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烛台爆开的灯花坠入青铜仙鹤喙中,还勃烈悬着的笔停在“关雎”上面迟迟未落。

    掌事太监立在一旁,瞥见主子手上的烫疤又在往外渗血丝——那是前日给娘娘试药时被沸汤灼的。他低呼“皇上!”却见朱砂墨滴透纸背,恰染红“宸妃诞育”四字。

    还勃烈喉结重重滚了滚,“传旨下去,将盛京方圆百里寺庙的往生咒……罢了。”他话说到一半猝然收声,半晌,才语气恍惚地问道:“关雎宫如何?”

    “回皇上,今日娘娘早膳进了半盏羊乳羹……不过随后便命人泼掉安神汤,到申时,还亲手摔了药吊……”

    太监诚惶诚恐回着话,窥见主子紧皱的眉,赶忙躬身挑开炭灰。

    太医脉案上的“忧思过度”正被火舌舔舐,还勃烈垂眼瞧着,忽觉掌心刺痛——之前同她争吵时,他用力攥紧的拳将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她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娘娘命人将药渣混着皇子用过的襁褓,一同埋在关雎宫白梅下。"掌事太监的声音发涩,叹口气道,"说是要等到开春……把您猎的白狐毫也埋了。"

    还勃烈默着,恰在此时,窗棂忽被北风撞开,他抬首望向关雎宫的方向,眼前却只有乱晃的烛影。

    自回到盛京,两人便陷入持续的冷战。这些天来他强忍心疼不去看她,一方面确实政务繁忙,另一面又暗暗等着她能主动来服软。可他煎熬至此,却不晓得——他既能日日关注、偷偷试药,而塔娜表面冰冷固执,可又何尝不在期望着他能读懂她的倔强?

    同一时刻,关雎宫内。

    塔娜问道:“安神汤又泼干净了?”

    青竹点头,将珐琅炭笼挪近寸许:“照娘娘吩咐,奴婢当着清宁宫两位公公面儿泼的,碎瓷特意留在显眼处。”

    闻言,塔娜缓缓摩挲手中经文,指尖停在“心无挂碍”处出神,呢喃道:“他已经连着五日没来了……”

    孩子夭折,事已至此。最初她悲伤过度,冲动之下才口不择言,“若不是你执意在长白逗留,我还能见上儿子最后一面!”

    可心痛如绞的又何止她一个?她清楚记得彼时男人无可奈何的神色、不置一词转身离开的玄色背影,又是如何将“帝躬安”的奏折踩成碎片。

    夜已深,还勃烈还立在檐下,身后太监捧着黑貂大氅的指节冻得发青:“皇上,关雎宫的灯还亮着……您今夜要过去么?”

    雕龙扳指叩上汉白玉栏,男人最终摇头,“告诉御膳房,明日送去的乳羹,再多加一勺槐花蜜。”

    “娘娘虽畏苦,可更不喜腻甜呀?”太监大为不解。

    “朕知道。”男人忽而轻笑,转身时腰间佩玉撞得乱响。

    “所以,她才会气得将药吊都给摔了。可朕就偏偏要加。”他眉宇之间竟有几分少年赌气的神色,“你说——她下次会不会恼得直接来砸朕的御案?”

    是不是这样,她才会主动来找自己呢?是不是这样,他就能将人拥在怀里好好谈一谈?

    太监怎敢接话,倏地跪倒,听帝王还在喃喃自语:“若她果真来了,朕该把捡回来粘好的药盏藏哪儿才好……”

    他不来关雎宫的第十一日,塔娜倚着织金软枕,皓腕垂落榻边,指尖漫不经心掠过一摞新呈的话本。

    自三年前起,怕她在宫中无聊,还勃烈便命人定期搜罗民间异闻,连辽东最偏僻书肆的孤本都摞满五架紫檀橱。她随手抽出靛蓝封皮的一册,墨香中《浮槎录》三字忽如星子灼目。

    本只是随手一翻,她却渐渐蹙起眉来。那书中内容,描绘的竟似乎是天宇之中其他星球的故事。更诡异的是,随着她翻页阅读的手,脑海中竟也自然浮现出相依画面,一切发生的如此水到渠成,仿佛那本就是她魂灵深处的记忆——

    大哥牵着女孩的手,带她来到一颗光秃秃的星球。

    “这是我对你说过的,我们的家。”虚空涟漪中,大哥望向她,银色长发如月光凝成的瀑布。

    女孩向周围看去——本来荒芜的一切,随着大哥轻移的姿态,全都开始有了温暖的形状。

    大哥站在混沌的星核中央,伸出手指,“要有光。”

    随着他清越的嗓音,刹那之间,蚕茧破裂的声响漫过寰宇。亿万道金线自他指尖奔涌,交织成灼灼光轮悬于穹顶。

    “要有山川。”

    他足尖点地,寂然萧条的岩层轰然隆起,翡翠色的山脉蜿蜒长出骨骼,地脉涌出的清泉凝成蝴蝶,翅翼上浮动着薄薄的虹彩。

    女孩追逐着掠过鼻尖的蝶影,轻软的草地在她脚下绽开鲜花:“大哥!这里要有会唱歌的花!”

    银发男子低笑,霎时漫山遍野全都开得烂漫,五彩缤纷的花瓣随着星风舒展,当她俯身触碰花蕊,千万颗音符便化作萤火腾空而起。

    “此刻即永恒。”他将一朵初绽的玫瑰别在她耳后,“你想要的,哥哥都会让它存在。”

    从此她也有了家,真正的家。

    某天某个晨昏交替的时刻,传送门现出一位古怪的客人。

    只看那人模样,是女孩和大哥之前在星际周游时认识的一位叔叔,可是他浑身的气场却很奇怪。

    她问道:“你是谁?”女孩一眼就看出,那人并非真正的叔叔。

    那人的目光才一触及她便再难移开,她身上摄人心魄的美令他喉间发紧。

    当他和女孩对视时,竟在慌乱之间、在她探究的视线底下,猝不及防又将自己变化成与她身侧男子一模一样的外形。

    “你怎么会……”女孩错愕,瞳孔中映出两个完全一样的银色身影。

    看到此处,大哥轻笑,星云在他睫羽间流转,用仿佛什么都知道的口吻道:“看来是有趣的灵魂,你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后来,女孩知晓。原来那人已经在星际中辗转漂流许久,他天生便能完美复刻旁人的的形貌与记忆,却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轮廓。

    他不知自己从哪来、到哪去,也不知自己是谁。

    “你是因为复制了叔叔的外形,所以通过传送门来到了这里?”女孩问。

    他点头。每当与她坐在一起,那些曾因复制得来的情绪,都会一次次沸腾澎湃成陌生的悸动。

    “第一次见你,你为什么还变成了我大哥的样子?”

    “我,我……”他不敢说,因为女孩身边站的是大哥,而他也只是单纯想要站在她身边而已。

    “你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却可以选择变成任何人的样子……”女孩没有追问下去,似在喃喃自语,“在你复制叔叔的样貌之前,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想了什么?”

    他认真回忆着,“光、光……”

    “你想感受到光芒?”她试图理解他的话语,“难怪你会如愿以偿来到这里,因为大哥就是光本身啊。”她的语气中充满骄傲,在她看来,大哥就是宇宙中所有美好的具象化。

    那人嗫嚅着,只来得及掩住眼底不断翻涌的情愫。

    可在我眼里,你才是光啊。那句话在他喉间辗转成带刺的玫瑰,他要怎么讲——她太美了,美得不可思议,美得他自惭形秽。

    “那你也能变成我吗?”女孩忽然倾身靠近。

    “不、不可以。”男孩仓皇后退,自己怎么能玷污她。

    她将一朵琉璃鸢尾放进他的手掌,认真道:“我相信你可以找到自己的样子。”

    女孩还强调道:“我说了就一定会成真,你要相信自己!”

    男孩一直盯着掌心跳动的光斑,闻言,完全愣住了,“什么……是自己?”

    “嗯……就是,你想要体验什么、你渴望守护什么?你希望变成怎样的人?”女孩说着,低头想了想,“大哥说,当你不再需要模仿任何人去触碰渴望之物,当你愿意用最真实的模样守护重要之人,到那时,就是找到了自己。”

    “其实,我也还在寻找呢……但我喜欢大哥,我想一直和大哥在一起!”

    男孩低着头,掌心舒展的花瓣正在吸收他的体温。原来,当他在天鹅绒般的夜色里收集蝉翼做的灯笼,用麦浪起伏的清晨采摘的珍珠为她保存初绽玫瑰,甚至昨夜刚藏在袖口的、用蝴蝶星云染就的发带——每一件都裹着他不敢言说的心跳,那些笨拙的、独属于“他”,而非任何复制品的心意,早已在胸腔里孕育出真实的血肉。

    如同大哥说的那样,他们成为了好朋友。从此,男孩穿梭星海的轨迹开始有了温度。

    再后来,大哥带着女孩来到了一颗叫做“蓝星”的星球。但也就是在那里,最终突然爆发了星际战争。

    大哥……大哥,在战争中消失了!

    那之后的更多记忆……女孩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塔娜读至此处,书卷猝然从指间滑落,她猛地站起身,膝头险些撞翻螺钿漆案。青瓷盏碎裂的脆响中,她捂住心口踉跄半步——那些字句竟似活过来般扎进血肉,千万根针顺着筋脉游走,刺得五脏六腑绞痛难忍。冷汗浸透中衣,她扶着屏风急促喘息,恍惚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竟然变成了适才画面之中女孩的模样。

    “来人……”她急急唤道,“将呈上这话本的女官找来!”

    待青竹领着女官踏入暖阁时,塔娜正揉着额心,烛火将她轻颤的身姿投在墙上,像极了话本里于星海中逝去身影旁呆坐的孤影。

    《浮槎录》一书,正是由女官曹梅所作。

    “这书中故事……全都是你写的?”

    “回娘娘,这是臣按照自身记忆所写。”曹梅抬起头来凝住塔娜,“臣并非此间的存有,乃是外星灵魂投胎而来,而娘娘,您与我也一样……”

    “此话何意?”塔娜由着这些匪夷所思的话钻进耳朵,声线发着抖。

    “话本中的故事,原本都是在宇宙之中您亲口告诉我的,就是曾经在您身上发生过的事情。臣这一世轮回,进入宫廷,也是为了唤醒您原本的记忆。您在宇宙之中,确实有个因为战争死去的哥哥。而那个漂泊的灵魂,书中能千变万化的男子——”她在此处顿了一顿,“正是皇上的本源灵魂。”

    见塔娜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曹梅似乎犹豫了很久,终是缓缓道:“您当初来到地球轮回,就是为了给您的大哥重塑魂魄。而在您进入地球之前,我找到您,您对我说,战争里杀死大哥的,就是皇上的灵魂……”

    塔娜的手骤然扣紧案沿,指节泛出青白,那女官平静的嗓音继续道:“您当时为了给大哥报仇,已经用克里斯托弗之剑插入皇上的胸口,他的灵魂立刻就碎裂成了千万片,可是后来他被大祭司复活了,灵魂苏醒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着你进入地球轮回,直到如今。”

    “大祭司?!”塔娜显然对这个名词所描绘的存有感到震惊。按照她这个时空的认知,只能当做驭灵降神的萨满去理解。她怔了半晌,突然嗤笑出声,尾音陡然尖锐:“大祭司既能复活他的灵魂,为何却不能复活我大哥?”

    曹梅摇头,“臣不知。”关于那段记忆,最初就是模糊不清的。

    女官离去后,塔娜久久无言。

    因为还勃烈的灵魂杀了大哥,她为了重塑大哥魂魄,才轮回至此。

    塔娜起初怀疑无比,内心纠结矛盾,可渐渐地,她又将星际中发生的事情,和眼下两人尚在冷战的情绪重合起来。

    她就是话本之中的那个女孩……这个令她满怀抗拒的结论,可心底又有股声音迫着她接受,正当想得头痛之时,忽闻帘外脚步急促,青竹捧着一封信进来:“娘娘,是科尔沁来的信!”

    塔娜本以为是来自哥哥的家书,忙用金簪挑开封蜡,一展开她却眉心皱起,信上是父亲的口吻:

    吾女阿朗珠

    汝兄克善性素桀骜,今私调部众、僭越围场,圣颜震怒,阖族危殆。汝既蒙天眷,当念骨肉至亲,速谏圣心,保全汝兄性命……

    “喀嚓”一声响,金簪在信笺上划出深痕,塔娜盯着“保全汝兄”四字,忽觉喉间涌上铁锈味。约摸一个时辰之前,曹梅的话又如毒蛇缠颈:“星际之中,皇上杀了您大哥……"

    此次此刻,信纸上的字迹竟与话本中的墨痕两相重叠。

    暮色中的清宁宫似被泼了半盏陈墨,掌事太监拢着袖套立在廊下,远远望见甬道尽头飘来一抹松绿,像是从梅瓶裁下的釉彩,浸在夜色里愈发冷冽夺人。

    他忙不迭迎上去跪倒:“娘娘金安!”

    塔娜径直掠过跪了满地的宫人,“本宫要见皇上。”她一开口仿佛浸着霜雪,惊得檐下铜铃都滞了半拍。

    太监佝着腰碎步跟上,赔笑道:“皇上要彻夜批折子,吩咐了谁也不见……”话音未落,暖阁内已传来玉器坠地的脆响。

    “让她进来。”还勃烈的声音似乎裹着酒气,喉间还压着三分急切的颤。

    她一跨进宫门,男人自案后霍然起身,眼底的星河骤然点亮。却在看清她轻薄的鞋袜踏过地砖时,星辉碎成凛冽的寒芒:“青竹都是怎么伺候的?”骨节分明的掌扯过案头紫貂裘,男人疾步迎来,“你一路过来鞋袜都沁着雪水,是想让我把太医院都……”

    他的话没能说完,塔娜挥开他欲裹住自己的裘衣,瞳仁里燃着火焰:“你要杀我哥哥?”

    闻言,还勃烈眸色骤暗,今晨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奶酥卷还在食盒里温着,他本来满心欢喜——以为她终于放下悲愤肯要见他了,却始终没盼来她的心疼关怀,只等到咄咄逼人的冰冷质问。

    “你不顾一切地来,是以为朕要杀你哥哥?”

    她倏然逼近半步,“难道不是么?”

    “原来朕在你眼里,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他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失了分寸,“朕若真要杀他,何须下旨命其入朝服罪?去年你兄长私吞军粮,朕把弹劾的折子都压了下来;上月他纵马踏伤百姓,朕让改成了马匹受惊……”

    “你若要杀我哥哥,就记得连我一起!”塔娜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她发间的珊瑚流苏簌簌作响,万般复杂心绪齐齐涌上心头,“反正我在这世间,除了哥哥,早已了无牵挂!”

    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在黄泉路上等着,眼前的男人似乎也在渐渐与话本中的情节重合,若连哥哥都不在,那她就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

    还勃烈猛地攥住她肩头,“了无牵挂?”他用低沉声线重重说出那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的碎冰,“原来,朕在你心里,从来都没有分量。”

    塔娜不想再面对男人那双眸中深沉痛苦的神色,转身之前,听到他说:“是朕……一直都错了。”

    她离开的脚步有一瞬迟疑。

    “朕总是以为,这么多年,长白的雪都被我捂化了,可你,还是不愿相信我……”他的声音透着浓浓苦涩,“都是朕错了。”

    两人彻底陷入冷战。

    子夜时分,塔娜摩挲着早已凉透的犀角杯,琥珀色酒液倒映着十二连枝灯明明灭灭的光——这是科尔沁的烈酒,浓烈得能烧穿喉管,却浇不灭心口翻涌的寒凉。

    “娘娘,太医嘱咐过不让您再饮酒……”青竹捧着的药盏磕出细碎声响。

    “退下。”塔娜只管仰头饮尽杯中物,酒液顺着玉白脖颈滑进领口。

    这是第三个无眠的夜,也是第三壶见底的酒,却仍填不满胸腔里漏风的窟窿。

    而太医正跪在蟠龙柱下的阴影里,欲言又止。“皇上,娘娘今夜又……”

    “说完。”

    “娘娘饮尽三壶烈酒,此刻正……”老太医额头抵着冰凉的砖,“正赤足在廊下徘徊。”

    还是多年前她独居偏院时,就有酗酒习惯。如今心灰意冷,又重新染上旧日毛病。依太医所说,她甚至开始梦游。不知自己去往哪里,不知自己说些什么,到了白日间却将夜晚的一切全然忘记。

    他找到人时,塔娜正倚着朱漆廊柱数星子,还勃烈将她冰凉的脚心抵在自己胸口的瞬间,从喉间溢出压抑的喘息。怀中之人的玉趾正正压着旧伤,此刻随心跳突突发烫。

    她仰起脸,眸中蒙着层水雾:“还勃烈……”

    男人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

    “我好冷……”她身上的酒气萦绕至鼻尖,还勃烈感觉心脏快要撞碎肋骨。

    “我在。”他弯腰将人横抱起,廊下风灯在青砖上投下纠缠的影。

    她人在怀里却不能安分,他只能愈发加快脚步,塔娜却忽然支起身子,男人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唇,喉结重重滚动。这是梦,他不断告诫自己,明日等她醒来,又会变成那个冷若冰霜的人儿。

    “其实……”她却猝不及防贴上他耳畔,温热气息激起一片战栗,“我是相信你的,我也……爱……可是我不能,不能……”

    她最后的呢喃轻如呓语,还勃烈根本无心听完,才只是前半句便让他掐着她腰肢的手背青筋暴起,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那金丝熔蕊的缠枝莲,“你再说一遍?”

    “还勃烈……”她却不听话,只反复唤他。

    听她一遍遍叫自己名字,男人脑中最后的理智也被绷断,终于将她放在榻上,他扣住她后颈深深吻下去,唇齿间漫开血锈味——是方才咬破舌尖才克制住的呜咽。塔娜指甲陷进他脊背,在蟠龙纹上抓出凌乱褶皱。

    “看着我。”他狠狠喘息,“说你爱我。”塔娜贝齿咬上他的喉结,帝王声音刹那哑得可怕,“说你也想我,说你明明在意,明明舍不得……”

    还勃烈拥着她,对着塔娜耳朵呵气,而她找到了让自己开心的地方,在上面扭着腰磨。

    待次日晨光泼进关雎宫,金斑被花窗的菱格筛得细碎。塔娜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起身,昨夜零碎记忆如同摔碎的铜镜,只余几块扎手的残片:似乎有人将她的脚心焐在滚烫胸膛,似乎有泪滴落在她锁骨凹陷处。青竹正捧着铜盆欲言又止,廊下却响起熟悉的仪仗脚步声伴着铜磬轻击——这是帝王驾临的前奏。

    塔娜不记得他们曾经和好,心中无措并几分烦躁,一抬首,玄色龙纹常服已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闯入视线。

    塔娜眼神直直停在他喉结显眼处那条引人遐想的潋滟红痕,一瞬便刺得眼底生疼,本该脱口而出的关心消失得无影无踪:“皇上晨起更衣时,竟连脂粉都来不及拭净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被酸涩呛住。

    他本欲皱眉,却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可不就是她昨晚的亲自作为?如今却忘得一干二净。昨夜哭着说冷的是她,如今日头还没上三竿,她又做回冰雕玉琢的宸妃娘娘。

    难得见她为自己吃回醋,男人压住内心翻涌的喜,不答反问:“你很在意?”

    “皇上说笑了。”她简直阴阳怪气,“臣妾不过是可怜那些妹妹,承宠整夜,竟连个牙印都留不踏实。”语调一转,“皇上既新得了解语花,又何苦来这冰窟自讨没趣?”

    还勃烈朝着她走过来,“你终于也肯为我吃醋了……”他眼底翻涌着近乎癫狂的喜色,“明明心中也有我,为何一直不肯承认?”

    “承认什么?”她此刻清醒,曹梅的话突然又在她脑海炸响,泪珠猝不及防滚落,在月白缎衣上晕出深灰的云纹,“承认我像个傻子……”

    这几日挥之不去的复杂心绪乱成一团,搅得她胸口生疼,到底要她如何,去承认自己深爱面前的仇人?

    见她落泪,还勃烈瞳孔骤缩,指尖颤抖着抚上她脸颊:“别哭……”那滚烫的泪珠灼得他心口抽痛,竟慌乱地扯过袖口龙纹刺绣去擦拭,全然不顾金线刮红了她眼尾,“是我说错了,你要怎样都好……”

    她猛地缩回身子,“皇上何必作践自己?不如去寻那些红袖添香……”

    “朕只要你。”他想与她十指相扣,塔娜却抽回手。

    “臣妾……乏了。皇上请回吧。”

    还勃烈悬在半空的掌心缓缓收拢,他望着她转身时颤抖的肩胛,忽然轻声道,“雪要化了。”

    “地龙再加三成火,可好?”他转身时衣摆扫落门槛薄霜,迈步的姿态平稳,惟有垂在身侧的右手蜷起——凝着泪痕的指尖掠过穿堂风,化作一缕白雾散进料峭春寒。

    自那之后,霜染宫檐,雁字几回。

    皇上屡屡亲征在外,战事紧张,还勃烈玄甲上的征尘还未抖落便又踏上烽烟,而关雎宫的铜漏滴尽了三十斛明月,独照她罗衣生寒。

    两人相见的次数愈少,塔娜总觉得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娘娘,戏班子未时进侧宫门。”青竹捧着唾壶,说话间呵出一口白雾,“今日要唱的是南边新排的《牡丹亭》。”

    戏台上,杜丽娘水袖翻飞,吴侬软语唱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塔娜手中茶盏蓦地倾斜。烫茶泼在缎裙上,金线绣的芍药霎时蔫了半边。

    恍惚间,仿佛她又回到了科尔沁——还是十二岁的自己,以及年轻时的他。“别怕。”那是她濒临昏迷时听到的低语。后来哥哥又无数遍讲起,是还勃烈救了她,守了她一昼一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随着杜丽娘抚过梅枝,塔娜亦掐紧手中重塑过的金锁。——她曾受尽毕沙百般折磨,是他风尘仆仆地出现,“跟我走,他能给你的,我给你更多。”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陡然拔高的戏腔差点撞碎心门,眼前是他们自长白归京之时——萨满铃鼓响彻,还勃烈紧抱哭得神志不清的她:“若是可以,朕愿以半寿换孩子重生,你可别再折磨自己了……”

    塔娜忽然起身,青竹慌忙扶住晃动的凭几:“娘娘?”

    “去问问……”她喉间哽着雪水似的寒,“昨儿送来的东珠,磨粉入药了没有?”

    去年除夕夜,她在回廊撞见青竹与阿穆克发生争执。青竹捧着锦囊哭道:“娘娘不知道,皇上每破一城就寻东珠,这都攒了二十七颗……”阿穆克急得去捂她嘴:“是皇上吩咐磨成粉,治娘娘咳血的!”

    记忆中的冷冽的清辉,倏忽变得刺目。

    她的泪连成串落下来,戏台正唱到“生生死死随人愿”。此时班主呈上一方黑檀匣子,打开来,里头有支梅花木簪,底下还压着半幅褪色的诗笺。虬劲笔力透着沧桑,塔娜一眼就看出是还勃烈的字迹。

    老班主颤声道:“这是皇上亲征之前嘱托的……说是若唱到《寻梦》,便将此物交给娘娘。”

    他们不曾相见的十年,他无数遍在月光底下,将那句话写了又写。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

    龙吟看至此处,泛黄纸页上的墨字突然化作万千流萤,携着四百年前的霜雪坠入心口——她从未想到,自己跟徐出羽的前世竟然会是如此。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却因为这样那样的误会将对方越推越远。

    “救救我……”耳后忽然传来裂帛般的泣音。龙吟转身,便见塔娜在墨色漩涡中沉浮,指尖抓向虚无,“我该怎么办……”

    龙吟快步朝塔娜走去,随着她伸手的刹那,四周乍然天光大亮,她伸手环住塔娜颤抖的肩,就像拢住一片将碎的月光。

    塔娜被她拥在怀中,不曾挣扎,只是问道:“你是谁?我……又在哪里?”

    龙吟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似曾相识。她想了想,没有用“我是未来的你”作为措辞,而是说:“此处是你的梦境。而我……我是一个,很爱很爱你,也很心疼你的人。”

    她话语之中的某些字眼刺痛塔娜的心,塔娜呆滞重复:“爱?”随即笑得凄惶,“爱么?……我也爱他,可是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太多心事都如千钧雪压在枝头,她已经不堪重负。

    “是因为无法原谅他吗?”龙吟问道。

    回溯塔娜这段前世,也弥补了龙吟记忆之中的空缺:自己从小反复梦见的人是宇宙中的哥哥,她是为了复活他才来到地球。却没想到……原来,大哥的死竟是因为徐出羽的灵魂。

    “我不知道……”闻言,塔娜很是迷惘。

    “我很累了。”塔娜说着低下头去,指尖微微蜷缩,“太医来看了一次又一次,可我知道……早已心病难医,没办法了……我想要离开,可是,又还舍不得他……”

    龙吟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微微垂下眸光,带着安抚拍她后背:“没事的,没事的。你们后来又相遇了。”

    “当真?”塔娜身体在颤,似乎不敢相信。

    “嗯,你并非孤身一人,我永远都陪着你。而且,无论是下一世,还是下下一世,直到现代,你和那个人都遇见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塔娜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现代……是什么?”

    龙吟仔细想了想,淡淡一笑,才答:“现代,是一个比这里要广阔自在的时空,可以看见宫墙外的天空,可以不用等着别人来救你,可以随时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那里的车,马,邮件都很快,但是,你也可以一生只爱一个人……”

    在现代,凌晨两点的便利店还亮着橙黄暖光,少年捧一碗关东煮等末班车;写字楼里加班的姑娘收到跨洋短信,笑着把咖啡换成热牛奶。人们用手机导航找路,却依然会为某个笑容迷途——

    “这般美好。”塔娜以全然放松的姿态靠在龙吟肩膀上。

    “若你想离开,便离开吧。未来,不是因为漆黑一片才看不到,而正是因为光芒太亮了,照得人睁不开眼那般亮,所以才看不到……”龙吟将手轻轻盖上塔娜泪流不止的眼睫,“你还记得他的愿望吗?”

    “他此生唯一的那个愿望?”

    “嗯。”龙吟点点头,“他说,无论你在哪里,他都会一次又一次的回到你身边……”

    “即便他在星际中杀了我大哥?即便我已经将剑插进他的胸膛,但他还是追着和我进入轮回?你说,我们之后还一次又一次地遇见?”塔娜说着,缓缓笑开。

    闭上眼睛之前,她轻道:“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他。我要走了,你替我告诉他,我……我是爱他的。”

    话音未落,形神消散。

    此身葬尽千重雪,来世仍作探花人。

    “好。”

    九月,盛京落了今年的初雪。

    还勃烈的战马轰然倒地,马鬃上凝着冰与血的霜花。侍从急牵过第二匹枣红驹,他咬断缰绳上冻硬的绳结,靴尖铁马刺扎进马腹:“驾!”

    嘶鸣声撕裂夜幕,鞍鞯渗出的血珠,坠地时溅作八瓣红梅。

    关雎宫的琉璃瓦积了寸许薄白,檐角铜铃在朔风中孤零零地晃着。

    “娘娘……”青竹的手止不住颤,榻上的人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小太监滚进殿内:“皇上已过浑河!”

    “可是,娘娘还没有醒……”青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在梦中反复……反复叫着皇上的名讳……”

    史书记载,六年九月,太宗方伐明,闻妃病而还,未至,妃已薨,上恸甚。

    “你竟这般的怪我么?连最后一面,也不肯与我相见?”他望着榻上一动不动的人儿,手里紧握已然失温的手。月光从窗外漏进来,却化不开男人眼底猩红的血丝。

    “孩子的事情,你哥哥的事情……都是我让你伤心了。”玉带钩崩裂的脆响,混着他嘶哑的呜咽:“这皇位算什么……我只要你……”

    “是不是,若我一开始就将你带在身边,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

    若没有她被逼着嫁给毕沙,没有后面孩子的猝然离世,若一切重来,是不是都不一样?

    “都怪我,怪我没有从一开始就找到你……”

    下一世,我不会再等了。

    下一世,无论如何,我只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七年四月,松锦大捷的庆功宴上,崇政殿蟠龙柱缠着新贡的江南红绸,洪承畴的补服却洇着冷汗——御阶之上,龙椅空悬,唯见小太监捧出帝王手谕:“朕未服视朝衣冠,又不躬亲赐宴,非有所慢于尔等也。盖因关雎宫敏惠恭和元妃之丧未过期,故尔。”

    在她的丧期之内,有不从禁令私自作乐的,寒风卷着刑签落地声,郡王阿达礼的翡翠扳指在青砖上滚出三丈远,辅国公扎哈纳的顶戴花翎被当庭摘除,侍卫拖着十余名宗室子弟出殿时,血痕在丹陛石上拖出诡谲图腾。

    仍是那年。

    夜风扑进槛窗,将千盏长明灯吹作星河倒悬。还勃烈的影子被拉长在地上,龙吟从满殿的烛火摇曳中看清他,无声朝他走了过去。

    “是你?”他立刻察觉到,猛然起身,声音夹杂着震惊与狂喜,“你回来了……我点了这样多的长明灯,你终于肯见我……”

    尔后又皱起眉,失神喃喃,“不是你……”

    他所认识的,还不是现在这个自己。

    可是,她已经认识他。

    无论你是还勃烈,还是徐出羽,抑或其他那些,所有我尚未想起的面容轮廓。

    “我们在未来等你……”龙吟轻道。

    待她说完最后一句,画面之中,穹顶碎作冰晶崩落,每一片都裹着未尽的烛泪,悬停处月色折射成前世今生交错的棱光。

    四百年,风起风落,萤火湮灭。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在宸妃薨逝两年之后,帝无疾崩于盛京清宁宫。

    是夜彗星犯紫微垣,盛京西郊浑河骤起白雾,绕城三匝如素练,宫人皆见清宁宫檐角冰凌垂三尺,映月华若泪凝。

    青竹蜷在台阶上搓手,指节冻得发紫。阿穆克靠着廊柱磨箭镞,刀刃刮过旧血渍的沙沙声混着寒风。

    “快看天!”青竹突然捅他胳膊。只见两颗流星斜斜划过天宇,“定是皇上寻娘娘去了……”她哈出的白雾拢在睫毛上,好像刚哭过似的。

    阿穆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奶疙瘩:“吃么?”

    “这是娘娘爱吃的……”

    “嗯。”阿穆克用箭镞在地上划拉,“皇上总是念着,娘娘爱吃松子黄米糕,山核桃酪,还有他亲手剥的松仁。”

    “他们明明相爱……”青竹差点又想抽噎,赶忙用袖子蹭了把脸,“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

    “你说,娘娘在奈何桥头……等的是松仁粥还是奶嚼口?”

    “娘娘可没你那么幼稚……”

    ……

    千秋风雪明月桥,

    天上人间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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