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花香馥郁,眼睛撑开一条缝,只见漫天海棠,随春风簌簌而动。

    “魏侯一直没答,八成要认输啦。”玉扇伏在她耳边轻语,紧跟着小太监奉上一把金柄马鞭。

    玉扇见她面如金纸,额上还蒙着一层细汗,不由道:“公主可是哪里不适?”

    卫瀛身上残留着烈火烧灼的痛,囫囵饮了杯烈酒,一股热辣穿喉而过,勉强将难捱的痛楚压下去一点。

    强撑着四下瞧瞧,她正在一场赏花宴上。

    听说人死后投胎前,一生喜怒哀乐都会在眼前过一遍,这场宫宴肯定是她死后看见的幻境了。

    大启贵族衣着本就豪奢,春日里又偏好穿艳色,宫宴上到处花红柳绿,刺得她眼睛疼,唯有一点留白,像一抹尚未消融的冰雪。

    定睛望去,是垂丝海棠下端坐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月白锦袍外罩雪青色鹤氅,领口束得很高,仅一小截玉白的颈露在外面,乌发绾入紫金冠中,剑眉入鬓,凤眸半阖,长睫投下蝶翼般的影,半遮着眼底的潋滟清波,容貌比背后的海棠还要昳丽三分,神态却极恬静淡泊。

    卫瀛瞳孔急缩,猛地抓住桌案一角,周身血脉倒流般充胀起来。

    储贼?!

    储况缓缓抬眸,如莲静开,拈起手边一张字条展开,温润一笑,“公主这题出的巧,储某不才,认输领罚。”

    本性如恶鬼,声音却如玉石轻击般动听。

    坐在上首的景元帝朗声大笑,“瀛瀛,魏侯已经认输,你也退一步,把鞭笞三下换为罚酒三杯,如何?”

    永固公主喜欢作弄世家子弟,最常玩的是击鼓传花,轮到谁就从她准备的锦囊里抽一道题,但目的不在答题,而是罚人。

    因为她的题没人愿意答。

    既然目的是罚人取乐,她想出来的惩罚方式自然不是什么风雅段子,净是诸如学犬吠三声的幺蛾子,今日只鞭笞三下,已经很收敛了。

    望着储况那张疏风朗月的画皮,卫瀛满腔愤恨都化作一只怒吼的野兽,抄起马鞭冲到他面前,席间推杯换盏的手齐刷刷的停了下来。

    嘶——公主这阵仗,怎么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可她握着鞭子的手却慢慢垂下了。

    这马鞭不过是她年少时的玩具,柳枝一般细,弱小得可笑。

    即便身处幻境,她也恨得浑身微抖,但一举一动依旧不能失了天家威严,让满座魑魅魍魉看笑话。

    弃掉马鞭,随手折了一株海棠花枝,捻着花瓣似笑非笑,“既然魏侯情愿领罚,那我便不客气了。”

    她的瞳仁黑漆漆的,唇角挂着蛇蝎般刻毒的笑,提起花枝在储况肩头不轻不重的击打三下,花枝存心擦过他面颊,像是在用羽毛逗弄狸奴,动作里折辱人的意图毫不遮掩。

    储况微抿薄唇,花枝擦过的皮肤像被一团鸟雀的细绒拂过。

    呼——

    耳边起了微风,湿冷气息掠过耳廓,“好俊的丫头!可笑得真吓人,你怎么她了?”

    声音换了个方向,又伏在他另一侧肩头,“她瞧你这眼神也不对劲,还记得吗,以前总有人这样看你……”

    放在膝上的手两指一翻,指缝里晃出一片打磨得极亮的玄铁。

    湿气更重了,“嘻嘻,这眼神好像在喊:‘你个下贱坯子!下贱坯子!哈哈!”

    他把拇指往尖角上极快、极重的划过,指腹绽开弯弯的伤口,像一个狰狞的笑。

    淡淡的血腥味里,湿冷气息顷刻散了,耳畔再不起一点风。

    沉了片刻,拈起一片落在桌上的花瓣……

    宫宴散了,卫瀛乘着肩舆行在悠长宫道上。

    春色怡人,黄鹂衔着朵杏花停在枝上,歪头和卫瀛对视一下,振翅飞了。

    手抚上胸口,掌心下扑通扑通的,迟疑片刻叫了玉扇过来,“今儿个是几月初几?”

    “回公主,三月初三了。”

    “……你可记得,三十三年冬月十五,初雪大得成了灾?”

    景元三十三年冬月十五,大启的最后一日。

    玉扇顿了顿,“这五年后的事儿,奴婢如何知道呢?”

    卫瀛猛地坐直了身子,珠钗步摇叮铃细响。

    什么幻境,这都是真的!她是死而复生了!

    景元二十八年,她才十七岁,还是那个娇纵的小公主,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大启末路将近。

    唔的一声,热泪淌了满脸,侍女们不知所措的跪了一地。

    泪温热如血,风一吹却阴恻恻的冷,前世面对千军万马都没落一滴泪的永固公主,此刻却张着口哭得像个孩子。

    她怕死,可更怕苟且偷生。

    碧空一角升起几只云燕纸鸢,一墙之隔的御花园里,小皇子们追逐嬉闹,宫妃们谈笑风生。

    泪干了,她一动不动的坐在肩舆上,身披暖阳,她却仍是手脚冰凉,牙齿也微微打颤。

    一个小太监从宫道上过来,是明华殿当差的顺宝。

    顺宝瞄了眼跪了一地的侍女们,吞吞口水小心说道:“丞相大人派奴才来说,前几日殿下抱病没去明华殿听讲学,今日宫宴上见您气色大好,问明日讲学去不去。”

    卫瀛自幼备受皇帝宠爱,连丞相张申都是她的开蒙先生之一。朝廷气数已尽,大儒们在课堂上多是讲讲博物志、山海经里的故事哄小公主开心,只有张申特意编课本、写字帖,但她无拘无束惯了,并不喜欢这个悉心教她才学的先生,讲学也是能躲就躲。

    侍女们都以为公主不会理睬,却听她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永乐宫内殿里绫罗飘香,初春天色暗得早,很快就点了灯。

    卫瀛目光在内殿里兜了个圈,鎏金的花鸟屏风、酸枝贴钿的博古架、嵌云石的玫瑰椅,九凤齐飞的缎面椅披……橙黄灯火下,奢华的陈设全都失了本色,显出几分幽深晦暗来。

    一切都和记忆里别无二致。

    坐到美人榻上,招手唤侍女过来,玉梳帮她撤了珠钗,发簪一除,乌发就在水红的缎面上泼洒开,玉镜拿牛角梳蘸了桂花油,捧起那鸦羽似的长发细细梳着,梳篦的齿轻轻擦过头皮,好像把头脑里纷乱思绪都一同梳理起来。

    重生了。

    第一眼便见到了她恨之入骨的魏侯储况。

    太祖皇帝开国后分封异姓功臣为诸侯,赐封地百姓,世袭罔替。百余年过去,朝廷日渐衰落,诸侯暗中做大,有的甚至僭越称王。

    储况先祖获封武阳侯,封地魏州,世人常称其为魏侯。

    他本是老魏侯储雍的一个外室子,年少时抓住机会随父兄去战场历练,大军遭伏,他孤身突围后伤重难行,用火把烧糊伤口止血,趁夜色奔逃百里求生。

    万人出征,活着回来的只有一个少年。

    他父亲和庶兄们都战死沙场,仅有嫡长兄储冽因监理魏州庶务没有同去,可储冽几年后就患恶疾病故,魏州权柄最后便落到了原本离它最远的储况手里。

    待战火四起,各方势力杀得昏天黑地,魏州却总有办法独善其身,当豺狼们斗得精疲力竭时,魏州大军却横空出世,大败幽侯、渤海王,连吞祁、晋二州,直抵京城。

    可见储况早有不臣之心,此前魏州默默无闻,不过是佯装弱小罢了。

    前世她观大局走向如雾里看花,棋局末了才看个清楚,却为时已晚。

    如今可不一样了!

    她绝不放过储贼!

    向父皇告发他谋逆?

    不,且不说她没有证据,即便有,如今朝廷式微,早就治不了他的罪了。

    那……索性杀了罢!

    卫瀛倒吸一口气,玉镜急忙缩了手,“公主,可是奴婢手重扯到您头发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别吵!”卫瀛厌烦的摆摆手,“你们都退下。”

    侍女如潮水般退开,内殿里变得落针可闻。

    噼啪一声,火盆里的银丝碳爆开几点火花,鬼魅似的跳了跳。

    视线投向红彤彤的火苗,火焰有多热,烧灼有多痛,估计没人能比她清楚。

    不由眉心微颤,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料峭的风从窗缝溜进来,满室烛火抖动,待烛火伸直了腰,内殿又亮起来,却似乎太亮了,仿佛下一瞬就要火光冲天。

    “来人!”卫瀛像是被火燎到一般,蹭的窜了起来,厉声道,“把火盆都撤掉,一个不留,今日起永乐宫不许见明火!”

    侍女们惶恐的过来,互相瞧瞧。

    玉扇思忖着回道,“公主可是觉得内殿有些燥?可这几日倒春寒,若是全撤了,夜里怕是会着凉……”

    抬眸一窥公主神色,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深不见底。

    玉扇立刻噤声,偷偷在衣摆上蹭了下掌心冷汗,才继续讲道,“是,奴婢这就带人把火盆都撤了!”

    才回身,又听卫瀛吩咐道,“这会没睡意,挑些人来讲讲笑话、故事,不,讲什么都行,总之整夜不许停。”

    永乐宫太静了,静得好像前世束手待毙,等着乱军杀进来的那些晚上。

    她受不了这种静。

    不多时,十二扇的花鸟屏风后,齐刷刷的跪了四五排婢女。

    卫瀛围着厚厚的锦被躲在床帐里,屏风后玉扇交代了几句,又催了催,婢女们犹豫着开口了。

    人声嘈杂中,内殿里又有了人气儿。

    她拾起思绪,朱唇紧闭,眉眼也冷酷了几分。

    每年初春,诸侯们需进京禀报封地政务,今日已经是三月初三,他们在京城逗留的时间最多只剩半个月了。

    若想取储况性命,必须在这半个月里下手,否则等他回到自己的地盘,她绝不可能成事。

    可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小公主,断然杀不了割据一方的王侯。

    她得找个能帮她的人。

    她同胞兄长早夭,大皇兄前世被攻城的炮火生生吓死,叛军围城时二皇兄竟想偷镇国玉玺向储况投诚,三皇兄早早出家避世……

    皇兄们是指望不上了。

    那朝臣呢?

    可大启宫规森严,严防女子干政,大臣品性她所知甚少。

    窗棂里透出微微的亮光,射到地面的青砖上,仿佛积了一层白霜。

    卫瀛松开被子,下床走到窗前,轻轻一推,朱窗吱呀的开了,天色是森冷的蟹壳青,东方一角却隐隐透出一点玫瑰色。

    长夜尽,天亮了。

    她不了解前朝,可有人对满朝文武都了若指掌。

    看来今早的讲学是必须得去了。

    唤来侍女,梳洗更衣后,简单用了几样点心就上了肩舆去明华殿。

    一夜无眠,可她丝毫不觉得倦怠,手指转着腕上帝王绿的镯子,朝玉扇道,“东西都预备好了?”

    玉扇道,“备好了,白玉山林的端砚,黄山图的集锦徽墨,还有羊毫的宣笔,都是之前陛下赏给您的,您一吩咐奴婢们就马上开库房找的。”

    卫瀛点点头,“等下了讲学,你先去打听张相朝中有没有什么事,此事急不得,若是政务繁忙不得空,便问问他何时得闲,就说我有要事,烦请他来永乐宫详谈。”

    肩舆缓缓绕过杏花林,明华殿黛色的歇山顶从花枝后显露出来。

    殿前廊庑下,一个小丫头双手插袖,倚着柱子阖目打了个哈欠。

    卫瀛扫了眼,认出她是叶峋一个妾室的陪嫁婢女,大概是叫檀香,不过眼下她的主人应该还没嫁去晋州。

    此刻殿内应该只有伴读在,让婢女在外面望风,她们在搞什么名堂?

    卫瀛心思微动,扬手换了条小路从偏门进去。

    沿着廊庑走了一阵,隔扇后便飘来女子讲话声,“天家嫁娶之事本也不是我们该问的,徐姑娘不愿掺和,你们追问也只会讨人嫌,何必呢。”

    语调颇有贵女气度。

    这声音卫瀛太耳熟了,是纪襄。

    她是渤海王纪勉嫡女,也是叶峋表妹,听说为了嫁他,她和母亲崔氏闹得很僵,想想也是,一个嫡女竟甘愿做妾,还是给表哥做妾,这让崔氏在娘家人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檀香正是她的婢女。

    “都是一同进宫伴读的姐妹,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嫌弃……我也只是听父兄说了一嘴,皇后娘娘兴许中意与公主年纪相仿的。”

    家世出众又才貌双全的勋贵里,仅有叶峋比卫瀛略长一两岁。

    卫瀛脚步一顿,眉心陡然皱起。

    糟了,她竟忘了,父皇前世给她指婚就是在三月中。

    诏书一下,她便要动身去京郊祭祖,而后礼部和内务府的人轮番过来,备吉服、点嫁妆,将她的永乐宫围得水泄不通,如何腾出手来除掉储况?

    不行,这婚事必须想办法拖一拖,最好彻底推掉!

    “唉——我听说魏侯仙姿佚貌,想来他和公主才是最相配的,可惜啊可惜。”

    纪襄咄咄逼人,“凌二姑娘可惜什么?大丈夫当以才学立世,姿容不过是个点缀,我表哥文才武略,哪里不及魏侯?”

    被唤做凌二的姑娘笑嘻嘻的赔礼,“我胡口乱说的,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话又说回来,公主那般美貌,晋侯真是好福气呐。”

    纪襄口气不屑,“表哥又不是埋在脂粉堆里的纨绔,他最是端方守礼,怎会关心女子容貌?况且为妻以贤德侍奉夫婿才是正道,容色再好,也有黯淡的一天,只会以色侍人,哼,迟早被人厌弃。”

    呵,听这弦外之音,分明是在嘲讽她呢。

    “真的?”卫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含着几分笑影,“那纪姑娘说说看,是不是只要品性贤淑,即便容貌丑得没法看,男子也能一辈子敬之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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