的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这是她思考时的惯常动作。

    她对士族一再打压,已然引发士族的不满,只是她相较武帝手段更为平和,士族一时之间找不到由头发作。

    但她终究是女子,普世理论女子最终是要嫁为人妇,这便是限制之处。如今武帝丧期已过,即使林怀谦不着急,他背后的士族也要有所动作。

    她这弟弟意忌信谗,二人现在目标一致尚且友好相处,待她成为了世家妇后,她与皇帝定会彼此猜忌。

    她虽实际掌握着皇权,但沈潜渊毕竟才是名义上的皇帝。若二人离心,她此后行事,稍不留意便容易落人口舌。且沈潜渊生母出生低微,并无母族可以依靠,若想与她对抗,势必要仰赖士族。

    退一步讲,就算不能让她真的成婚,也能借此给她敲敲警钟。士族此举,一石三鸟。

    且说她向来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前不久给士族卖了个好,往吏部塞些了士族的人。林怀谦现今新迁吏部尚书正是她的手笔,正三品,掌管官员升迁奖惩,官位不大权力却是实打实的,算是一种安抚。

    按理说士族得到喘息短时间不会有所动作,现在却异动频频,上书请婚想要通过婚事削弱她这个实际的皇权掌控者,其中必然有她所不知道的缘由。

    林怀谦此番求见,若闭门不见,倒显得势弱。不如迎他进来,看看他究竟要拿这桩婚事打什么算盘,也好借此机会探探士族口风。

    “不,领他到前厅等着,本宫稍后便至。”想通个中关窍后沈谏云抬手制止道:“来者是敌是友会会便知,还没有我怕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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