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位于A区,是一间单独的小帐篷,很少被使用。室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好在各处都很干净,设有独立卫浴。

    薇利亚早餐吃了点面包,喝了些牛奶。那种面包实在很难吃,看上去卖相不赖,但嚼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难以下咽。

    她坐在角落里,回想起昨晚的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是个草包。正相反,他年轻、聪明,心机深沉,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报复方法。

    薇利亚如何对待人造人根本无关紧要,关键是,她不能随便在住宅区开枪,因为住宅区中有原住民和人类研究员。她违反了管理条例,引起了恐慌,必定会受到惩罚。而她百口莫辩,因为阿列克谢既没携带武器,也没有冲撞到她,她没有开枪的理由。

    至于阿列克谢故意做出的那个引起误会的小动作,只有她和维克多看到了,他们两个提供不出证据。

    薇利亚盯着窗口投下的光斑出神。

    弗雷克说过,基地的阶级制度非常森严,而人类位于金字塔的顶端。如果她正式提出,阿列克谢曾言语冒犯过她,擅自曲解她和维克多的关系,或许就能免于这次处罚。与之相对,阿列克谢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甚至不必经过调查取证的环节。

    可是她犯不着这么做。

    昨晚她一度怒火中烧,然而在被关起来之前,也从维克多口中得知了事件全貌。阿列克谢是个既可恨又可怜的人,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或许只是想给自己找些安慰。

    她只是被关几天禁闭而已。可若是阿列克谢被冠以“侮辱人类”的罪名,不知会受到怎样严重的惩罚。

    薇利亚感到眼皮有些沉重,闭上了双眼。

    ——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门被打开,冷风灌入。

    弗雷克走进来,在她面前蹲下,蹙着眉观察了她一会儿。

    薇利亚睁开眼。

    “差点以为你发烧了。”他说,“没事吧?”

    “太无聊,睡着了。”薇利亚伸了个懒腰:“已经中午了吗?”

    “快了。”他站起身,将手中提着的饭盒放在桌上:“维克多给你煮了鱼片粥,托我送过来。现在吃吗?”

    她点头。

    弗雷克没有立即离开,两人在桌边坐下。薇利亚打开盒盖,一股蒸汽冒出来,粥还是烫的。

    维克多来到基地后,不想天天吃食堂,就开始自己研究做菜。现在看来成果显著,这碗鱼片粥浓稠鲜香,还加了点菜叶子,颜色很好看。

    薇利亚慢慢尝了一口。

    “借给你的两把枪我先收回了。”弗雷克说,“下次进山打猎前可以问我要。”

    她点点头。

    弗雷克看了她一会儿,道:“如果实在不舒服……也可以提前出去。”

    薇利亚愣了愣,“不用,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

    “如果你是指枪的问题,不用担心,对我没什么影响。”他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昨天的事没那么简单。”

    不知是不是称呼改变的缘故,薇利亚跟他说话时逐渐变得不再那么拘谨:“你才是基地人造人的实际管理者,阿列克谢会听你的话吗?”

    “我没有试着要求过他,最好不要那样做。他虽然是人造人,背后却有人类军官做靠山。我倒是也有军衔,但他背后可是一位中将。”

    “看来你也很不容易。”薇利亚道,“既要平衡人造人、研究员和原住民三者之间的关系,还要提防这种有背景的人造人。”

    “确实。”

    “更有甚者,还得照顾我这种关系户。”

    弗雷克呆了呆。

    薇利亚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开玩笑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没给我添什么麻烦,而且,你的专业能力很强。”

    半晌无话,薇利亚喝了半碗粥。跟弗雷克开玩笑是有风险的,他这人接不住梗,而且很难聊得起来。

    他不知想起什么,道:“不瞒你说,一开始,我也以为你和维克多是情侣。”

    薇利亚怔了一下,这段时间基地中时常有类似的流言,她一直没当回事。现在想来,阿列克谢昨天说出那番话是有原因的。

    “那么像吗?”

    他摇头:“看久了就知道不是。只是你孤身来到西伯利亚这件事很不可思议,难免引发各种猜测。”

    “我听到过,说我因为喜欢人造人而被家族排挤、要跟人造人私奔之类的。”薇利亚笑了笑,“编得还挺有趣。”

    弗雷克默然片刻:“你不在意吗?”

    “只要不是侮辱就无所谓。”她低头喝粥。

    弗雷克看了她几秒,想问什么,最终却没开口。

    ——

    几分钟后他走出禁闭室,回自己的帐篷,途中经过56号,看见维克多和奥苏聚在火堆前。奥苏小小的背影显得有点落寞。

    他停步想了想,走过去。

    维克多和他还处在冷战阶段,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奥苏指了指身边的小马扎,示意弗雷克坐下。

    他坐下了,直接问:“薇利亚为什么来基地?”

    维克多面无表情:“不是有很多人类研究员轮流来基地吗?”

    “都是军部下达的半强制性任务,无一例外。”他说,“只有她是自愿申请的。”

    “她喜欢机器人学,而且我在这里。”

    “我觉得这些因素还不够。”

    “我就这么不值得她来?”维克多挑了挑眉。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僵持几秒,维克多最终不耐烦地叹了一声:“你真要听?”

    他点点头。

    “这几年,薇利亚在华纳没办法正常生活。”维克多道,“这都要怪萨顿。”

    “怎么说?”

    “沃茨家是星盟数一数二的政治世家,家族内部权力斗争异常激烈,有时会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说,“萨顿年轻时极其反感这种家庭环境,十几岁就离家出走,在各大住人星球旅居,追求自己的艺术梦想。他很喜欢小孩子,二十二岁时返回华纳,通过人工结合、培养舱孕育的方式生下薇利亚,待薇利亚稍微长大之后,就带着她继续四处旅行。”

    所谓人工结合,是星盟时下流行的一种生育方式,主要适用于不需要伴侣的男女。萨顿只需要提供精子,培育基地将其与健康的卵子结合,再采用培养舱将受精卵培育成胎儿,直到胎儿发育成婴儿,全程都在舱中进行。(注)

    因此薇利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培育基地库存的精子卵子都是由志愿者提供的,他们属于既不想要小孩、也不介意捐献细胞为星盟下一代做点贡献的那类人。基地一般不会公开志愿者的个人信息,细胞捐献出去之后,就跟志愿者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起初萨顿很讨厌政治,将艺术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可他身为嫡系,总有被迫归家的时候,一旦回到家族,就不得不接触一些政治事务。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发现了自己在政治上的天赋和兴趣,发现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改变华纳、托帕斯、甚至整个星盟的局势。从此之后,他对政治的参与度陡增,地位不断上涨,一发不可收拾。”

    弗雷克:“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吗?”

    “不算吧。”维克多皱了皱眉,“他的兴趣太多了,说不上贪恋权力。很多事情在他眼里都是游戏,带给他无穷无尽的乐趣和成就感。只是他年轻时太过随心所欲,做事不考虑后果。”

    他捡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乱划:“萨顿是个天才,在几年之内取得了极高的政治成就,获得沃茨家族的继承权。这时他已骑虎难下,不可能反悔。他深陷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必须不断往上爬,只有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才能确保家人的安全。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很忙碌,很少有机会回家,只能通过三维显像和薇利亚见面。”

    “然而他这一系列做法导致的后果就是——薇利亚被盯上了。”维克多稍稍抬起眼,神色严肃,“他的地位蹿升太快,不光是外界政敌,家族内部许多有竞争力的人选也都没反应过来。挡了这么多人的路,他自然成为众矢之的。但大多数人不敢对他动手。由于北冕双星的存在,星盟局势一直不算稳定,他要是死了,沃茨家族甚至整个星盟都会受到严重影响。于是家族内外的敌人,一律将矛头对准薇利亚。”

    “你想想看。”他将树枝扔进火堆中,“萨顿以前离家出走,淡出众人视线,在几乎被遗忘时,又突然杀回政界,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他生育薇利亚的方式更可疑,那是很多大家族生育继承人的方式,这样可以保证孩子完全属于家族,不必受到另一半的影响。了解他的人会明白,他只是随心所欲。但在外人看来,他就是早有预谋、故意为之。”

    “确实很可疑。”弗雷克说。

    “薇利亚自然被当成准继承人,就算她说自己不是,也没人会相信。”维克多哼笑一声,“她的做法和萨顿年轻时差不多,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政治的兴趣,一心一意专注于机器人学。但在别人看来,这就是故技重施,她或许有一天会和萨顿当年一样,突然杀进政界。

    “她的生活彻底被改变,两年之内发生了十三次匪夷所思的暗杀。她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无论她对政治表现得多么淡漠,都被看作是一种伪装。”

    弗雷克:“可是她才十几岁。”

    “那又怎么样?”维克多道,“等她再长大一些,甚或有了政治成就,不就更难下手了吗?不瞒你说,她在机器人学上的天赋竟然也被视为一种政治资本,因此在这方面的发展也不断受到打压和滋扰。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她不能正常生活了吗?时刻有生命危险,无法专注于自己的爱好,这种日子任谁都受不了。”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懂了。”

    “有时我不得不承认,西伯利亚基地对她而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维克多说,“即便她与家族断绝关系,失去法定继承权,仍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手段。西伯利亚远离政治中心、远离家族、远离星盟主流社会,只有在这里,她才算是真正淡出了政敌的视线。

    “而且,她在这儿能专心钻研机器人学。”他看了奥苏一眼,“至少还有我们陪着她。”

    奥苏点了点头。

    弗雷克对着篝火出了会儿神,低下头:“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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