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皇御驾巡视各州军政,我刚学会骑马,总惦记着到莽原上肆意驰骋,便撒娇求父皇准我伴驾随行。”

    “可父皇不许我在荒野里骑马,我就趁着天黑牵过他的玉狮子,偷溜了出去。”

    “旷野里飘来野兽的嗥叫,一匹战马被狼群团团围住,马上趴着个少年,身负重伤,用旌旗把自己绑在了马背上,饥肠辘辘的狼被那血腥味一激,瞳仁都冒着幽幽绿光,口角淌着涎水,步步逼近少年……”

    香案上的灯芯长了,哔哔啵啵的响,摇曳的光打在卫瀛身上,投在鎏金屏风上的影飘忽不定,仿佛浮萍随水波轻荡。

    她到香案前坐下,从侍女玉扇手里接过剪刀,嚓的一声剪去烛芯,广袖漫过香案一角垂落,素白锦缎遍绣红凤,像极了宫墙外血水斑驳的雪地。

    “魏州起兵后,我总梦见这事,梦里却忘了那少年是谁,头脑一热就又冲了过去…昨夜梦里我终于袖手旁观一回,亲眼看着那些狼饮他的血,啖他的肉,连骨头也嚼碎吞掉,渣都没留。”

    她扯扯唇角,“侍女说,我睡梦里一直咯咯的笑呢。”

    远处轰然一声巨响,手一颤,剪刀坠地。

    辨辨方位,炮火击中的该是父皇的承阳殿。

    魏州叛军围困京城两月有余,朝中武将卸甲投敌,文臣作鸟兽散,只余下几千御林军苦苦支撑,傍晚见积雪无人清扫,才知连太监们都被赶去宫门外抵抗了。

    澄阳公主卫汐在她身侧站了许久,隆隆余音中,她灰白的脸绷得越来越紧,整张面皮好像被一口气顶起来,袖底攥着珊瑚手钏的手太过用力,指尖发白。

    卫瀛封号永固公主,是皇后姜氏独女,在这风云诡谲的后宫里,姜后给女儿撑起了一片桃源仙境,把她宠得顽劣娇纵,跋扈霸道。

    而卫汐的生母到死都只是个宫女,主子赐名烟素,没人知道她本来叫什么。

    卫汐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烟素临终前求掌事嬷嬷带给她的这手钏,和“娘”这个字眼一样,不过是寒风苦雨里的一个念想,遮不了半点风雨。

    她想要的东西都要自己争抢,往昔的荣华富贵如是,如今的生路亦如是。

    卫汐俯身拾起金剪,轻轻放到香案上,柔声开口,“妹妹何必自责,即便你当初没有救下魏侯,还有祁侯留侯、渤海王,这天下逆臣贼子不知凡几,总会有这一天的。”

    总会有这一天?

    卫瀛眉心微蹙。

    她二人曾是晋侯叶峋的平妻,姐妹俩在晋州从相安无事到剑拔弩张,本来就不多的情谊也消磨殆尽。

    大启最后个把时辰了,这个早已断了来往的姐姐突然跑到她的永乐宫来,难不成就是为了说这些没骨气的话?

    罢了,想想庶姐在晋州是如何的谄媚逢迎、吃里扒外,如今这句不咸不淡的话,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卫瀛哧的一笑,瞥了她一眼,目光疏离。

    卫汐见状,自知失言,便话锋一转,“我们没有强势的外戚,驸马晋侯也亡故许久,还能碍得到魏侯什么?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随即眼帘一垂,紧挨着卫瀛坐下,指尖触上她的衣摆,“你说呢,瀛瀛。”

    瀛瀛?

    卫瀛这才正眼瞧瞧她,当初在一个屋檐下时姐姐也没这样亲昵的唤过她。

    父皇母后都不在了,想不到还能听见一声‘瀛瀛’。

    恍惚间轻叹一声:“姐姐糊涂,魏侯那双手沾了多少血?别的不提,单看他大破渤海郡的时候,生擒渤海王和将士百余人,在闹市把他们层层叠叠垒起来,拿铁板压上,他坐在那铁板上抚琴吹箫,他的手下在上面饮酒作乐,三天三夜,渤海王和那些将军们,连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出,就被活活压死了!”

    硝烟开始从窗缝钻进来,掺着铁锈似的腥气。

    奢华的内殿里烟尘逸散,像是罩上了轻薄的黑纱,四周传来侍女们压抑的呛咳声。

    沐浴更衣已然来不及,但总该焚一炉香罢。

    卫瀛取了香押,细细的压着一炉灰,“储贼的种种手段,禽兽不如,畜生面前,‘不碍事’又怎样,‘碍事’又如何?”

    卫汐递来羽扫,又挑了个她平素最喜欢的牡丹香篆送到手边。

    玉扇见自己分内的差事都被澄阳公主抢了先,只得垂手悄声退开。

    卫瀛专注的打起香篆来。

    卫汐凝神望去,只见她螓眉蛾首,领如蝤蛴,耳坠的红宝石点在颈侧,像一颗朱砂痣。

    卫瀛有副好皮囊,如海棠般鲜妍,这容貌本就张扬,她又和出身乡野的姜后一样,学不来贵女淑媛的矜持内敛,不免显出几分轻浮狂浪,好在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再珍贵的东西,到了她面前也不过稀松平常,所以她看什么都是一副倦怠神色,那几分轻浮让这神态一压,便只剩下恰到好处的风情。

    卫汐深吸口气,耐心讲道,“魏侯手段确实太过毒辣,可从那以后,渤海郡百万男儿,还有谁敢对他说一个不字?凡事有因才有果,瀛瀛你想,他一个庶子却能夺爵,魏州实力位居末流却能吞了天下,也许乱世里需得如此,才能成旁人不能成之事。”

    她抚过卫瀛鬓边,理了理步摇流苏,“那年他初袭爵位进京,赏花宴上父皇初见他,便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可见他本是如玉君子,只不过敌人太多,不得已才练出了千张画皮。”

    庶姐指尖冰一般冷,卫瀛略偏了脸,心里一哂。

    画皮再多,也需骨相撑着,魏侯储况那千张皮下,怕是一副青面獠牙的恶鬼相。

    卫瀛勾唇冷笑,“今日不比当年,如今他已经露出獠牙利爪,难道会对你我网开一面?”

    起篆燃香,烟气涌动。

    朦胧间,卫汐又瞧见那年腊月飘雪,御花园八角亭阶下,男子肩头堆雪,面色沉静,一双凤眸清凌凌的望着亭中人,卫瀛一袭百蝶穿花的石榴红宫裙,握着手炉含笑道:“魏侯想进来避雪可以,但得给我吟首诗,我若听着高兴,自然许你进来。”风雪中红梅斜倚亭边,像是心防被针一刺,渗出一串血滴。

    思绪回笼,卫汐一双手藤蔓似的攀上卫瀛臂膊,“也许…妹妹只需对他略一低头,就可以继续过这万人之上的日子,你哪怕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姐妹们,最小的妹妹连话都不会讲,稚子何辜?若是能庇护姐妹们安度余生,父皇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闭嘴!”卫瀛忽的打飞卫汐的手,卫汐身形不稳,一下子歪到地上。

    卫瀛眉间一道深深的沟壑,眯起眼睨视着她,唇瓣抖动,“我说你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原来是藏着这样的心思!”

    庶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竟然……竟然和父皇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记起父皇自裁前的绝笔信,信中的字笔划锋利如刀,刀刀刺进她心里:“瀛瀛,朕命你去侍奉储况!朕要他的血里掺进我族血脉,撇不清、摘不净,代朕继续受万民朝拜,执掌山河!”

    侍奉储况?不!她绝不!哪怕是父皇遗命,她也不得不违抗一回!

    父皇的心太狠了,可不论是作为父女还是君臣,她都没资格怨父皇,这一腔怨愤硬生生憋在了心里,此时终于都冲着卫汐倾泻而下。

    “疯子!都是疯子!锦绣江山被宵小夺去,我永固公主怎能向贼人低头献媚?”

    卫汐趴伏在地,抬脸只见卫瀛微昂着下巴,目光如寒霜兜头洒下来,“我累了,姐姐还是出去赏赏雪吧,永乐宫炭火太旺,热得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卫汐脸垮了下去,用袖子盖住手背被打出的红痕,咬牙爬起,逃也似的到了门前,却发现外面上了锁,“谁将内殿上锁的?快打开!”

    槅扇仅能推开一条缝,廊庑下宫女尸首横陈,士兵们一边堆着柴垛,一边往上面泼油。

    寒风呼啸中,马蹄声渐渐大了。

    辛辣的桐油味飘到鼻尖,卫瀛听着外面动静,看来皇城已破,叛军进了宫,难不成储况要火烧她的永乐宫?

    眉峰一扬,好啊,居然有脸来她这儿!

    她朗声喊道,“储贼可在殿外?你——”

    “别!”卫汐双膝一软就跪到她面前,手抓着她的裙裾,“我没你那份傲气,求你别连累我!让我和魏侯好歹说几句软话,求他把门打开,到时候你要死要活我都不拦着,可现在不要激怒他!”

    卫汐那双剪水眸含着泪光看过来,梨花带雨,卫瀛也不由感叹,怨不得庶姐当初能把桀骜难驯的晋侯捏进手心。

    这般楚楚可怜,纵是铁石心肠也得软上三分。

    卫瀛唇角一翘,半生纠葛都在这弧度里一笔勾销,“罢了,我也懒得与那禽兽费口舌。”

    她回过身,目光移到备好的鸩酒上,雨过天青的酒壶在烛火下映射出梦幻般的光晕。

    她紧咬朱唇,逼着自己过去,每一步都迈得艰难,仿佛脚踩着泥泞的沼泽。

    侍女们围拢过来次第跪下,泣不成声。

    卫汐扶着殿门哭道,“魏侯,大启已是您囊中之物,整个皇族也沦为了阶下囚,可我一个弱女子……”

    外面无人应答,士兵脚步声杂沓,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方才马蹄声听着距离永乐宫还有段距离,但奇怪的是那时候殿门早已锁住了。

    她猛吸一口凉气,把脸贴上门缝向外看,眦目欲裂的辩识着士兵的甲胄和佩刀,平日里的端庄仪态荡然无存。

    突然她呼吸一滞,浑身抽搐了下,竟是他?!

    “不!!放我出去!”

    殿门处猛地一亮,内殿顷刻一片红光,火舌舔舐着隔扇,直往屋檐上冲去,卫汐拍着门,身体摇得像离了水的鱼。

    “不!我是澄阳,谁能救救我,谁都好!只要救我出去,我愿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卫瀛满脸嫌恶,澄阳姐姐为了苟活竟说出这等作践自己的话来,真是疯了,不光疯,还蠢笨得可以,对储贼来说,姓卫就是罪,哪个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头顶开始落灰,燃烧的爆裂声中,屋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卫瀛提起酒壶,忍着喉间剧烈的痉挛,抖着手倒了一杯,额角青筋根根暴起,眼里鼓起一汪泪,却终究没有落下。

    她知道储贼就在外面,日后这恶鬼会坐上她父皇的龙椅,挥起她父皇的宝剑,凌/辱他父皇的妃妾和女儿……

    啪!

    她摔碎酒杯冲到门前,迎着足以灼伤发肤的热浪昂首而立,“储贼!我不与你讲那些君臣纲常,我只问你,当年你与父兄中了北国人埋伏,你突围后奔逃百里流落荒野,险些沦为狼群一顿饱餐,是谁举着火把驱散了狼群?又是谁让出銮轿让御医为你连夜诊治?……是我永固公主!”

    “储况,你这条命是我施恩给你的!你今生今世都该感念我卫氏皇恩浩荡!若有来世,我——”

    眼前倏然一黑,耳边如山石崩塌,永乐宫这只巨兽重重的倒在大雪夜里,扬起漫天盛世的余烬。

    烈火撕咬着她凝脂般的皮肤,吞噬着她绸缎般的乌发,烧焦的皮肉开始翻卷,血蒸发成雾气,和烧出的油脂混在一起,窜进鼻腔,炙烤着肺腑。

    痛,好痛!

    意识彻底抽离的前一瞬,卫瀛赌咒发誓。

    储贼,若有来世,我定要你也尝尝这烈火焚身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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