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宁帝加十郡益成国,并为十五郡,领相国,其扬州牧、征西将军等诸职如故。帝乃受命,赦成国内五岁刑以下,都于江陵。

    七月,宁帝命帝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儛八佾,设钟虡宫县。

    天岁元年夏八月,设坛于南郊,即皇帝位,柴燎告天,改宁嘉安七年为天岁元年,封宁帝为海陵王,全食一郡,遣使持节、太傅文载川,兼以零陵郡主慕容明夷,共拜皇后玉氏。

    ——《成书·宣武帝纪》

    ——

    玉流瀛徐徐睁开眼,嗅到清淡的兰草香气于殿中幽浮。

    沉重繁复的袆衣已披挂在身,其上翚翟之形鲜活欲飞,两博鬓上的十二树首饰花摇曳生光,和着白佩玄绶极轻的玎玲声,尽显庄重肃穆之态。

    “册封礼时辰将近,仪仗已候于殿外,可穿戴好了?”

    文载川的声音隔帘传来,玉流瀛微微垂眸,举步时却见组佩印绶悠悠地打了个旋,缠在了一处。

    “环佩扰人,外祖父稍待。”

    她轻叹一声,抬了手尝试去解,一旁陪侍的枕月亦是上前帮衬,却也难寻其头绪,更不敢太过用力,一时便是僵持在了原地。

    “唉……零陵郡主且不必劳神,由老夫来吧。”

    文载川无奈地笑了笑,遥遥行过礼后掀帘而入。

    “我原是在陈太后身侧伺候惯了的,如今若是歇着,反倒无所适从。太傅既在此处,晚辈便去清点出行的仪仗吧。”

    枕月亦是颇有些歉意地含笑回礼,在向玉流瀛颔首示意过后,款款向殿外走去。

    伴随着珠玉轻响,文载川在玉流瀛之侧微微蹲下身来,抬起手熟稔地分辨着那一团绶带缨络。

    玉流瀛被这一身沉甸甸的盛装压得难有动作,唯有微抬手臂,淡淡望向铜镜之中的倒影:“外祖父不觉可笑么?世间帝王将相为着他们亲自定下的礼仪,最终将自己也连累得疲惫不堪。”

    文载川虽专注于纠缠着的绶带,却仍是颇为惬意地微笑着:“流瀛,你素来聪慧,岂会不知其中缘由?”

    “驭民之术。”玉流瀛顿了顿,凝眸望着鬓发间的一支花树珠松,又道,“晚辈笑的是,在礼法累及他们自身之时,倒真像是因果报应。”

    “礼仪忠孝行于天下,世人深信此道,便会俯仰无争地安于此间。”文载川将手中乱麻似的缨络条条缕缕地辨明,信口笑道,“世间也多的是这等人,他们便是有了一争之心,其心其行也仍旧困囿于礼法规矩之道,无暇辨别根本,此中更不乏帝王将相。”

    “而后天下便成了乱世。”

    “乱世之下,上位者便以此加倍地束缚臣民。”文载川收了手直起身来,略退一步,别有深意地低声道,“且不说君渊,便是你居于此位,也不会例外。”

    “皇后亦为小君。”玉流瀛叹息道,“帝王知其虚伪,却也知其裨益。”

    “称手之物往往坏得更快些。恰如人心全然为欲念所制后,固然有无往不利之时,然而待到日后,无论永不餍足或是一夕崩毁,其下场往往是堕入迷津。”

    “迷津人见‘我’、见‘他’,却难窥见‘道’,不见道之所向,不见天下万物、生死枯荣俱在道中。”

    文载川微微颔首,又替她将一身的组佩印绶再次整理过一番,末了方才转过身,望向殿外的一线长天:“走吧,该启程了,中宫殿下。”

    ——

    苏敬则自停靠稳当的车舆中缓步而下时,正可望见江风吹彻,沧浪奔流。彼时斜阳既沉,天光已于霞影深处泛起微微的墨色,江畔的野渡唯有一舟相系,广袤寥廓的江水向东与无垠海潮相接,而天地之间,有断雁飞鸿渡江而来。

    这便是大成天岁元年八月十五的京口江畔。

    苏敬则略微驻足片刻,在举步登上北固山的古道之时,正听得远处江天禅寺中响起了一声浑厚的梵钟。

    北固山横枕大江,石壁险固,俯瞰扬子江的半山腰上,唯有一亭临风而立,牌匾上书“祭江亭”三字,笔锋遒劲苍郁,诉尽百余年沧海桑田。

    苏敬则徐徐登上古道,自途中转入一处稍和缓些的山径,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已行至祭江亭下。彼时夜风夹杂着秋江的薄雾拂过山径,将他的衣袂吹得迎风翻卷,恍然好似一派绝尘脱俗的天人风姿,未见其容光,便已觉高华清贵。

    “崇之果然守约。”

    山亭内秉烛远眺的游人循声回首,她今日依旧做利落的劲装打扮,乌发如缎高束于白玉冠中,一派清雅秀逸的卓绝风姿,那双明光流转的眼眸含笑掠过时,亮得澹澹明月也好似黯了几分。

    “故人之约,岂敢有失?”苏敬则便也垂了垂眼眸微笑应声,徐徐步入亭中,“转眼又是中秋了。”

    谢长缨顺势戏谑道:“是么?自开春至今,君侯肩上担着家国大任,可是甚少有此闲游之情了。”

    苏敬则扶了扶额角,明知她是蓄意调笑,却也仍是在入座后从容笑答:“担着家国大任的是陛下,至于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州郡初定、新政初行,凉州的使者前日也将将抵达台城……哪一条也疏漏不得。”

    谢长缨一面似笑非笑地听着,一面施施然斟了一盏翠芽递与对方,继而信口诌道:“今夜江天禅寺中将为册立中宫一事鸣钟放生以为祈福,我想着这两日既是休沐,倒不妨值此花好月圆之时,在此花前月下之地——”

    “——谈一谈日后的打算?”苏敬则自是双手接过茶盏,以茶盖轻轻拂拭着,轻笑着了然接过了她的言语,“谢长缨,你怎么还是如此爱说这不着调的花言巧语?”

    自此远眺亭外,一片朦胧的夜色之中,唯可见千里江山寒色悠远,而浩渺江河犹自翻涌不息,波涛之上,这一方山亭也不过飞尘。

    而山下江流间不知是何人解了野渡的小舟,摇着橹荡悠悠地摇向江天禅寺的方位,细细听来,好似还吟诵着近日坊间新谱的歌谣:“宫阙犹在,临眺苍茫。风樯遥渡,吟断寒窗……”

    谢长缨故作兴味索然地长叹一声:“真是扫兴啊……”

    “以你如今之位,前月里既已开口向陛下说着‘讨要一位故人’,便不会全然不曾考虑过日后。”苏敬则言及此处,默然良久,却是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我也不信你会当真甘愿将玄朔军的兵权尽数交与他人。谢长缨,你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换一重更为无害的身份。”

    “便是换一重身份,也该挑我眼中最为赏心悦目之人,方才合算呀……”谢长缨这样说着,便当真倾身倚上亭中的大理石案桌,借着檐下宁谧的风灯,眸光灼灼地端详着他的容色,“苏崇之,常人皆以为,世俗男女的功成名就无过于继天立极封侯拜相,抑或冠绝六宫垂帘登殿——可我偏偏不信世俗,若有机会,我想再见一见洛都的宫阙、晋阳的月色……在大成的国境之内。”

    “这绝顶之位是其殊荣亦是其天责,一着不慎,便是天下倾覆。”苏敬则并未移回目光,只是极轻地一颔首,应声道,“我自认已做出了最为妥当的抉择,只是于日后之事……并无十分的把握。”

    “崇之所谓的‘日后’,所指究竟为何呢?若说克复旧都……如今大成的国力仍未恢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等得起。不过若是更久,便也唯有留待后世了。”

    谢长缨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眸:“不过我也同样不知,五年、十年,乃至更久过后,陛下还容不容得下我等待这一日——苏崇之,你比我更明白,若抛了手中握着的权力,便也无从论及所谓的理想。”

    江上舟楫间的吟诵声依旧幽远从容,彷如自极远的时光深处流淌而来:“烽火接残阳,遗民居何方?烟柳断肠处,北顾正凄惶……”

    苏敬则并未接过她的话语说下去,只是径自叹道:“昔年自晋阳南下时我曾想过,若是救不得故人、挽不得乱世,该当如何?那时我以为,若有左支右绌之境,皆因我身居下位人微言轻。只是到得北伐失利时方才发觉,天下势非一人一念所能改易。谢长缨,你明白我那时为何选择为陛下铤而走险。”

    寂寂寒江之上,梵钟再一次悠悠响起。谢长缨眼风一瞥,便望见江天禅寺中燃起千万明灯,如星海浮槎般荡悠悠地升腾而起、从流飘荡。

    她便也含笑作答:“破此樊笼,另立天地。”

    “但其实我并不难断言,这方天地日后是否也将化作樊笼。我也无法断言,百年千年过后,你我所为,于世人何益。”

    谢长缨凝视着他眼眸中晦暗的流彩,忽而一笑:“我猜你接下来想说的是,虽则如此。”

    “……虽则如此,喟叹无用。”苏敬则定了定心神,忽而转过眼来,直视着谢长缨潋滟含笑的眼眸,“官学秋闱择了不少良家子弟,听韫之与岐山说,越地复用新政后,今年的仓廪收成亦是可观,至于这一年的税赋……岁末自见分晓。”

    “有自信么?”

    苏敬则极轻地一挑眉,言辞间恍惚又携了几分少年人的轻狂:“自然。如此数十载后,昔日大宁的困局或可纾解,昔年的故人……或可瞑目。”

    谢长缨抿唇而笑:“但我想,这数十载的长路若只是一人走过,未免还是太过寂寞了。”

    漫天星灯下、烟火流彩间,山下的江浪被映照得通明璀璨。

    “不如你我再走一程,同去看看来日的大成江山?”

    当圆月攀上中天之时,京口城内外大大小小的禅寺之中,有钟声次第响起。

    而江上舟子亦是在这声声梵钟之间,骤然换做慷慨激昂的声调,击节而歌:

    “我曾见中州重峦叠千嶂,北溟鱼浮海吞江;白袍曾踏邙山月,河阳空自望帝乡。

    “我曾见往者来者俱泱泱,钟磬悲声在庙堂;王侯亦惜金罇空,明镜复照白发长。

    “旧江山又添秋凉。”

    ——正文完——

章节目录

沉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楚剑吴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楚剑吴钩并收藏沉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