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薇利亚出了帐篷,向停车地点走去。途中经过阿列克谢的帐篷附近,她扭头看了一眼,他正站在帐篷一侧,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的住处。

    她走近,对着帐篷看了几眼,“他们是想烧死你吗?”

    阿列克谢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缓缓笑了:“你最近是怎么了?平时不是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吗?”

    薇利亚没说话。

    “只是恶作剧而已。”他说,“这种帐篷是防火的。”

    在他面前,雪白的帐篷表面沾染了一大片泼洒上去的污痕,面积约有两平方米。粗略看去,是油漆和煤灰的混合物,还有一种颜色较淡的污渍,从气味判断,应该是汽油。

    “是谁干的?”

    “不知道,这里没有监控,查不到的。”他说,“前几天夜里,有人在我帐篷上泼了点儿酒,当时我以为是谁喝多了胡闹,没当回事。现在看来,那可能也是恶作剧。”

    “仅仅是恶作剧?”

    阿列克谢看看她,眼中带了几分笑意:“发泄情绪罢了,谅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你不打算清理一下吗?”

    “没用的。我越在意,他们就越兴奋,明天早晨只会更惨。就这样吧,反正也不影响什么。”

    薇利亚仍站在原地,看着那片污痕。

    “怎么了?”阿列克谢的笑容中绝无恶意:“是不是觉得我活该?”

    薇利亚看了他一眼,道:“再见。”

    她转身欲走,阿列克谢一步挡在她面前:“等一下。”

    “干嘛?”

    “你没休息好吗?”

    薇利亚没出声。

    “因为华纳空袭?”

    空袭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更何况……

    “我家没被炸。”她答道。

    “不是那个意思。”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算了。”

    ——

    半小时后,当薇利亚走进人造人实验工厂时,心中不禁思忖,阿列克谢的直觉未免过于敏锐。

    她这几天的确没睡好,空袭事件带来迟延的伤痛,全息影像中充斥着激烈爆炸和漫天烟雾的场景时常在脑海中回荡。或许是经历所致,薇利亚始终没有将华纳视为故乡的自觉,直到现在,她也不敢说自己对华纳有多深的感情。但是看见熟悉的地标和街景被战火吞没,仍会引起内心的极度不安,这几乎是一种生理反应。

    这种情绪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阿列克谢却能够一语道破。他的直觉、共情、观察力和悟性都是一流的。

    薇利亚乘电梯前往五层,路加正巧迎了出来。在她走进工厂的那一刻,路加应当已经知道有人来访,但他仍是一副惊讶的模样。

    “薇利亚,”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一切正常。”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调查克隆人。”薇利亚走进开阔的圆厅,转身问他:“你认识阿列克谢吗?”

    “阿列克谢?”路加卡壳了一下,“如果你说的是出生于2551年6月的阿列克谢,我有印象。”

    见她点头,路加率先往中央计算机所在的房间走去,“他的纸质和电子档案都在这里。”

    ——

    午时,阿列克谢在A区外靠着栅栏,低头抽烟。

    “哟,这不是阿列克谢少爷吗?”

    他抬头,迎面走来四个穿D区制服的人造人,都是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他的目光与领头那人撞个正着。

    “弗拉基米尔。”他笑了笑,“上次给你开瓢开得还不够过瘾?”

    “上次是小爷我喝醉了酒,算你运气好。”

    “也对,要不是脑子泡了酒精,你说什么也不敢在我面前乱吠。”阿列克谢微笑。

    弗拉基米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不是没有学到教训,上回被阿列克谢在脑袋上砸出的伤口缝了好几针,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愈合。可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在怒火中烧的同时,他心中也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阿列克谢身世肮脏却自诩清高,从来不屑与他们这些“低等人”言语交锋,从前若有谁得罪了他,他总是直接行使借来的权力逼人去做些苦差事。弗拉基米尔有时候倔脾气上来,觉得他那点权势也不过如此,因此仍会冲他嘴贱几句,刚才那句“阿列克谢少爷”纯属惯性使然。

    他没想到对方会回嘴,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与往日的高冷形象相去甚远。为什么?因为他失去了靠山,只能以言辞为武器了吗?弗拉基米尔来不及多想,火气直往上窜,一直烧到脑子里,燎得伤口隐隐作痛。

    不能忍。

    一直以来,基地人造人都认为阿列克谢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驻军统领已离去数日,现在他背后什么势力都没有,为什么还是没人敢来教训他、折辱他、打得他满地找牙?

    他们只敢在背后搞些小动作,趁着夜深无人往他帐篷上泼些污物,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仅此而已。

    弗拉基米尔知道原因,但不愿承认。

    他们畏惧阿列克谢,不止因为权力。他本人不外露的凶狠和威慑力才是真正的原因。

    可还是不能忍。

    如果弗拉基米尔懂得忍耐,就不会在酒后对阿列克谢讲出那些污言秽语。恐惧令人清醒,但他显然缺少这根弦。

    “你他爷爷的才乱吠,狗儿子!”他大吼一声,将身边几个同伴吓得一哆嗦。

    阿列克谢依然微笑。

    弗拉基米尔被这笑容激得怒不可遏,刚要上前,只见阿列克谢丢掉烟蒂,脱下外衣搭在矮栅上,缓缓挽起袖口,平静地对他说:“要打架吗?”

    他愣了半晌。

    不对劲。

    他头脑再简单,也能觉察出不对。阿列克谢在用激将法引他上钩,迈出这一步,就等于踏入圈套。

    但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他面前的少年瘦得像根麻杆儿,风一吹就要折了。至于权力,且不说那靠山已经消失,就算它还存在,他也不可能因之退缩。

    “单挑?”阿列克谢缓缓移动几步,离开栅栏,目光始终定在弗拉基米尔脸上。

    “单挑!”弗拉基米尔扯下外套狠狠摔在地上,站在原处瞪他几秒,猛地冲了上去。

    阿列克谢侧身让过他的拳头,同时抓住他的右臂,顺势往前一扯,身体的惯性加上这股拉力,令弗拉基米尔瞬间失去平衡,向前跌倒,狼狈地摔在地上。

    剩下三人看呆了,他们从阿列克谢轻松自如的动作中看不出什么玄机,只隐约觉得这是某种四两拨千斤的打法。

    弗拉基米尔笨拙地爬了起来,转身再度冲上去。阿列克谢又一次轻而易举地避开他的进攻路线,与他擦身而过时,以右手掌缘击打他后颈,力道不轻不重,不至于造成重伤,但足以令人晕眩一阵儿。

    这一回,弗拉基米尔在地上趴了好几秒,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阿列克谢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类似的进攻上演了几个来回。围观者都有一种感觉,这像是在看古时候的西班牙斗牛节目。弗拉基米尔就是那头愤怒的公牛,每一次都用尽全力冲向目标,却总在最后关头被轻易闪躲,自己反倒撞得头破血流。

    阿列克谢的确瘦得像根柳条,弗拉基米尔攻击时带起的劲风仿佛将他吹到了一边,怎么都碰不到他。但他又不是完全没有肌肉,他集中力量击打对手要害时,那力气也是够人受的。

    弗拉基米尔意识到自己确实中了圈套,面前这人竟是个练家子,街头流氓的打架手法对他不适用。但临阵脱逃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干出来的事,尽管明知看起来很蠢,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冲向阿列克谢,直到最后被借力撂倒。这一次摔得够狠,他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

    阿列克谢稍微有些喘息,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侧的薄汗。他观察了弗拉基米尔半晌,确信他已放弃,于是抬起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另外三人轻轻笑了笑:

    “一起上?”

    ——

    不远处,围栏内侧,维克多和路易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不久前在B区吃完饭,正在回住处的路上。午后人们基本都在室外走动,附近围观这一出群架的可不止他们俩。

    “不用去叫治安队吗?”话一出口,维克多发觉自己比想象中来得镇定。

    路易转头看向周遭,“估计早有人通风报信去了。”

    阿列克谢与那三人打斗时略占上风,但也不是全无受伤。光这一会儿工夫,维克多就见他右胸肋下和肩膀处各中了一拳,他这身板儿,拳头打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他仍旧淡定围观,就像这基地中的众多人造人一样,他们都站在阿列克谢的对立面。除非对方有性命之虞,否则他没必要插手。

    一个较瘦弱的男孩扑上去时,直接被他制住臂膀,扯住衣服下摆,凌空一个背摔。可以看出他手下留情了,将人摔下去的角度恰好避开头部要害,那男孩至多是肩膀扭伤。

    维克多瞪大眼睛:“我以前可不知道他这么厉害。”

    “这么想的不止你一个人。”路易稍微咽了下口水。在观看战局的同时,他不忘观察周围的其他人。这些人与其说是在看热闹,不如说确确实实是被震慑住、惊呆了。阿列克谢在他们心目中一直是孱弱的形象,尽管有时发起狠来令人害怕,但始终没人将他与“武力”二字挂钩。

    他从未展现过这样的一面,或许是刻意隐藏。

    路易感到自己不得不略微改变对他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懂,这位少爷隐忍了这么多年,今日突然发作是为了什么?

    三人之中已经有两人败退,先前的弗拉基米尔躺在地上一直没起来。仅剩一人与之缠斗,被打败只是时间问题。

    “他这样子,整个基地没人敢看不起他。”维克多说,“他为什么还要……”

    “需要提防的不是人造人。他性格的确差劲,我们对他而言只是施威对象,用来发泄无处安放的坏脾气。”路易道,“他真正要防备的,是人类。”

    所以才要有位高权重的人来当他的靠山。

    然而这几个月以来,阿列克谢的确变了。路易不会轻易推翻之前对他的评价,他一贯性格差劲、脾气诡异,只不过还没沦落到恶毒的境地。可最近他身上的变化是如此明显,好像很多事情都看开了,已经与自己身上最见不得光的那一部分和解。

    是什么令他发生了如此重要的变化?

    路易蹙起眉。

    最后一人力竭,被阿列克谢压倒在地。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失去控制,跨坐在那人身上,拎起对方的领口,似乎要用重拳击打其头部。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下一秒他就恢复了镇静,神色淡漠地放开手,站起身。

    他喘息着,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和汗水。维克多这时才注意到他嘴角有血,应该是不小心磕到嘴唇了。另外他脸上有一块淤青,不容忽视,但仍无损于他的美貌。

    他脚下躺着四个痛苦呢喃的手下败将,围观者安静极了。

    维克多只觉得喉咙干涩,半晌才轻声问路易:“治安队怎么还不来?”

    路易无言地摇了摇头。

    阿列克谢听到动静,抬头向这边望了一眼,维克多的目光不小心与他相撞。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只见阿列克谢露出释然的神色,对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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