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青色的浓云泛起殷红,一瞬翻涌如怒涛。

    卫陵阳在奔跑中抬眸回首,越过太极殿西堂冲天而起的火光,望见将明未明的天幕开始纷扬地落雪。

    “……别看了,引燃的不过粉尘炭火与少量桐油,徒有声势而已。连长公主都能全身而退,何况是他们。”姜攸宁未有迟疑,仍旧攥着她的手腕,借着平明时分最后的夜色向西潜行而去,“还是说,方才我便不该将殿下推出火海?”

    卫陵阳在随之转入一处偏僻的御道后,暗自斟酌了一番手腕之上传来的力道,不答反问:“我不信你在地龙火道中做了这么些手脚,只是为了虚张声势。”

    “倾力一搏罢了。殿下未免太高看了我这个外人,先前能够成事,也不过是借了殿下与会稽王之力。”在转道行至永福省下时,姜攸宁的步子略微一踉跄,于是便也不得不暂且顿足,沉声道,“殿下……穿过永福省,今日掖门下驻守的是明帝亲信——唔……”

    乘着他手中力道渐转绵软,卫陵阳屏息凝神瞬息发难,劈手夺过他腰间的佩刀,反手抵着他的咽喉将人锁在了墙角。

    “呵……”姜攸宁在初时的吃痛过后,也只是兀自轻叹一声,笑道,“殿下何不索性拔了刀,做一个了结?”

    卫陵阳侧耳听着太极殿前隐隐的喧嚷,不安地紧了紧手中的力道,低声诘问:“你究竟作何打算?”

    “如殿下所见,杀宿敌、焚宫室,无非皆未能成,仅此而已。”姜攸宁似是吃痛地蹙起了眉,极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又叹道,“只是方才一念起意,不愿见殿下葬身火海或身负污名,否则,我自当留于西堂之内。”

    “若只是一念起意,你又岂会特意在掖门留下人手?”

    “……快逃吧。”姜攸宁垂了垂眼眸,略微偏过了头,忽地轻声一笑,“便当做是,替你惦念之人再走一程。”

    卫陵阳不觉默了默,继而摇了摇头,自嘲着喃喃开口:“我的亲弟弟……他正是为你们所迫,死在了洛都的永安寺塔,而明瑜也早已不在人世。姜元祈……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么?”

    “殿下其实也是为了一句‘不甘心’,可惜你的不甘心、我的不甘心,最终也仅止于此——仅止于徒劳的挣扎与来日的笑谈了。”姜攸宁侧目望向了当空而舞的乱雪,良久,再一次叹道,“快逃吧……”

    卫陵阳攥了攥刀柄,终究是收回了手:“你……作何打算?”

    “听闻江左的台城有朱楼迢递、绿水逶迤,那位故人一直想亲眼一见,可惜或许再没有机会了。”

    “……我明白了。”卫陵阳长叹一声,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抬起,另一手将佩刀交还于他的掌中,目光轻轻地掠过了他肩颈手臂之上隐约的灼伤痕迹,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如你所愿,保重吧。”

    说罢,她旋即隐去了面上的笑意,转身踏过新雪消融的御道。四下的飞甍凤翼、雕栏砌栋本已经被融雪浸得透湿,此刻又一抹晦暗的天光郁郁而落,汪在雪水之中,泠泠如月。

    姜攸宁亦垂下眼眸不再看她,只本能地攥紧了手中的长刀。直到那轻盈的脚步声已然远去不闻,他方才再次抬起眼,以长刀支起身形,缓步走向永福省中的高阁,走入日光不能及、春风不能度的所在。

    ——

    西堂的火光飞腾肆虐,照见天子与一众臣僚惊惶焦灼,而卫尉寺士兵与台城宿卫仍在提着木桶,以河水泥沙匆匆泼向蔓延的火舌。

    火光之下,慕容临眼角斜飞,目光漠然地睨着眼前迎风而立、衣袖猎猎的顾宸晏。

    “慕容先生赢了。”

    二人相峙良久后,顾宸晏终是幽幽一叹,在周遭嘈杂纷乱的音声光影之间,以仅有彼此可闻的声音率先开了口:

    慕容临亦是极轻地开口回应:“长宁以为,一切到此便是终局?”

    “今日过后,便是长公主勾结乱臣,陛下昏聩失察……慕容先生,您赢得很彻底,无论真相是否如此,也无论您会成为‘王肃’,抑或是‘会稽王’。”

    “宫室丘墟、百废待兴,何所谓‘赢’?”慕容临阖了阖眼,极轻地摇了摇头,“我所思所行皆与‘王肃’不同,亦不齿于‘会稽王’之流。”

    风雪裹挟着火海的烟尘扑面而来,顾宸晏便也不由得偏了偏头,蹙眉道:“昔年幼主禅于元帝而立中朝,于天下而言,是兵不血刃士族归心、亦是旧蠹难清得国不正。如今,南郡公也想重蹈覆辙么?”

    “长宁又因何而认定,这便是‘覆辙’呢?”慕容临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徐徐道,“你莫忘了,我于渡江后攘袂而起,平王氏于荆江,克氐羌于川蜀,定赵雍于吴越,殄海寇于交广,乃至调度王师浴血淮南、克服旧土,这些都是中朝元帝不曾做过也不可能做到的。”

    “南郡公此言可否算是承认,镇国窃国,的确只在你一念之间。而你……也的确不会选择前者?”

    慕容临轻嗤一声,再次逼近一步,低声笑道:“礼法是利器而非枷锁,世人若永远恪守纲常,只怕早已抱着行尸腐肉与之同朽了。长宁欲行之政既违士族之利,便绝无可能以一家之力贯彻于天下。你为何信得过太极殿中的无权天子,却不信为师居于此位,能够做得更好?”

    顾宸晏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一时不言。

    也恰是在此时,有步履声从容踏过复道,施施然于此停驻:“慕容先生,长宁。”

    立于不远处的陆希声亦若有所思地循声一抬眼,不动声色地与来人交换了一瞬的眼色。

    慕容临旋即敛去了先前隐含锋芒的神色,略退一步,向他微笑颔首:“如今台城内正是忙乱之时,崇之此刻入宫,可是有所发现?”

    苏敬则向二人含笑一揖,徐徐开口:“来路中听知玄派来的将军谈及了些许情状,台城宫殿之下的地龙本是沿用东越建制,火道颇为狭窄,加之宫中并不常备桐油之类,想必那人唯有借粉尘与炭火引燃西堂,再经由火道波及别处。若是如此,西堂大火便未必如表象一般可怖,元凶便可在火势爆燃之初,由远离地龙铺设之处的侧门尝试脱身——二位与陛下在此休整许久,可曾着人追踪他的行迹?”

    他略微顿了顿,复又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慕容临:“何况,长公主殿下是生是死,是忠是奸,总该有所论断。”

    “呵……”慕容临兀自摇了摇头,也并不深究他此番言语的用意,只是坦然地顺势应声,“倒是我太过顾念陛下,关心则乱了。如今陛下既有卫尉寺相护,我也当调集人手往别处一探。”

    他这样说着,竟好似当真对此处情势颇为放心一般,回身召来随行的部曲将领,清点了些许人手,自向北面的宫城而去。

    顾宸晏心下却是了然,这是因苏敬则已身在此地,谢氏部曲多半也已驻守在了某一处宫门——的确,大局已定,他这位昔日的师长,向来是无往不利的。

    “……长宁。”

    顾宸晏循声回神,望见苏敬则仍旧立于原地,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也来替他做说客么?”

    “但我只有一言相询。”

    苏敬则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缓步行至顾宸晏的身旁,火焰的红光映照着他素来清隽文雅的面容,亦显出了几分难言的莫测。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眸,压低声音极轻地叹息:“你会与吴郡顾氏抱着尸居余气的大宁,罔顾昔日经世济民之宏愿,舍弃一身才干,去做神龛之中的泥胎塑像么?”

    顾宸晏一瞬定在了原地,良久,方才缓缓地阖上了眼略微仰首,听凭风雪拂面。

    ——

    其时高风满楼、乱雪急下,远天渐而发白,遭逢兵燹的殿阁飞檐也蒙上了黯淡而微弱的惨白光辉。

    姜攸宁倚坐于高阁绝顶,放眼便可望见大雪中未靖的业火与风烟。

    阁上冲风旋起,猎猎地隔绝了尘间芜杂的声息。漫天乱雪也如燃着白色的火簌簌掠过他的眉尖,卷起他被烈焰灼过的衣袂,如张扬绽放在风中的焦骨牡丹。

    到得此时,他方觉肩颈腰腹之间确有愈发灼烫黏腻的触感隐隐生发,牵连着他的脑海也一阵阵地跳动着尖锐的痛楚。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已有些无从回忆烈焰爆燃的那一瞬,自己究竟因何而做出了这样无济于事的决断。

    自此遥望朱阑金槛外的天际,唯见水天混蒙、山岳潜形,云后一隙明光自东方裂开一角,而雪片如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

    或许早该在火起之时做出了断,成为世人眼中一意孤行自取灭亡的狂悖之徒。

    姜攸宁不再俯瞰脚下的宫阙与远处的江水,他微微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比江水北岸更为高远的虚空,想起纷乱的铁骑踏过寿阳城下的苇草时,也曾有人希望他能挣开死亡的命运,去到另一方天地。

    “算起来,邺城城破也有十余日了。我甚至不知道……陛下究竟还活着么?”

    他抱着长刀,对眼前风雪之外的虚空笑了笑。

    “但我希望,你能有机会得知我的消息。无论生死、无论此前当下,至少……”

    阁上高风一瞬呼啸,雪片卷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遮去了姜攸宁此后的话语声。他最后瞥了一眼脚下错落的宫阙亭台,望见太极殿上的大火将将熄灭,宫道中有逡巡搜查的宿卫,似乎正向华林苑与永福省而来。

    而后,他阖眼起身,于虚无的迷津之间,隐约望见了昔日的故人。

    他望见故人缓缓睁开眼眸,那晚霞般的澄宁浓酽,仿佛是穿过千万人孤身而来,如斯果决又如斯沉静。

    于是他挣扎着想要迎上对方的脚步,一同去见望不穿的盛世,去不到的明天。

    等到耳畔苍劲的风声吞噬游离的心神、再淹没眼前的虚无,或许便能濯尽满怀的憾恨,可他们却不会再真正地相遇一次。

    自御道赶往永福省的将士们只需一抬眼,便可望见苍茫无际的阴翳之下,雪片当空乱舞,一袭暗色的光影蓦然坠落,如同火焰中瞬息灼尽的花。

    瞬息过后,天穹依旧空寂无边。

    也是在这一刻,卫陵阳劝走了一路护送的亲信宿卫,而后临风登舟解了系绳,任凭扁舟从流,飘荡而去。她侧卧在舟中,伸手拈去衣上的落雪掬捧在指间,看着它转瞬时化作水渍无声流去,空无一物。

    扁舟浮沉之间,卫陵阳忽地忆起,她第一次踏上竹格渡坚实的船埠时正是黄昏,漫天皆是深蔚如染血的霞光,宛若多年前洛都凌云台上映照在少年帝王眼中的另一抹晚霞。而那时的洛都已然狼藉遍野、横陈血污,狰狞如龙骨的阴翳正蜿蜒于皇天后土之间。

    其实秣陵亦是一方繁华之地,同旧日的洛都一般的繁华。只是星斗倾斜、天下倾覆,江南江北路途遥远,她于此间跋涉过久,便注定无法在死亡前企及最初的自己。

    她好似几乎不曾得到过与“长公主”相匹配的荣华与权柄,在走出郡王府的闺阁后,纵以十载客居、数载流离,也只换得珠帘玉座间的匆忙一瞥。

    而那时诸事已晚,她救不下这末世的大宁,也无法再带谁远走。

    天光渐明又渐转晦暗,江上却始终是风浪不兴,一叶孤舟漫行其间,已不知行于何处。卫陵阳缓缓坐起身来,唯见满目山河已落尽了最后一片雪,余下了莽莽苍苍错落的白,好似已濯尽了纤毫之间的尘埃,愈发显得此中空净,有如隔世。

    她继而垂下眼眸,于粼粼的水光之间,望见云翳的一角裂开幽冷的罅隙,漏出的却又偏是一缕皎然的月光。

    于是她向着水中的一捧月色伸出手去,待到那清亮冷寂的月荡漾着浸润过眉眼,便只觉在方寸之间已触到了天际。

    梦幻泡影,中无有君。

    ——

    当确认临海长公主已沉江而去的消息最终传回台城中时,慕容临正在天章阁的灯前携一册卷宗,与苏敬则闲谈着新政的诸般要领。

    而闻讯过后,他也只是以夜深为由摒退对方,独自登上了天章阁顶。

    这是大宁嘉安七年的正月末,秣陵的烽烟已然散尽,中原的战报或喜或忧。同泰寺的钟声夤夜敲响,于青烟袅袅、宝铎振振之间,祈盼着国祚绵长。

    而慕容临于天章阁顶凭阑北望,望见一夜参横斗转、月色阑珊。天穹之下的御道幽长空寂,锦簇的宫灯照见残雪似白云揉碎,皑皑地弥散于天地之间。

    纷繁的光影中,唯有远山依旧绵延着黛色的深青。

    如这江山万古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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