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时交五更,明月西沉,天色已泛起了蟹壳青。

    西堂外风定无声,唯听得内侍谨慎地拢着烛火,引一行十余名朝臣次第步入西堂、班列两侧,向座上二人肃然行礼:“臣叩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西堂的地龙正烧得温暖,天子兀自将拔吊精神的冷茶置于案上,向众人抬了抬手示意平身:“此非大朝,众卿无需多礼——且入座吧。乘夜召众卿入宫,实因国中乱象初定,当勠力行息兵养民之事。朕欲将此决断告之天下,再用嘉安三年之新政为本,待正月郊祭过后推及天下以养生民,只是今时彼时毕竟不同,其间或当有应时而变之处。昔年吴越诸郡推行新政时,诸卿皆为一时肱骨,望今夜能尽陈良言,咸与维新。”

    顾宸晏来时只当天子有意先发制人、肃清弄权之臣,便与此处大多清流朝臣一样,将部曲精锐暗中调集至台城左近以便策应。眼下听得此言,他反倒是微觉讶然,继而悬心稍定,当先应道:“陛下与长公主殿下既能搁置一时争议,胸怀坦荡、心系烝民,臣也自当为国事分忧。”

    堂中余者亦先后附和:“臣等领命。”

    天子颇为赞许地一颔首,又不无憾恨地叹息道:“只是彼时朕不过一介闲散亲王,于此中详情竟是一无所知,唯有请临海长公主调阅了些许旧时的文书,结合昔日的见闻,与朕一同议定此事。”

    待这番话语落定后,卫陵阳方才施施然站起身来,抱着卷宗书册自珠帘后缓步转出,微笑道:“论理,本宫不当置喙此等朝堂之事,只是如今事不待人,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作势无奈地轻叹着,眸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众朝臣的神色,又道:“本宫今夜仔细看过了其间的记载,见其对田租、户调等赀税旧制皆有改易,亦论及秣陵与州郡间计赀定课之弊病,及至寿阳之战前,更有数条献策未及施行。不知如今若朝廷有意复用新政,当由何处入手最为稳妥?”

    顾宸晏略作斟酌,便上前一步正色奏对:“越地新政本是借赵雍亲族伏诛之机,调配其资产田亩还于百姓,到底难用于如今。若论亟待改易之策,当在渡江后所用‘依口税米’之制,此制与中朝课田制虽有相异,但归根结底,亦是令少田农户担上了更重的税赋。此制竟令平民与贵胄同税,若不改易,长此以往,则大族资产愈厚,而寻常百姓举步维艰。”

    言及此处,他不由得顿了顿,将最终的定论之词生生地收回心中——届时生民倒悬,朝廷亦是更难与世家门阀抗衡。

    而正在他沉吟不语之时,同样应召而来的陆希声适时地接过了他的话语:“除却租税之法当有改易外,臣以为朝廷政令难下郡县亦是亟待解决之弊病。据臣在新安郡之见闻,朝廷向来以各州度支财用计赀定课,而评定户等、计赀配税皆由郡县官吏自行定论,几无明法可依。此前新安及周边郡县自奉遂安侯之令均税利民,别处……却是难说。”

    见二人如此直言陈词,殿中其余朝臣亦是暂且放下了些许谨慎之思,纷纷论及新政租调之制的得失利弊。

    卫陵阳虽觉众人陈词皆是实言,却也难□□露出了些许忧虑之色,待众人畅言过后,方道:“众卿之见皆是独到,只是若朝廷在当下便行雷霆之事,只怕反引得世家大户心声怨怼,动摇国本。”

    殿中一干清流朝臣纵怀公允之心,亦不敢当真动了世家的利益,听得卫陵阳并无冒进之意,便就此又论起了各色温和迂回之策。陆希声心下却是了然,卫陵阳想必也已断定,新政得以施行的关键仍在于整治世家、收其资产田亩。

    而当下与朝廷几近水火不容的世家,自然是……

    方才听得陆希声提及了“遂安侯”三字后,顾宸晏便不由得侧了侧眼眸,好似回忆起了什么。此刻他思虑既定,便又从容进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臣也曾与遂安侯商定一则权宜之计,只因淮南战事骤起,方才搁置至今。陛下若想解燃眉之急,或可一用。”

    卫陵阳心知顾宸晏未解弦外之音,此刻也唯有暂且顺势应声,再设法引其思绪:“顾御史但说无妨。”

    顾宸晏应声行礼,还不急细说那时在天章阁中的思辨,便骤然听得正殿处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有内侍敛眸垂首立在门外,原本恭敬的语调此时亦是略微急促了几分:“陛下,南郡公携其僚属于朱明门外请见陛下,言称有敌国叛逆潜藏于宿卫之间欲行不轨,故奏请陛下彻查台城中人,以绝后患。”

    此言既出,殿中众人俱是心下微惊,卫陵阳不由得垂眸瞥了一眼西堂暗处的侧门,耳畔已听得天子缓缓起身,言辞间隐含警惕与愠怒:“兹事体大,南郡公岂可妄言于宫门之外,徒然引流言肆虐?”

    卫陵阳暗自忖度一番局势,旋即便也顺势应声:“正是此理,眼下此处亦有诸卿为证,不妨请南郡公入台城详谈。若一切属实,如此高调行事,岂非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是。”

    那名内侍唯唯诺诺地应声,正待退出西堂时,却忽听得一人扬声出列:“内侍稍待。”

    他不安地顿了顿足,暗自垂眸侧目,望见顾宸晏从容出列,向座上天子行礼道:“陛下、长公主殿下,南郡公并非易与之人,今夜想必亦是有备而来。臣愿与内侍同去传令,应时而动以备不测。”

    卫陵阳不动声色地一侧目,天子便了然地应允道:“如此甚好,顾御史小心。”

    顾宸晏行礼称谢,随即趋步退出西堂,在清晨渐白的天光之下,向内侍微笑颔首:“内侍,请吧。”

    ——

    在第一名宿卫打扮的将领大步走入清暑殿中时,一身袆衣朝服的陈定澜已然正襟端坐于案桌之后。殿中□□高照、光影浮沉,照见她云鬓珠松摇曳生姿,衣上五色翟鸟羽绣斑斓,鲜活欲飞。

    那名将领不免心下犹疑,略微顿了顿足,方才向陈定澜草草抱拳一礼:“太后殿下,陛下亲赐绫绢八珍,请殿下纳之。”

    陈定澜轻嗤一声,缓缓地扫视过殿外隐约的人影:“是‘陛下亲赐’,还是长公主、抑或他人代劳呢?”

    将领一时无言,末了也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太后殿下既已明了,请便吧。若有言相告,臣等也自当从命。”

    “孤一早便说过,愿受其果。不论是谁下了此等命令,将军只需告知于他。”陈定澜轻轻地摇了摇头,已然抬手取过了碟中的酥酪蝉,平静道,“其实杀死一人便是杀死一种命运,你固然斩破了无数拦路的命运,但总有一日,你也会迎来杀死你的人。呵……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却不知来日因果,又当如何?”

    说罢,她从容含笑地端详了一番对方茫然而警惕的神色,便了无犹疑地将那一枚酥酪蝉送入了口中。

    殿外风声骤起,林下新植的云竹瑟瑟抖动,摇曳出一片格格不入的动人翠色。那来自于扬子江以北的长风同样拂动了檐角缀连的铁马,带来山川与江河的气息。

    清暑殿的山径之下,谢迁随手折下一片竹叶,衔在唇畔轻轻吹响。他抬眸望着北方的天际,似有所思。

    “在看什么?”

    “我只是在想……”谢迁信手将那竹叶抛开,在玎玲的铁马声中幽幽一叹,“即便是她,到得此时也会死得如此轻易。”

    “皆是肉体凡胎而已。事已至此,她若不想连累颍川陈氏一同覆灭,还能如何呢?”谢长缨亦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在他身侧盘膝坐下,“算算时辰,一切都快结束了。”

    “是啊……就这样结束了。”谢迁自语似的笑了笑,垂眸望着自己的掌心,在片刻的愣怔过后,再次无力地扬了扬唇角,“我原以为,今日本会十分快意。”

    谢长缨沉沉地凝眸望着他的眉眼,目光有一瞬的游离,不知落在了何处。而谢迁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徐徐测过脸来,轻蹙着眉与她对视了片刻。

    而谢长缨的目光却很是渺远,远到透过昼夜之交宁静的天穹,望见昔日江淮之间的横戈立马、江山血雨,望见台城宫禁中的兵戈在下一瞬铿然相击,四散飞溅着灿烂的浮金。

    东方天光渐起,却并不见熹微的朝阳,唯有浓云凝滞于天际,徐徐铺陈着黯淡的铅青色,沉沉压在碧瓦飞甍之间。宫阙高台下草木寂然静伫,最后一缕风声落在竹间,有如枯叶掠水,溅起涟漪微澜,无声无息荡漾着,却终究如长夜里透明的蝶翼,载不动浓厚的寒凉。

    也正是在这片静谧之下,极远处忽有宝铎清音一振,携着清晨时分第一片森凉的落雪,泠泠而至。

    谢长缨便也悠然一笑,轻声道:“下雪了。”

    “……嗯。”谢迁蓦地颤了颤眼睫,移开了目光,在良久的沉默过后,方才徐徐站起身来,回首望向了她,轻声笑道,“走吧……姐姐。”

    谢长缨侧目抬眸,望见长天落起新雪,雪中颤颤掠过一只双翼轻颤的蝶。

    ——

    当天幕上落下第一片雪时,慕容临缓缓步入太极殿西侧的复道之中,含笑打量着眼前这位昔日的门生:“长宁难道便不曾想过,藏在台城之中的那人究竟参与过多少事?”

    “南郡公如何断定,你的猜测定然无误?”顾宸晏顿了顿足,却并未循声回首,反倒是略微加快了脚步,“……何不与下官明言?”

    “长宁在担心什么?你的部曲,我的部曲,如今都候在太极殿前呢。”慕容临倒也并不愠怒,反倒是从容一笑,有如闲谈一般,“便不论此前之事,你以为此前太后设局之时,何人能在千秋门内设伏?又是谁令他能在台城之内调度人手设伏?”

    他恰到好处地沉默了片刻,察觉到对方的身影略微僵了僵,好似陷入沉思后,方才乘机又道:“长宁,你固然有意以清正之道重振朝纲,但……你当真看清了座上之人的真面目么?”

    顾宸晏却并不接他的提问,径直向西堂走去:“……前方便是西堂了,南郡公若当真有意拨乱反正,便将话在那里说明白吧。”

    “好。”

    慕容临悠然地笑着,亦是加快脚步越过顾宸晏,当先踏入了西堂之内。他坦然向着座上神色不定的天子施施然一礼,含着几分笑意朗声上奏:“陛下,臣请调丹阳郡将士彻查台城宿卫,缉拿敌国叛逆——”

    言及此处,他徐徐抬起眼来,敛去唇畔笑意冷然望向了御座之侧,一字一顿地说完了末了的话语:“——昭国扶风郡王。”

    顾宸晏心下一震,微蹙着眉头抬眼看向了慕容临,一时举棋不定。而慕容临已然冷笑着扬声道:“长公主殿下不打算做些解释么?为何那日他在千秋门内动手刺杀之时,偏偏放过了殿下您呢?”

    话音未落之时,殿外已有纷乱的脚步声橐橐逼近,其间似也夹杂着双方部曲的冲突之声。而堂中的朝臣也大多回过神来,或是警惕地望向卫陵阳,或是拦在了天子与慕容临之间。

    顾宸晏不着痕迹地回首瞥了一眼候在门外的内侍,后者当即心领神会,绕过西堂正门自暗处转向卫尉寺官署。

    卫陵阳垂眸掩去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冷芒,旋即借势稍退一步,讶异地蹙眉抬眸,同样以冷笑回击:“南郡公编造的罪名当真是天马行空却又了无意趣,为何偏偏不敢明言,那夜真正起了杀意的,正是本宫呢?你又敢不敢明言,为何坐观会稽王于秣陵城中肆意谋害异己,直到几近两败俱伤之时方才挥师入京?江州的一点连环坞余孽,也能将你麾下驰骋寿阳的精锐牵制得不敢妄动么?”

    她不敢令对方有反驳之隙,只略微忖度片刻,便铤而走险再退一步,出言反诘道:“南郡公这是想做第二个‘王肃’,巧立罪名逼迫陛下赐死又一位‘北宫御史’么?”

    “昔年北宫氏空怀经世济民之心,却行蠹国耗民之实,长公主殿下当真想以北宫氏自比?”慕容临不以为意地又是逼近一步,“更何况,长公主殿下以‘心怀社稷’为‘不择手段’开脱,是否也太过无力了些?”

    而正在他步履落定的一瞬,三支冷箭自侧方先后刺破帷幔屏风,写着冷冽的杀意刹那间直取慕容临的要害。

    慕容临自非颟顸之辈,电光石火间虽只及摸到腰间聊作配饰的木剑,也已顷刻抽剑对着眼前的羽箭甩出,借势腾挪身形向后退避。

    当此之时,一道人影亦自暗处侧门飞掠而出,身形一晃,便向天子掷出一柄短匕。

    “陛下小心!”顾宸晏立时在一片惶惶之间点足上前,攥住天子的衣袖将他拉至一旁,又不动声色地退至西堂门前。

    堂内一霎间灯烛倾覆,光影摇乱。

    “叮”!

    被木剑打偏的第一支羽箭于此时刺入地面。

    “叮”“叮”!

    其后两支羽箭依次偏了方向颓然落地。

    而到得此时,西堂内乱象略定的众人方才望见,一道寒芒已稳稳地抵在了卫陵阳的颈边。

    那暗处猝然发难的不速之客竟已挟制着长公主,退至御座后方的山水屏风之后,与众人皆拉开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真是遗憾,南郡公身手不错,可惜的确猜错了局势——我不会为任何人效力。”

    昏暗摇曳的烛光之下,姜攸宁挟持着卫陵阳再退一步,眉目轻轻一挑,便颇为讥诮地嗤笑了一声。

    他此刻偏偏未着宿卫甲胄,坦然地以原本的面目冷眼对人。火光灯影的辉映之下,那模样并不若旁人设想一般锋芒逼人,反是于清越超卓中自有风霜镌刻的高华沉敛,有如深海波澜间不减光润的珠玉。

    慕容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已留意到了周遭的异样所在——倾覆于地的烛火并未就此灭去,反倒是游走于砖石缝隙之间,欲燃愈烈。

    他心下骤然明了:江左冬日湿冷,前代越帝修筑台城之时便引地龙火道,以为冬日取暖之用。而倘若道中所用的炭火有异……

    “既然来了,便好生赏一赏‘焰火’吧……”姜攸宁目光扫过将将退至门前的慕容临,在周遭烈烈而起的火舌中忽而转身点足,扬声笑道,“诸位记好,我是大昭的扶风郡王,姜攸宁。”

    砖石之下的地龙火道也在这一瞬爆裂燃起,层层热浪卷着滔天的烟尘,在门前众人仓促退出西堂之时,顷刻将堂中目之所及的光景尽皆焚为扭曲的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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