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则赶到清溟观中时已是云聚月沉,唯有檐下灯笼随风而动,即使闭上眼,仍可觉暗黄光晕摇曳晃动,醒目得有如洇开的点点墨渍。

    在步入屋内的一瞬,他便望见文载川正与慕容蹇低声交谈着什么,谢长缨反倒是颇显从容,只是饶有兴致地以手支颐,端详着不远处泰然秉笔的玉流瀛。见此情形,苏敬则便也大致明白了当下的情势,只在门内驻了足,静静听着他们的只言片语。

    慕容蹇率先闻声侧目,向他匆匆一颔首:“遂安侯?台城之中诸事可还无碍?”

    “今夜过后,便难以论断了。”苏敬则极轻地摇了摇头,复又看向了文载川,“看来是文先生及时领人赶到了运渎下游?”

    “是流瀛见老夫久未归家,及时从府中调了人手,否则也是鞭长莫及。”文载川瞥了一眼里屋的方位,继而又叹道,“君渊此行未免太过托大,你们几位竟也乐得陪他涉险。”

    谢长缨此时方才看向了几人,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文先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以如今的局势,南郡公若是当先领兵入台城,岂非坐实了犯上作乱之名?”

    慕容蹇亦道:“今夜原是稳妥,只是不曾想临海长公主猝然发难,引得太后与我们皆是措手不及。好在她今夜多半是有心无力,否则……”

    谢长缨却是忽地凑了过来,凝眸问道:“既是‘有心无力’,那么将军以为,今夜过后,长公主会当先对哪一方动手?”

    “太后。”苏敬则此刻方才再次开口,审视着瞥了一眼玉流瀛,“她与慕容先生的交锋毕竟未落在明处,且想必料定我们如今不敢妄动,正是离间陈氏兄妹再拉拢朝臣的时候。”

    慕容蹇颔首:“所见略同。若如文先生所言,君渊需得为此静养半月,那么为着不走漏风声动摇人心,我们便不得不按兵不动了。半月过后,谁又知情势如何?”

    “长公主今夜能够成事,无非是因她往日里皆在暗处无人留意罢了。晚辈倒是不介意她先行清算太后党羽,总归都是他们自伤自灭罢了,在蒜山渡一事之上,谁也不无辜。”

    文载川无奈地看了一眼谢长缨,又道:“无论如何,我们需得尽快寻一个稳妥的破局之法。”

    “大宁历来未有长公主摄政之先例,她往日里也未曾真正处理过朝堂政务,即便慕容先生只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也有足够的胜算。但若想速战速决……”苏敬则兀自沉吟了片刻,于与谢长缨暗暗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对慕容蹇道,“我不信仅凭先帝留给长公主的那一点台城禁军,便足以做到今日。”

    他言及此处,便好似又想到了些什么,再次沉默下来。

    “至少不足以令长公主将手伸入会稽王的帐下。她素日起居不出台城,其中端倪应当并不难调查。”谢长缨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笑吟吟地接过了话语,亦是对慕容蹇道,“那位枕月姑娘,不是先帝的人……而是慕容氏的。是么?”

    慕容蹇便也不得不叹道:“不错。我会向她传信,设法探一探其中隐情。”

    到得此时,远处案桌前的玉流瀛方才搁下了笔,抬眸望向了几人:“诸位想找的人先后在会稽王帐下与台城禁军中出现过,却又有足够的缘由对会稽王动手——这样的人不多见。”

    谢长缨听得此言,反是笑了起来:“玉小姑娘说得不错,那日芳林苑中的俘虏尚在,正可向他们求证些可疑人等的蛛丝马迹。会稽王此前多年皆是无咎无誉,故而其中关节,或许当在寿阳之战、迎回长公主,及此次叛乱之间。”

    慕容蹇深以为然:“此言在理。”

    “如此说来,老夫也当设法查一查寿阳大捷后为会稽王谋划作乱的幕僚,其间纵无此人,也少不得此人的踪迹。”

    文载川言及此处,侧目看向了依旧沉吟不语的苏敬则,好似隐约料到了其间的不寻常。

    而苏敬则亦是在此刻循着他的目光抬起眼来,和着檐下隐隐的铜铃轻响,微微着蹙眉沉声道:“文先生,学生以为,邺城的局势,连同另一人的生死去向,也当进一步调查。”

    谢长缨眸光悄然一转,好似已是了然。

    文载川亦甚少见他如此言辞决断,当即便已明白他心下已有定论,便颔首道:“何人?”

    “昭国扶风郡王,姜攸宁。”

    ——

    “……十二月十一,太后令称有疾,复还政于新帝。主赦陈却及其子,复领豫州职,幽太后于北宫清暑殿,宫门长闭,内外断绝。”

    姜昀放下最后一封密信时正是夜色深沉,室内烛火动乱,长风将土腥气送入窗棂,似有骤雨将至。

    他信手拈过这一叠书信,尽数置于烛焰间,而后起身行至窗畔,兀自思索起来。城楼外的天幕之上,一弯血色的下弦月正隐隐浮于云隙之间,有如苍穹朦胧睁开了一只怨怼憾恨的天目,散发着沉重的铜锈气息。

    残月渐次被云翳吞没,当细密的冷雨于天地间张开了雾色的网,东南角的望楼中亦有鼓角声声动地而来。

    姜昀蓦地警醒侧目,继而抬手取过案上的弓刀,迎着城下冲天而起的火光,踏着四方的金铁之声趋步走出了谯楼。

    朔风肆意助长着火势,纵是落雨,城墙上下的火势也仍是烈烈可观。烟尘火星在兵戈厮杀中滔天腾空,飞旋着明灭飘荡,壮丽过洛阳城暮春的牡丹花雨。雾雨荡不尽土腥与血腥的气息,更荡不尽肉身与尸身焦糊的恶臭,这种种气味混杂着附着于每一滴寒雨之上扑面沾衣,直至渗入骨髓与心魄,再难剥离。

    这一战直至第三日入夜时分方才告终,城外的辽西军攻城不利,再次悻悻而返。

    姜昀于城头雉堞间回首,透过淡红的血雨,望见那弯血月仍倔强地自云隙间漏下一隅。

    “陛下。”一名裨将趋步跑上雉堞,恭敬地行过一礼,亦是暂且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他便也回过神来,掩去面上的疲惫之色了然颔首:“不妨直言。”

    裨将依言上前数步,低声禀报:“陛下,如您所见,自辽西王围城至今,贼兵势盛而我军士卒疲敝。眼下非但邺城粮草告罄,我等便连调集人手借取邻郡之粮也是困难。”

    “如此么……辛苦诸位。”姜昀听罢,倒也并未有太多讶异之色,语调依旧平静,“今夜一战后若情势仍旧难有转圜,来日朕或可设法奇袭敌军粮草,以便为诸位争得出城之机。”

    “这……只怕不易,如今是陛下受困于城中……”

    “昔年宁朝将士能够做到,朕自然也可一试,总好过令诸位在此坐以待毙。”

    “是……除此之外,末将仍有一事难以决断。”裨将叹息着犹疑了片刻,又低声道,“如今虽兵寇危逼,仍有荡阴县的官吏百姓负粮冒难,夤夜而至。为首者自称有要事请见陛下,末将已核验过其身份无异,但……”

    “既是身份无异,见一见便也无妨。”姜昀略微颔首,回望了一眼城墙上下的狼藉景象,而后吩咐道,“但不必在此处,你们且安顿好同行的百姓,再领他去谯楼吧。”

    “末将这便去办。”

    裨将领命而去,姜昀却再次侧目回首,驻足望了望城下枕藉的尸骸与横流的殷红,方才趋步循着雉堞走向了谯楼。

    其时天光稍霁,东方未明。姜昀回到谯楼中后,匆匆拭去了佩刀与甲胄之上的血色,复又取下兜鍪整理过衣冠仪容,末了以帨巾蘸了冰水沃面,将原本已是倦怠麻木的思绪激得重又清醒了几分。

    借着铜鉴映照出的晦暗光景,他微微阖眼缓和了片刻,再抬眸时,眼底那冷冽空阔的光华便已消弭不见。

    他回身入座时,谯楼下也已有步履渐近。

    待裨将领着两人登楼入室行过礼后,姜昀方才微笑着从容开口:“荡阴县亦非城高池深、粮草丰盈之地,诸位自此而来,想必实为不易。”

    为首做刀笔吏打扮之人听得此言,当先又是一礼:“陛下,臣等闻王师困厄,不愿受贼人兵燹,故有此行。”

    “叛军肆虐于野,朕只恐百姓为贼所杀,于家于国皆是无益。”

    刀笔吏默然片刻,叹息应道:“此为百姓赴难之义,臣等县府官吏亦无阻拦之由,唯有遣人同行护送,以求保全。”

    姜昀轻轻地摇了摇头:“魏郡之地寇难繁多,非诸位之力所能济,负粮而来也不过解一时之危。诸位之心朕已明了,今夜战事暂歇,便请诸位稍作休憩后尽快动身南归,莫作枉死之人。”

    “陛下,我等今夜涉险,也并非只是为此而来。”一旁的中年人却又是蓦地开口,“一月前临水县被辽西贼寇所占,他们的将士常在城内取用米粮,并征召魏郡百姓做工,诸县父老请为陛下内应,伺机放火烧毁敌军粮草。”

    “不可。”姜昀蓦地一抬眼,却又旋即敛去了言辞之间的凌厉之意,温声劝慰道,“邺城上下固然感念诸位心意,只是此行多半徒丧无成,空令百姓相随虎口,仍是于国无益。”

    中年人并不应声,只是叩首固请:“陛下如何不知,此事若成,邺城及魏郡诸县困局便可暂且纾解?纵然只有万一,亦是投身为国,如何便是‘无益’?”

    “长安尚在、晋阳尚在,诸位蓄粮厉甲、自爱自保,方是为国。”姜昀微微蹙眉,再一次打断了对方的话语,“何况时运自有盛衰,我不忍坐视百姓坐自夷灭,诸位也请慎重决断吧。”

    谯楼之内一时寂然无声,裨将亦忍不住紧张地暗自打量起了几人的神色。

    半晌,仍是那名刀笔吏率先开了口:“陛下可知,自前朝永定年至今,魏郡殁于兵燹者十之六七,唯建元年间可算安定……臣等不爱性命,但求为陛下试破此局。倘若上天有灵,使此事得济,臣等虽死,亦无遗恨。”

    姜昀徐徐起身,沉默着端详良久后,方才几不可察地一颔首:“朕自邺城调拨六百骑暗中相护,诸位若有悔意,尽可随他们归家。”

    二人闻言齐齐叩首下拜:“谢陛下成全。”

    姜昀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看向一旁的裨将:“今夜诸位多有操劳,且回城中休息吧。”

    裨将了然趋步上前,向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继而便领着他们一同行礼:“臣等告退。”

    “去吧。”

    姜昀垂眸向几人笑了笑,待他们依次退出谯楼后,方才举步行至窗下,仰首望着那一弯隐现不定的血月,直到那抹幽冷的光华无可奈何地被东方绽开的云霞取缔。

    ——

    运粮的百姓在平明时分便已悄然离开了邺城,而姜昀无暇顾及亦无心懈怠,为着在又一场恶战后抚慰军心、厘清庶务而奔走于雉堞之间。待他终得以有了些许缓和之机时,已是这一日的入暮时分。

    他谢绝了裨将入城休憩的提议,径自登城远眺,望向东北方的原野。云间漏下的残阳挂在枯黄的草尖上,被苍原之上的长风瑟瑟吹动,更远处是韩陵山虬龙般盘桓的暗影,而那枯草与山影相接之处,便是辽西敌营所在。

    云山间的夕阳渐渐地燃烧殆尽,自韩陵山头悄然跌落,洹水的碎金流光亦跃动着归于黑暗,而在那墨蓝色的长天尽头,有零星的灯火于敌营之中静谧地挑起。

    姜昀便也静静地倚着雉堞极目而望,一时却又不知此刻心中的愿景究竟是燃起的业火,还是寂静的长夜。

    入夜时长风又起,风声越过莽莽荒原,于城楼的雉堞飞檐间逡巡停驻,徘徊着吟唱出空洞低扬的悲声。

    “……百夫长!”他蓦地警醒起来,扬声四顾,待见到一行将领匆匆跑来时,方才沉声开口,“立即调将士追上白日里的人,今夜风向不利,绝不可贸然入营放火——”

    “砰”!

    荒原上的火光一瞬暴起,即便身在邺城城墙之上,也仍觉那声响震耳欲聋,仿佛天地也将在这轰响中分崩离析。敌营前风助火势、烟尘冲天,却是向西方猎猎烧来。

    几名将领皆是一惊,循声望去之时,只觉城头好似也有隐隐的烟尘扑面而来,蕴着宏大寥廓的悲意。

    而姜昀只在片刻的停顿过后,便再次平静地开了口:“……不必了。诸位且领轻锐出城,接应生还者。七日后于城中天宁寺设祭,告慰亡灵。”

    火光扭曲地舔舐着暗红的天幕,点点星火如燃烧的蝶飞旋四散,化作黯然的灰烬悄然坠落。

    业火辉映之间,众人便也再看不真切姜昀面上的神色,他们唯有恭谨地行礼应声,领命走下了城头:“是!”

    夜渐深沉,姜昀倚着雉堞垂眸下望,城上夜色浓郁如墨,而城下殷红的血泊则好似正被他践踏于双足之下。

    那便是邺城内外的芸芸众生。

    那是归乡的、离乡的,清醒的、囫囵的,浑浑噩噩的、至死不屈的芸芸众生,他们最终殊路同归。

    于是他便也明白,载舟覆舟,成城倾城,皆付于这一片血流与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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