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问他，你甘心只做掌门内宅无名的兰草吗？那么柔弱的、一折就断的兰草。
舍舟笑而不语。
若是曾经的他或许会有所动摇，可如今他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为自己爱的人。他心中盈满柔情，幸福还来不及，哪有心思自哀自怨。
若说病种诞生便可悲，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囚牢，才是可悲到了极点。
早在他化作人形之前，就知道自己是妖族献祭的试验品，比起其他病种，他更像是世俗意义的“病种”，因为他没有灵根，永远都被困在妖的范围，永远无法反抗主人。
可有一个人对他说：你有人形为何不能把自己当成人？就算你只是一株兰草，一只化形的妖，做了自己便足以。
后来，正是这个人捣毁宗门与妖族联手创建的试炼地，彻底摧毁“病种”。
她说：“昆山复起不需要无辜者的鲜血。”
2.
梅兰竹菊，是昆山与妖族共同创造的四病种。
黑雾纪时他们试图获得仙缘体的替代品，贪婪的修真者从未对黑雾产生过畏惧，他们与妖族订立契约，梅兰竹菊四族每年选出一位试验品，再利用黑雾融入他们体内，至此“四君子”诞生，也称“病种”。
最初的病种并不是理想的替代品，他们的作用更像合欢宗的炉鼎，修炼上没有任何优势，也无法取出仙缘骨。甚至更多的病种死于试炼，存活的病种极少。
而后剑竹一脉诞生了改变病种、仙缘体、乃至修真界的——修竹仙尊。
他完美消融了黑雾，短短几年便攀登上修真顶峰。在最初被蒙蔽时他也做过错事，但很快清醒之后劈开天缝，以自身修为空间化为仙界，容纳所有仙缘体，远离修真界。
往后再无人见过修竹，却没有人能忘记他那一剑。
他让昆山和妖族都损失惨重，也让梅兰菊三支有了希望。
……
“修竹仙尊的故事，我们听了这么多年……”又一代新病菊倚靠在墙边，无声地叹气蔓延在地下监狱内。
在他身边的还有几位年龄差不多的墨梅、泣兰。为什么没有剑竹？因为没有人想再出现一个修竹。
对面囚牢里唯一剩下的人笑了：“小家伙们别想那么多，多吃碗饭才是真。”
他看起来年长几岁，身形削瘦，灰白色的囚服松松垮垮的贴合他的身形，浅金色的长发披散却显潇洒。他是上一代的寒菊。
被人选走的病种不知死活，但监狱里仅剩的病种唯有他们四个人。
“选人的日子将近，剩我们四个倒是让昆山和妖族不必争抢了。”上一代寒菊讽刺一笑，眼神阴冷，却在转头看向对面三人之时柔了神态，“无论去哪，活着最重要。”
他像是在告诫他们，也像是在劝告自己。泣兰看着他，无端觉得上一代的寒菊在悲伤。
没等泣兰说些什么，看守的昆山弟子被他们聊天的声音吸引，走来狠狠敲打了四人一番：“别妄想逃跑，你们做的都是有利于家族的好事，老老实实待着！”
泣兰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其他三人也是。
这就是病种啊。
在试炼中活下来又怎么样？他们要被有天赋的昆山弟子和家族成员挑选，被其榨取每一丝灵气，最后成就昆山和妖族，唯独丢下了自己。
死去对病种反而是一种好事。他们被家族献祭，却还要为家族奉献自己的每一滴血，多可笑又多可悲。
不是每一个病种都有修竹的运气，甚至在修竹之后病种的试炼之地被看守得更严了。
而他们现在正在昆山的地下监狱等待昆山弟子挑选……泣兰知道自己一定会被选走，因为他的体质特殊，没有灵根，是修竹的另一种极端。
更是他们期待的病变。
3.
“就他吧。”面前的少女束起长发，腰间挂着剑，一身黑色劲装利落而不拘，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带走一株草、一条无关紧要的狗，而它唯一的优点是——“看着很安静。”
于是泣兰跟着她走了，被选中的还有墨梅。余下的两位寒菊便被遣送回妖族。
少女和另外一位打个招呼，便要领着泣兰走，试图拦下少女的长老被婉拒：“冯叔我很忙，病种养护手册我拿到了。”
言外之意便是她知道该怎么做。
在场的昆山长老没有明说少女是谁，却都对她格外尊敬，所以这一路无人阻拦。泣兰只是看着少女的背影，挺拔的背脊虽仍带着几分稚嫩，却自有风骨。
一路无话，本该由仙鹤带着飞过的山峰，由少女的灵剑代替。它化作一道剑光灵巧地穿过众多弟子，泣兰第一次知道灵剑的速度也可以如此狂野。
两人并立于剑锋之上，侧眸瞧他苍白着脸，欲吐不吐地皱着眉，少女伸手拽住他的后领。泣兰抬眸看她，她仍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在乎泣兰如何，只是普通的拽住了什么。
原先远处云山雾绕，渐渐只剩下一处山峰，疾行至山腰处时剑身微颤，嗡鸣一声便缓缓停下。
山腰处只有一座一进四合院，周围都是灵田，种植着不少灵药仙草，呼吸之间连泣兰这个彻底的凡胎都能感受到不一般，更何况是修真者，想必都是灵气。
少女不曾多看灵田，走着正中的大道进了院子。单从外表看此处，无疑是隐居高人的居所，但让泣兰意外的是院子并不大，只得称上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不太整洁，但生活气息浓厚。
进院子后，少女没去解释屋里的布置，反而蹲在地上挑挑拣拣。
泣兰站在原地没打扰她，只看了周围几眼。散落在院内的落叶、枯枝随风而动，几根竹子搭出晾晒衣物的地方，几件黑衣皱皱巴巴地挂在上面。想着少女肩膀处不明显的皱褶，泣兰确定了那是和少女身上一模一样的衣物。
很快，她拾起两根笔直的树枝，上下掂量。不知为何，泣兰从她毫无波澜的面上读出了几分满意。她递出一根给泣兰：“呐。”
泣兰不明所以的拿着，便见对面的少女挥动树枝扫出几道劲风，枯枝落叶纷纷散开，而她站定，树枝直指下方：“来吧。”
“为何？”这是泣兰这么久第一次开口，少女听罢却比泣兰更不解：“你不是宗门为我选的剑侍吗？我知你没有修为，但树枝也可做剑。灵剑我会不自觉用上灵力。”
“我……”泣兰望着少女认真而又困惑的眼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生涩地说：“我是病种。”
我是你的长辈挑选给你的、也是你亲自带走的炉鼎，我该仰望你、侍奉你，而不是能够与你切磋的同门、剑侍、又或是什么站着的人。
“嗯，我知道。”少女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你本体是一株兰草。但剑侍与此无关，我只缺剑侍。若你不能做剑侍，我便要带着你再回一趟大殿了。”
少女的语气竟让泣兰听出几分委屈。
泣兰低声呢喃：“……你真的，看病种养育手册了吗？”
“当然。”少女在怀中摸索，没找到。便进了屋内，片刻后拿着一本书出来了。她翻找到其中一页就展开给他看，其中画上重点符号的是——“天生剑骨，剑术斐然”。
“可这是剑竹。自修竹仙尊之后，剑竹已经不再是病种之一了。”泣兰垂下眼眸，纤长浓密的睫羽像黑鸦的羽翼扇动着，“泣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听话算吗？泣兰想起过往人们四病种的评价，心底无端冒出一句讽刺的话，他克制着没有说出口。
少女听着点了点头，抛开手里的树枝：“好。那你随便找个屋子住下吧。”
黑鸦飞入深空，展开了双翼。
“我叫文无惜，你呢？”
“泣兰。”
“你们族里所有人都叫泣兰吗？”
“……舍舟。”
“好，舍舟。”文无惜伸出手，修长纤细，但指腹与虎口有着肉眼可见的薄茧，“你会做饭吗？”
……
院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但并没有影响到院内。那是昆山的弟子来照料灵田，院内每日的消耗也是他们带上来的，据说这项任务每日都被人抢破头，不仅轻松还能和文无惜学习剑法。
舍舟轻车熟路地将洗好的衣物挂上竹竿，又去抱了一捆柴去厨房烧火做饭。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和文无惜一样的黑衣，就连纹路也没有改变。
很快，简单的两菜一汤端上了桌子，文无惜算好时间，刚好练完剑，摇头甩了甩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她闷声道：“你先吃，我去冲洗一下。”
几日的生活，加上舍舟本就刻意关注，他知道文无惜讨厌热和黏腻的汗，但偏偏坚持每天练剑。
“水已经放好了。”舍舟趁着弟子们尚未开始灌溉灵田，向他们要了一桶雨水，那弟子掐指口型微动，只见在木桶的上方出现一朵积雨云，完美符合木桶大小的云落下雨滴，渐渐把木桶填满。
很神奇，不过舍舟不是为了看看才要的。他只是想着含有灵力，能对文无惜身体更好。
文无惜闻言眼睛都亮了几分，无言地对上舍舟释放感激的目光，点点头就去了浴室。
……
那日，舍舟怔愣片刻后如实回答了，他不会但他能学。文无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掏出一块玉牌输入灵力，待玉牌从翠色完全变为乳白色，才把它递给舍舟：“这是我的联络玉牌，有什么需要的发给‘却月’即可。”
“以后你做饭就好了。灵力用完了和我说。”说完她就转身找了个空地练起剑招。
舍舟知道联络玉牌，是穿越者联盟推出的通讯灵器，他们的官方名称是“手机”。只需要往玉牌输入灵力就能连上修真网，和舍舟说这些的族人只说神奇的修真网什么都有。可惜修真网并不是随地都有，必须在穿越者联盟特制的阵法之上。
妖族驻地广阔，恐怕只有清霁阁和圣殿能联通修真网。这样的神器，没想到今日居然被文无惜轻描淡写地交给他。掌中玉牌轻盈却好似万斤，舍舟望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玉牌。
他垂眸，文无惜玉牌的界面极其简单，只有一个小人图标下方写着'却月'，舍舟点进去，发现两人之间的对话全是句号。他想了想文无惜说的做饭，只简单的和却月说明天需要送一些食材。
却月的反应却很大。
[却月：文无惜你是不是被人偷了玉牌！！！]
而后又是一连串的轰炸，文无惜的联络玉牌设置了震动铃声，这让舍舟吓了一跳，却又不敢丢开玉牌，任由它在手掌跳动。他除了被吓，还有害怕。吵到了文无惜。还是用得她的玉牌，万一玉牌坏了……舍舟满脸写着做错事的心慌。
小可怜的样子就这样落入文无惜眼中，她注意到玉牌的声音，并不奇怪，也没有舍舟想象中的怒气，反而凑近舍舟的手掌，在玉牌上发了一个句号，几乎是瞬间对面就停下来了。
文无惜仰头：“这样，她才会安静。”
舍舟点头，又觉得距离太近，眼神逃避着，正巧看到玉牌上的消息。
[却月：抱歉，刚刚是珞瑜。她要来山脚，我拦不住她，食材我会一起带上。]
“啊。”舍舟听着文无惜下意识的声音，觉得这是嫌麻烦的抗拒。她直起身，带上剑就要走，但看到舍舟还是停下了。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却让舍舟感受到了生无可恋。
很快一道剑光直达院内，来了两个人。女子应当是珞瑜，她一落下就跑到文无惜身边，问舍舟是什么人。另外一位男子便是却月？他正提着一筐食材放到厨房。
文无惜：“舍舟。”
“你好呀舍舟。”林珞瑜向他打了个招呼，“不对呀，长老们怎么会让人来你院子里，连我都不让住！”
“嗯，做饭的。”
林珞瑜又继续问其他的问题，文无惜只以最简单的短句回答，却月拉住珞瑜：“好了，走吧。换洗衣服我明天再带上来。”
舍舟对却月有一种莫名的天然好感，见他考虑到了连自己都没想的问题，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
却月要走了，林珞瑜就算不想走也不行，她跟在却月身后偷偷打了几拳空气，又回头对文无惜做出委屈抹眼泪的表情。
不出意外文无惜避开了她的眼神：“还要再带一个联络玉牌。”
气得林珞瑜又打了文无惜几拳空气。
啊，然后被回头的却月抓住了。舍舟不自觉笑出了声。
文无惜：“哇。多笑笑吧，笑起来好看。”
说罢她又回去练剑了，徒留舍舟愣在原地，他甚至脑子里还在回荡那一句轻快却又不容人忽略的惊叹。
这是文无惜会发出的声音吗……不会有回答的问题很快被抛在脑后，舍舟望着院内的落叶，准备先从清理院落开始。
之后维持清洁的是他、洗衣做饭的是他、叮嘱文无惜早点休息的是他……他便自然而然的包揽了一切事物，而文无惜欣然接受。
4.
文无惜真的很好养活，只要能够饱腹的食物和干净的衣服就够了。舍舟还发现能用眼神交代的事情，她就不想开口。
也许会被人误解，但实际上文无惜很纯粹。纯粹的喜欢剑，纯粹的无所谓外物，以及纯粹的懒得理。简直就像是她喜欢的剑那种，直接了当。
但她又很柔软，至少对于舍舟而言，那是从未体验过的平等。其实他不在乎，他早就接受了作为病种要遭受怎样的凌辱。
哪怕是在族内，刚出生时他就被定为候选人，无论是谁，瞧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和暗藏的讥讽。舍舟不被允许出门，他也曾和父母抱怨，也曾试图逃跑，但无一例外都被抓了回来。
父母，或者说他的养护人并不打骂他，只是每次抓回来都会关他禁闭。黑暗中没有一处是温暖的，小时候他不懂，长大了要换地方了，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培育病种一定要选梅兰竹菊呢？为什么一定是他呢？也许他该问该死的黑雾，也许他该问该死的昆山，但昆山却又不完全该死……舍舟看着被林珞瑜搀扶着的醉醺醺的文无惜，叹气从林珞瑜手中接过她。
自从成年宴上饮了酒，文无惜第二爱的便是酒。
“林师姐谢谢您，我带她进去就好了，您先回去吧。”
一听舍舟这话，林珞瑜就打了个冷颤：“别您您您的了，上回文无惜听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非拉着我比试……我先走了啊！”
林珞瑜一边嘟囔着“招谁惹谁了”“明明我也让你别喊了”，一边御剑离去。
舍舟不知道这个，但他知道每次他尊称林珞瑜和却月师兄师姐时，文无惜都会多看他几眼，原来是因为这样吗？
舍舟看了眼皱着眉依靠在他手臂上的文无惜，其实他只是习惯了对谁都礼貌，一两句口头上的礼貌能让他得到更多东西，比如一些以不伤害自身利益为前提的善意。
如果是她身边的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们，那他得到的就更多了。
舍舟笑了笑，将文无惜扶进门：“有槛，小心。”
文无惜哼哼两声当做回应。
把她放上床了，点了灯又守在床边帮她擦擦汗，听她呼吸渐稳，舍舟才退出去煮醒酒汤和烧水。
等醒酒汤煮好了，锅里的水也开了，舍舟把水倒进浴桶，才端着醒酒汤回房，他摸着碗壁，不热不冷刚刚好。
房内，文无惜已经坐起来了，只是呆坐着没有其他动作，舍舟把碗端到她面前：“先喝再去洗，水放好了。”
“洗澡。好粘。”文无惜还没睁开眼，却一点不差的接住醒酒汤一口气喝完。
“睁开眼吧，直接去浴室就好了。”舍舟已经从衣柜里拿出新的寝衣，用寝衣换下她手中的碗。文无惜睁开眼正对上寝衣，又抬眸去瞧舍舟。
舍舟正穿着一模一样的寝衣，外头披了件玉兰色的袍子，柔顺的长发披散，兰草化身的他手里捧着碗，如玉如竹的身段在微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圈光晕。
“像妈妈。”文无惜评价。
不知道是不是指他的白发。舍舟笑而不语，醉酒之后的文无惜比往常话多一点，平日里为了方便束起的长发被放下，安静坐在床的一角让人联系不到那个剑道痴才。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虽然他不介意多看一会，但文无惜出了汗，要是夜晚着凉了就不好……这么想着，舍舟突然清醒过来，她是修士，怎么会着凉呢？
周身都有灵气护体，若不是她想喝醉，便是全天下的琼浆玉露都进了她的肚，也能用另外一种形式挥出，根本醉不了。
而他正在做的事，其实于文无惜而言并无用处。最早没有他，文无惜也在这小院活得自在。她说他是做饭的，可实际上她早就辟谷了。
只是他从她练气期便相配左右，还忘不掉日日照料这个院落、照料文无惜的满足感。
“文无惜……”无意识的念起了她的名字，在文无惜疑惑一声后，舍舟才回过神来，浅浅一笑：“快去洗澡吧。”
文无惜“嗯嗯”两声，起身去了。她不拖沓，只要舍舟说的她能做到，她就会立刻去做。
舍舟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
文无惜是特别的，对她来说病种只是锦上添花，所以长老们对她成年前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她已成年四年，舍舟陪在她身边八年，只做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仆役的工作，实在是往年的任何一个病种都未经历之事。
不对，却师兄是。他是罕见的以病种之身在昆山自由行走的人。周围人一直没提，舍舟也是后来才知道却月是墨梅。
他效率极高，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林珞瑜被他逼得接各山头的任务，满足他工作的成就感。到最后弟子们没任务可做，纷纷抗议，任务堂没辙了，让他和林珞瑜来组织任务，这也是为什么文无惜物资都要联络却月的原因。
舍舟是羡慕他的，却也见过他一身狼狈走进小院的样子。
舍舟当时很惊讶，却月说：“不能让珞瑜看到，我只能先到这儿来，借我身衣服吧。”
舍舟当即答应了。他知道在昆山却月的风评不太好，灵田的弟子们都说过他做事油盐不进，严苛的很。
但却月对舍舟却很温和，舍舟早把他当做可靠的兄长，此时也很关切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问，只眼巴巴的看着却月换衣服。
却月笑了，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只着寝衣撇过遮挡后颈的长发，宽松的衣领下垂，露出左侧肩胛骨上的一节光秃秃的枝丫。
那是每个病种都会留下的印记，和种族有关，待到侍寝之后就会长出相应的花或叶。舍舟的印记在后腰，空有叶而无花，正如却月空有枝。
却月收拢起领口，墨色长发重新垂落腰间，他轻抚而过，从头到尾和舍舟简略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完自己也感叹：“居然就这样过了这么些年。”
舍舟却说：“却师兄已至病种不敢企及之高。莫说他人，我也是敬佩、羡慕却师兄的。”
舍舟想起了上一代寒菊，也许他也有和却月一样的野心。只是大殿一别，前程过往像被糊上了纸，纸上密密麻麻只写满了文无惜。
却月摇头：“没什么可羡慕的，这条路不好走。我是个没志向的，所以才把精力都投给了昆山。但在病种眼中的我，是昆山的走狗。”
是啊，他和却月一样，会被当成病种的叛徒。沼泽中的泥泞只能代表肮脏，要么被困在地狱，要么以身血溅，没有第三条路。
该笑幸好他不出门吗？舍舟本想苦中作乐，却又委实笑不出来。
“你与我不同，我与你不同。各有各的道，何惧他人言。若说病种诞生便可悲，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囚牢，才是可悲到了极点。”
记忆里却月拍了拍他的肩，又轻柔抚开他脸侧碎发，只叮嘱：“别告诉珞瑜。”
而现实中文无惜温热的指尖触及他的侧脸，似疑惑他为何在这发呆。
舍舟回过神便看到文无惜放大的脸，黑亮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指尖的方向——也就是他。
舍舟下意识扬起笑，却被文无惜压下左边嘴角：“面无表情也可以。”
“……嗯。”舍舟含糊答应一声便起身，“早点歇息，明日还要再去见冯长老。”
“冯叔，很烦。”文无惜闭上了眼，坐在床边，把手中的布巾交给舍舟。
舍舟帮她擦干发尾： “嗯，所以不理他就会一直缠着你。”
“好可怕。”
几瞬无言，舍舟想到冯长老几次来到小院和他交谈，状似无意的询问：“一开始是嫌弟子居人多嘈杂搬来此处，现在长老们批给你一座山头，怎么也不愿意去？”
“现在不好吗？”文无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她昂头，只能看到一抹纯白，“我觉得很好，不想改。但如果你想去那住，我们也可以一起去。”
余下的一句含糊带过了，舍舟听得隐约，不过他没有纠结，因为前半截的话已经让他心中安定不少。话语却仍在试探：“还要和我一起吗？你已辟谷，更何况也不缺想为你做饭的人。”
文无惜转头握住他的手，神色认真：“嗯，那不一样。”但她很快又软下语气，“你想离开了吗，舍舟。”
舍舟放下布巾，发已半干：“嗯？”
“我知昆山愧对四君子良多，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动摇昆山的决定，但若有天你想离开，我一定会让你光明正大的走出昆山。”
她说：“昆山复起不需要无辜者的鲜血。”
……
所以为什么昆山不能坏到让他只被欺辱、掠夺。他偏偏在昆山体会到了尊重与爱，在小院里他不是无名的兰草，他先是舍舟后是泣兰。
5.
最终他们还是搬离了小院，但不是去原定的山头，而是掌门大殿。
掌门遭受刺杀，时日无多，文无惜众望所归提前上任。
而刺杀的主谋，正在舍舟对面。
依然是那个地下监狱，舍舟却不再是当年茫然到甚至不知为何而生的泣兰，而他对面的傅延年依然是当年讽刺一笑的寒菊。
傅延年：“我还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昆山除了却月，还有一个你。”
“你该说昆山除了林珞瑜，还有一个文无惜。”舍舟看着他本该浅金此刻却泛黑的发尾，“我却不觉得你会死。”
“却月在昆山是病种的另类，而他身上有和你一样的野心。事实证明你也做到了，另一个另类。”舍舟当然是指刺杀掌门一事，不说对错，傅延年表现出的修为远超试炼对病种体质的控制。
而泛黑的发尾，让舍舟有所联想：“你还在吸纳黑雾？”
“当然。毕竟这条路也得到了修竹仙尊的认证。我若想捣毁这一切，没有能力从何开始？不过是黑雾，我们最熟悉的不就是黑雾？”
傅延年爽快承认了，举手投足动作洒脱，若不是手铐脚链轻微碰撞产生的哗啦声，舍舟甚至会以为他正在竹林饮酒。
“那你的寿命？”
傅延年不答却又似答了，冷哼：“你来了，却月不来。不知那黑心梅又在计较什么。”
“舍舟，”很快他收敛神色，望着舍舟的脸，格外认真，眼中含有亮光，“我给四君子找了一个家。我的种族是金菊，从前作为病种我们是药菊，只为主人做药，现在我们的家叫医谷，只为认可之人医治。”
“我不求你解救每一个病种，我只求你若遇上流落在外的，告诉他们，有家可回。”
“能手刃始作俑者之一，我已心满意足。我知我所做一切不过蜉蝣撼树，只能满足我一人心愿，动摇不了病种根基，但你身侧之人能。除了掌门，没有人知道基地在哪。”
舍舟不知道这些在不在文无惜的计划之内，又需不需要他代为传达，他只是静静听着一株花凋谢前的诉说。
“待我死后，”傅延年停顿片刻，“把我挥了吧。”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原来看寒蕊败落，也是如此美。
……
舍舟从地下出来，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他犹豫片刻，乘坐仙鹤去了已无人居住的小院，而却月早在里等候。
他晃晃手中的布袋：“我来还衣，不知算不算迟。”
“当然不算。”
“他怎么样？”
“挺好的，说了很多话，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舍舟笑了笑，说了几句玩笑话，“我还以为他嫉恶如仇的很，已经做好被他骂一顿的准备了。”
“因为他已经骂了我，就不好意思再去批斗后辈了。”却月哼笑几声，“还记得我说的吗？”
「若说病种诞生便可悲，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囚牢，才是可悲到了极点。」
却月垂眸：“这话原先是他说给我听的。”
“我与他一起经历试炼，一起进入昆山。珞瑜很好，所以我用做不完的工作填满自己，好像这样我就不用对抗＇病种＇二字后的深渊。而他不是，他的主人要用他做引，割血剜肉，他比我过得苦多了，却一点不委屈，还反过来安慰我。”
却月笑了笑，说不出苦意更多还是调侃更多：“是个傻子，和他的金发一样，好好的金菊不做，总想去做太阳。”
“直到我们看到了其他病种死于……我无法言说的凌辱。”却月眼角暗含泪光，隐约跨出眼眶，他连忙转动眼眸，羽睫连眨多次。
“我与他这才出现了分歧。我不理解他明明鼓励我走出囚牢，为何又要投身其中。而他不理解我的无动于衷。我只是觉得，我已从名为墨梅的梦中苏醒，只作为却月而活。”
“有很多解决方式，我们偏偏选择了对方最不接受的一种。而后他被关入地牢，等你们来了又重新被带回大殿挑选。而我在当昆山的走狗，为昆山办事。”
却月洒脱一笑，还是那句：“别告诉珞瑜。”
舍舟知道这里没说的是，从却月开始负责昆山任务开始，一直有项名为“救助四君子”的任务高高悬挂，一切任务守则中也在强调不可藐视、随意掠夺、罔顾“四君子”性命，山门内对病种的态度也逐渐宽和，至少再无病种死于非命，而“药菊”也改名为“寒菊”。
但他不知道却月为此承担了多少压力，他也不知道傅延年为此付出了多少血泪。
平息舆论、重塑环境……吸纳黑雾、创建医谷……这些哪会像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他原先以为沼泽中的泥泞只能代表肮脏，要么被困在地狱，要么以身血溅，没有第三条路。可有前者消除地狱的种种酷刑，有后者以血凝聚了一个家。
没有第三条路，因为从一开始假设就是错的。若是心甘情愿，便没有沼泽、没有地狱、也没有自刎，只为心中所求。
6.
舍舟后来问过文无惜：“为什么一开始会把我当成剑侍。”
他愈发不信当年她是真错把他当成剑竹。
“我想让你找点事做，我最熟悉的就是剑。我当时便想无论是谁，都以这话为借口……”话音刚落，舍舟便垂下了眼，一副受委屈的模样，显然不是他喜欢的话。
“但后来看到了你。”文无惜捧起他的脸，“我才发现我也很喜欢养兰草。”
舍舟很快被哄好了，环抱着文无惜，嘴上仍酸上几句：“时势造英雄，掌门大人说话越来越利索，越发懂得甜言蜜语了。”
“实话，你不喜欢听？”
“实话明明是我养着你。”
“可扣的都是我的月俸？”
舍舟头埋进文无惜肩颈，闷声说道：“……讨厌你。”
可他拥抱的力度半分没减。文无惜点头接纳了，换得身前人更小声的“讨厌你”，她拍拍他的背权当应声。
这点倒还是没变。舍舟想。
他又想到曾经没听清的某句话：“你22岁那年，为冯长老庆生饮醉那次，你说如果我想去那住，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的后半句是什么？”
“记这么清楚啊……”文无惜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有回答。
直到舍舟一边说着“你肯定记得”，一边装模作样快要落泪了，她才说：“我说反正有你在，去哪都一样。”
突然，舍舟说：“会觉得以前的我很别扭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一边想要抓住你，一边又觉得你是被迫选的我。时时刻刻都想和你靠近，又担心你无论是谁都可以。”舍舟说着说着突然笑了，“好像个人。”
“这种复杂的心绪，若是一株兰草定不会懂，可我偏偏懂了。待在你身边，我才像个人。”
文无惜：“你有人形为何不能把自己当成人？就算你只是一株兰草，一只化形的妖，做了自己便足以。”
舍舟：“我还不是什么好草，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真正想对谁好过。”
文无惜指了指自己，又对着屋子一圈扫视。
她明明记得舍舟对这些杂物的干净程度很关心，她也可以很自信的说舍舟对自己很好，若不是林珞瑜和却月不在，她还要多指两个人。
“……”
舍舟没往下说了，只是看着文无惜。
她指对了。
他自来昆山之后，做的种种只为一个文无惜，而往后还会如此。他本想坦白自己深藏于心的沼泽，却发现原来里面早就只剩下三个字。
他心中种种忐忑在此刻消解。
7.
“我已找到我的锚点，该从这场名为泣兰中的梦里醒来了。”
有人问他，你甘心只做掌门内宅无名的兰草吗？那么柔弱的、一折就断的兰草。
舍舟笑而不语。
若是曾经的他或许会有所动摇，可如今他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为自己爱的人。他心中盈满柔情，幸福还来不及，哪有心思自哀自怨。
若说病种诞生便可悲，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囚牢，才是可悲到了极点。
早在他化作人形之前，就知道自己是妖族献祭的试验品，比起其他病种，他更像是世俗意义的“病种”，因为他没有灵根，永远都被困在妖的范围，永远无法反抗主人。
可有一个人对他说：你有人形为何不能把自己当成人？就算你只是一株兰草，一只化形的妖，做了自己便足以。
后来，正是这个人捣毁宗门与妖族联手创建的试炼地，彻底摧毁“病种”。
她说：“昆山复起不需要无辜者的鲜血。”
2.
梅兰竹菊，是昆山与妖族共同创造的四病种。
黑雾纪时他们试图获得仙缘体的替代品，贪婪的修真者从未对黑雾产生过畏惧，他们与妖族订立契约，梅兰竹菊四族每年选出一位试验品，再利用黑雾融入他们体内，至此“四君子”诞生，也称“病种”。
最初的病种并不是理想的替代品，他们的作用更像合欢宗的炉鼎，修炼上没有任何优势，也无法取出仙缘骨。甚至更多的病种死于试炼，存活的病种极少。
而后剑竹一脉诞生了改变病种、仙缘体、乃至修真界的——修竹仙尊。
他完美消融了黑雾，短短几年便攀登上修真顶峰。在最初被蒙蔽时他也做过错事，但很快清醒之后劈开天缝，以自身修为空间化为仙界，容纳所有仙缘体，远离修真界。
往后再无人见过修竹，却没有人能忘记他那一剑。
他让昆山和妖族都损失惨重，也让梅兰菊三支有了希望。
……
“修竹仙尊的故事，我们听了这么多年……”又一代新病菊倚靠在墙边，无声地叹气蔓延在地下监狱内。
在他身边的还有几位年龄差不多的墨梅、泣兰。为什么没有剑竹？因为没有人想再出现一个修竹。
对面囚牢里唯一剩下的人笑了：“小家伙们别想那么多，多吃碗饭才是真。”
他看起来年长几岁，身形削瘦，灰白色的囚服松松垮垮的贴合他的身形，浅金色的长发披散却显潇洒。他是上一代的寒菊。
被人选走的病种不知死活，但监狱里仅剩的病种唯有他们四个人。
“选人的日子将近，剩我们四个倒是让昆山和妖族不必争抢了。”上一代寒菊讽刺一笑，眼神阴冷，却在转头看向对面三人之时柔了神态，“无论去哪，活着最重要。”
他像是在告诫他们，也像是在劝告自己。泣兰看着他，无端觉得上一代的寒菊在悲伤。
没等泣兰说些什么，看守的昆山弟子被他们聊天的声音吸引，走来狠狠敲打了四人一番：“别妄想逃跑，你们做的都是有利于家族的好事，老老实实待着！”
泣兰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其他三人也是。
这就是病种啊。
在试炼中活下来又怎么样？他们要被有天赋的昆山弟子和家族成员挑选，被其榨取每一丝灵气，最后成就昆山和妖族，唯独丢下了自己。
死去对病种反而是一种好事。他们被家族献祭，却还要为家族奉献自己的每一滴血，多可笑又多可悲。
不是每一个病种都有修竹的运气，甚至在修竹之后病种的试炼之地被看守得更严了。
而他们现在正在昆山的地下监狱等待昆山弟子挑选……泣兰知道自己一定会被选走，因为他的体质特殊，没有灵根，是修竹的另一种极端。
更是他们期待的病变。
3.
“就他吧。”面前的少女束起长发，腰间挂着剑，一身黑色劲装利落而不拘，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带走一株草、一条无关紧要的狗，而它唯一的优点是——“看着很安静。”
于是泣兰跟着她走了，被选中的还有墨梅。余下的两位寒菊便被遣送回妖族。
少女和另外一位打个招呼，便要领着泣兰走，试图拦下少女的长老被婉拒：“冯叔我很忙，病种养护手册我拿到了。”
言外之意便是她知道该怎么做。
在场的昆山长老没有明说少女是谁，却都对她格外尊敬，所以这一路无人阻拦。泣兰只是看着少女的背影，挺拔的背脊虽仍带着几分稚嫩，却自有风骨。
一路无话，本该由仙鹤带着飞过的山峰，由少女的灵剑代替。它化作一道剑光灵巧地穿过众多弟子，泣兰第一次知道灵剑的速度也可以如此狂野。
两人并立于剑锋之上，侧眸瞧他苍白着脸，欲吐不吐地皱着眉，少女伸手拽住他的后领。泣兰抬眸看她，她仍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在乎泣兰如何，只是普通的拽住了什么。
原先远处云山雾绕，渐渐只剩下一处山峰，疾行至山腰处时剑身微颤，嗡鸣一声便缓缓停下。
山腰处只有一座一进四合院，周围都是灵田，种植着不少灵药仙草，呼吸之间连泣兰这个彻底的凡胎都能感受到不一般，更何况是修真者，想必都是灵气。
少女不曾多看灵田，走着正中的大道进了院子。单从外表看此处，无疑是隐居高人的居所，但让泣兰意外的是院子并不大，只得称上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不太整洁，但生活气息浓厚。
进院子后，少女没去解释屋里的布置，反而蹲在地上挑挑拣拣。
泣兰站在原地没打扰她，只看了周围几眼。散落在院内的落叶、枯枝随风而动，几根竹子搭出晾晒衣物的地方，几件黑衣皱皱巴巴地挂在上面。想着少女肩膀处不明显的皱褶，泣兰确定了那是和少女身上一模一样的衣物。
很快，她拾起两根笔直的树枝，上下掂量。不知为何，泣兰从她毫无波澜的面上读出了几分满意。她递出一根给泣兰：“呐。”
泣兰不明所以的拿着，便见对面的少女挥动树枝扫出几道劲风，枯枝落叶纷纷散开，而她站定，树枝直指下方：“来吧。”
“为何？”这是泣兰这么久第一次开口，少女听罢却比泣兰更不解：“你不是宗门为我选的剑侍吗？我知你没有修为，但树枝也可做剑。灵剑我会不自觉用上灵力。”
“我……”泣兰望着少女认真而又困惑的眼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生涩地说：“我是病种。”
我是你的长辈挑选给你的、也是你亲自带走的炉鼎，我该仰望你、侍奉你，而不是能够与你切磋的同门、剑侍、又或是什么站着的人。
“嗯，我知道。”少女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你本体是一株兰草。但剑侍与此无关，我只缺剑侍。若你不能做剑侍，我便要带着你再回一趟大殿了。”
少女的语气竟让泣兰听出几分委屈。
泣兰低声呢喃：“……你真的，看病种养育手册了吗？”
“当然。”少女在怀中摸索，没找到。便进了屋内，片刻后拿着一本书出来了。她翻找到其中一页就展开给他看，其中画上重点符号的是——“天生剑骨，剑术斐然”。
“可这是剑竹。自修竹仙尊之后，剑竹已经不再是病种之一了。”泣兰垂下眼眸，纤长浓密的睫羽像黑鸦的羽翼扇动着，“泣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听话算吗？泣兰想起过往人们四病种的评价，心底无端冒出一句讽刺的话，他克制着没有说出口。
少女听着点了点头，抛开手里的树枝：“好。那你随便找个屋子住下吧。”
黑鸦飞入深空，展开了双翼。
“我叫文无惜，你呢？”
“泣兰。”
“你们族里所有人都叫泣兰吗？”
“……舍舟。”
“好，舍舟。”文无惜伸出手，修长纤细，但指腹与虎口有着肉眼可见的薄茧，“你会做饭吗？”
……
院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但并没有影响到院内。那是昆山的弟子来照料灵田，院内每日的消耗也是他们带上来的，据说这项任务每日都被人抢破头，不仅轻松还能和文无惜学习剑法。
舍舟轻车熟路地将洗好的衣物挂上竹竿，又去抱了一捆柴去厨房烧火做饭。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和文无惜一样的黑衣，就连纹路也没有改变。
很快，简单的两菜一汤端上了桌子，文无惜算好时间，刚好练完剑，摇头甩了甩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她闷声道：“你先吃，我去冲洗一下。”
几日的生活，加上舍舟本就刻意关注，他知道文无惜讨厌热和黏腻的汗，但偏偏坚持每天练剑。
“水已经放好了。”舍舟趁着弟子们尚未开始灌溉灵田，向他们要了一桶雨水，那弟子掐指口型微动，只见在木桶的上方出现一朵积雨云，完美符合木桶大小的云落下雨滴，渐渐把木桶填满。
很神奇，不过舍舟不是为了看看才要的。他只是想着含有灵力，能对文无惜身体更好。
文无惜闻言眼睛都亮了几分，无言地对上舍舟释放感激的目光，点点头就去了浴室。
……
那日，舍舟怔愣片刻后如实回答了，他不会但他能学。文无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掏出一块玉牌输入灵力，待玉牌从翠色完全变为乳白色，才把它递给舍舟：“这是我的联络玉牌，有什么需要的发给‘却月’即可。”
“以后你做饭就好了。灵力用完了和我说。”说完她就转身找了个空地练起剑招。
舍舟知道联络玉牌，是穿越者联盟推出的通讯灵器，他们的官方名称是“手机”。只需要往玉牌输入灵力就能连上修真网，和舍舟说这些的族人只说神奇的修真网什么都有。可惜修真网并不是随地都有，必须在穿越者联盟特制的阵法之上。
妖族驻地广阔，恐怕只有清霁阁和圣殿能联通修真网。这样的神器，没想到今日居然被文无惜轻描淡写地交给他。掌中玉牌轻盈却好似万斤，舍舟望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玉牌。
他垂眸，文无惜玉牌的界面极其简单，只有一个小人图标下方写着'却月'，舍舟点进去，发现两人之间的对话全是句号。他想了想文无惜说的做饭，只简单的和却月说明天需要送一些食材。
却月的反应却很大。
[却月：文无惜你是不是被人偷了玉牌！！！]
而后又是一连串的轰炸，文无惜的联络玉牌设置了震动铃声，这让舍舟吓了一跳，却又不敢丢开玉牌，任由它在手掌跳动。他除了被吓，还有害怕。吵到了文无惜。还是用得她的玉牌，万一玉牌坏了……舍舟满脸写着做错事的心慌。
小可怜的样子就这样落入文无惜眼中，她注意到玉牌的声音，并不奇怪，也没有舍舟想象中的怒气，反而凑近舍舟的手掌，在玉牌上发了一个句号，几乎是瞬间对面就停下来了。
文无惜仰头：“这样，她才会安静。”
舍舟点头，又觉得距离太近，眼神逃避着，正巧看到玉牌上的消息。
[却月：抱歉，刚刚是珞瑜。她要来山脚，我拦不住她，食材我会一起带上。]
“啊。”舍舟听着文无惜下意识的声音，觉得这是嫌麻烦的抗拒。她直起身，带上剑就要走，但看到舍舟还是停下了。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却让舍舟感受到了生无可恋。
很快一道剑光直达院内，来了两个人。女子应当是珞瑜，她一落下就跑到文无惜身边，问舍舟是什么人。另外一位男子便是却月？他正提着一筐食材放到厨房。
文无惜：“舍舟。”
“你好呀舍舟。”林珞瑜向他打了个招呼，“不对呀，长老们怎么会让人来你院子里，连我都不让住！”
“嗯，做饭的。”
林珞瑜又继续问其他的问题，文无惜只以最简单的短句回答，却月拉住珞瑜：“好了，走吧。换洗衣服我明天再带上来。”
舍舟对却月有一种莫名的天然好感，见他考虑到了连自己都没想的问题，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
却月要走了，林珞瑜就算不想走也不行，她跟在却月身后偷偷打了几拳空气，又回头对文无惜做出委屈抹眼泪的表情。
不出意外文无惜避开了她的眼神：“还要再带一个联络玉牌。”
气得林珞瑜又打了文无惜几拳空气。
啊，然后被回头的却月抓住了。舍舟不自觉笑出了声。
文无惜：“哇。多笑笑吧，笑起来好看。”
说罢她又回去练剑了，徒留舍舟愣在原地，他甚至脑子里还在回荡那一句轻快却又不容人忽略的惊叹。
这是文无惜会发出的声音吗……不会有回答的问题很快被抛在脑后，舍舟望着院内的落叶，准备先从清理院落开始。
之后维持清洁的是他、洗衣做饭的是他、叮嘱文无惜早点休息的是他……他便自然而然的包揽了一切事物，而文无惜欣然接受。
4.
文无惜真的很好养活，只要能够饱腹的食物和干净的衣服就够了。舍舟还发现能用眼神交代的事情，她就不想开口。
也许会被人误解，但实际上文无惜很纯粹。纯粹的喜欢剑，纯粹的无所谓外物，以及纯粹的懒得理。简直就像是她喜欢的剑那种，直接了当。
但她又很柔软，至少对于舍舟而言，那是从未体验过的平等。其实他不在乎，他早就接受了作为病种要遭受怎样的凌辱。
哪怕是在族内，刚出生时他就被定为候选人，无论是谁，瞧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和暗藏的讥讽。舍舟不被允许出门，他也曾和父母抱怨，也曾试图逃跑，但无一例外都被抓了回来。
父母，或者说他的养护人并不打骂他，只是每次抓回来都会关他禁闭。黑暗中没有一处是温暖的，小时候他不懂，长大了要换地方了，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培育病种一定要选梅兰竹菊呢？为什么一定是他呢？也许他该问该死的黑雾，也许他该问该死的昆山，但昆山却又不完全该死……舍舟看着被林珞瑜搀扶着的醉醺醺的文无惜，叹气从林珞瑜手中接过她。
自从成年宴上饮了酒，文无惜第二爱的便是酒。
“林师姐谢谢您，我带她进去就好了，您先回去吧。”
一听舍舟这话，林珞瑜就打了个冷颤：“别您您您的了，上回文无惜听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非拉着我比试……我先走了啊！”
林珞瑜一边嘟囔着“招谁惹谁了”“明明我也让你别喊了”，一边御剑离去。
舍舟不知道这个，但他知道每次他尊称林珞瑜和却月师兄师姐时，文无惜都会多看他几眼，原来是因为这样吗？
舍舟看了眼皱着眉依靠在他手臂上的文无惜，其实他只是习惯了对谁都礼貌，一两句口头上的礼貌能让他得到更多东西，比如一些以不伤害自身利益为前提的善意。
如果是她身边的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们，那他得到的就更多了。
舍舟笑了笑，将文无惜扶进门：“有槛，小心。”
文无惜哼哼两声当做回应。
把她放上床了，点了灯又守在床边帮她擦擦汗，听她呼吸渐稳，舍舟才退出去煮醒酒汤和烧水。
等醒酒汤煮好了，锅里的水也开了，舍舟把水倒进浴桶，才端着醒酒汤回房，他摸着碗壁，不热不冷刚刚好。
房内，文无惜已经坐起来了，只是呆坐着没有其他动作，舍舟把碗端到她面前：“先喝再去洗，水放好了。”
“洗澡。好粘。”文无惜还没睁开眼，却一点不差的接住醒酒汤一口气喝完。
“睁开眼吧，直接去浴室就好了。”舍舟已经从衣柜里拿出新的寝衣，用寝衣换下她手中的碗。文无惜睁开眼正对上寝衣，又抬眸去瞧舍舟。
舍舟正穿着一模一样的寝衣，外头披了件玉兰色的袍子，柔顺的长发披散，兰草化身的他手里捧着碗，如玉如竹的身段在微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圈光晕。
“像妈妈。”文无惜评价。
不知道是不是指他的白发。舍舟笑而不语，醉酒之后的文无惜比往常话多一点，平日里为了方便束起的长发被放下，安静坐在床的一角让人联系不到那个剑道痴才。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虽然他不介意多看一会，但文无惜出了汗，要是夜晚着凉了就不好……这么想着，舍舟突然清醒过来，她是修士，怎么会着凉呢？
周身都有灵气护体，若不是她想喝醉，便是全天下的琼浆玉露都进了她的肚，也能用另外一种形式挥出，根本醉不了。
而他正在做的事，其实于文无惜而言并无用处。最早没有他，文无惜也在这小院活得自在。她说他是做饭的，可实际上她早就辟谷了。
只是他从她练气期便相配左右，还忘不掉日日照料这个院落、照料文无惜的满足感。
“文无惜……”无意识的念起了她的名字，在文无惜疑惑一声后，舍舟才回过神来，浅浅一笑：“快去洗澡吧。”
文无惜“嗯嗯”两声，起身去了。她不拖沓，只要舍舟说的她能做到，她就会立刻去做。
舍舟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
文无惜是特别的，对她来说病种只是锦上添花，所以长老们对她成年前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她已成年四年，舍舟陪在她身边八年，只做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仆役的工作，实在是往年的任何一个病种都未经历之事。
不对，却师兄是。他是罕见的以病种之身在昆山自由行走的人。周围人一直没提，舍舟也是后来才知道却月是墨梅。
他效率极高，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林珞瑜被他逼得接各山头的任务，满足他工作的成就感。到最后弟子们没任务可做，纷纷抗议，任务堂没辙了，让他和林珞瑜来组织任务，这也是为什么文无惜物资都要联络却月的原因。
舍舟是羡慕他的，却也见过他一身狼狈走进小院的样子。
舍舟当时很惊讶，却月说：“不能让珞瑜看到，我只能先到这儿来，借我身衣服吧。”
舍舟当即答应了。他知道在昆山却月的风评不太好，灵田的弟子们都说过他做事油盐不进，严苛的很。
但却月对舍舟却很温和，舍舟早把他当做可靠的兄长，此时也很关切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问，只眼巴巴的看着却月换衣服。
却月笑了，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只着寝衣撇过遮挡后颈的长发，宽松的衣领下垂，露出左侧肩胛骨上的一节光秃秃的枝丫。
那是每个病种都会留下的印记，和种族有关，待到侍寝之后就会长出相应的花或叶。舍舟的印记在后腰，空有叶而无花，正如却月空有枝。
却月收拢起领口，墨色长发重新垂落腰间，他轻抚而过，从头到尾和舍舟简略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完自己也感叹：“居然就这样过了这么些年。”
舍舟却说：“却师兄已至病种不敢企及之高。莫说他人，我也是敬佩、羡慕却师兄的。”
舍舟想起了上一代寒菊，也许他也有和却月一样的野心。只是大殿一别，前程过往像被糊上了纸，纸上密密麻麻只写满了文无惜。
却月摇头：“没什么可羡慕的，这条路不好走。我是个没志向的，所以才把精力都投给了昆山。但在病种眼中的我，是昆山的走狗。”
是啊，他和却月一样，会被当成病种的叛徒。沼泽中的泥泞只能代表肮脏，要么被困在地狱，要么以身血溅，没有第三条路。
该笑幸好他不出门吗？舍舟本想苦中作乐，却又委实笑不出来。
“你与我不同，我与你不同。各有各的道，何惧他人言。若说病种诞生便可悲，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囚牢，才是可悲到了极点。”
记忆里却月拍了拍他的肩，又轻柔抚开他脸侧碎发，只叮嘱：“别告诉珞瑜。”
而现实中文无惜温热的指尖触及他的侧脸，似疑惑他为何在这发呆。
舍舟回过神便看到文无惜放大的脸，黑亮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指尖的方向——也就是他。
舍舟下意识扬起笑，却被文无惜压下左边嘴角：“面无表情也可以。”
“……嗯。”舍舟含糊答应一声便起身，“早点歇息，明日还要再去见冯长老。”
“冯叔，很烦。”文无惜闭上了眼，坐在床边，把手中的布巾交给舍舟。
舍舟帮她擦干发尾： “嗯，所以不理他就会一直缠着你。”
“好可怕。”
几瞬无言，舍舟想到冯长老几次来到小院和他交谈，状似无意的询问：“一开始是嫌弟子居人多嘈杂搬来此处，现在长老们批给你一座山头，怎么也不愿意去？”
“现在不好吗？”文无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她昂头，只能看到一抹纯白，“我觉得很好，不想改。但如果你想去那住，我们也可以一起去。”
余下的一句含糊带过了，舍舟听得隐约，不过他没有纠结，因为前半截的话已经让他心中安定不少。话语却仍在试探：“还要和我一起吗？你已辟谷，更何况也不缺想为你做饭的人。”
文无惜转头握住他的手，神色认真：“嗯，那不一样。”但她很快又软下语气，“你想离开了吗，舍舟。”
舍舟放下布巾，发已半干：“嗯？”
“我知昆山愧对四君子良多，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动摇昆山的决定，但若有天你想离开，我一定会让你光明正大的走出昆山。”
她说：“昆山复起不需要无辜者的鲜血。”
……
所以为什么昆山不能坏到让他只被欺辱、掠夺。他偏偏在昆山体会到了尊重与爱，在小院里他不是无名的兰草，他先是舍舟后是泣兰。
5.
最终他们还是搬离了小院，但不是去原定的山头，而是掌门大殿。
掌门遭受刺杀，时日无多，文无惜众望所归提前上任。
而刺杀的主谋，正在舍舟对面。
依然是那个地下监狱，舍舟却不再是当年茫然到甚至不知为何而生的泣兰，而他对面的傅延年依然是当年讽刺一笑的寒菊。
傅延年：“我还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昆山除了却月，还有一个你。”
“你该说昆山除了林珞瑜，还有一个文无惜。”舍舟看着他本该浅金此刻却泛黑的发尾，“我却不觉得你会死。”
“却月在昆山是病种的另类，而他身上有和你一样的野心。事实证明你也做到了，另一个另类。”舍舟当然是指刺杀掌门一事，不说对错，傅延年表现出的修为远超试炼对病种体质的控制。
而泛黑的发尾，让舍舟有所联想：“你还在吸纳黑雾？”
“当然。毕竟这条路也得到了修竹仙尊的认证。我若想捣毁这一切，没有能力从何开始？不过是黑雾，我们最熟悉的不就是黑雾？”
傅延年爽快承认了，举手投足动作洒脱，若不是手铐脚链轻微碰撞产生的哗啦声，舍舟甚至会以为他正在竹林饮酒。
“那你的寿命？”
傅延年不答却又似答了，冷哼：“你来了，却月不来。不知那黑心梅又在计较什么。”
“舍舟，”很快他收敛神色，望着舍舟的脸，格外认真，眼中含有亮光，“我给四君子找了一个家。我的种族是金菊，从前作为病种我们是药菊，只为主人做药，现在我们的家叫医谷，只为认可之人医治。”
“我不求你解救每一个病种，我只求你若遇上流落在外的，告诉他们，有家可回。”
“能手刃始作俑者之一，我已心满意足。我知我所做一切不过蜉蝣撼树，只能满足我一人心愿，动摇不了病种根基，但你身侧之人能。除了掌门，没有人知道基地在哪。”
舍舟不知道这些在不在文无惜的计划之内，又需不需要他代为传达，他只是静静听着一株花凋谢前的诉说。
“待我死后，”傅延年停顿片刻，“把我挥了吧。”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原来看寒蕊败落，也是如此美。
……
舍舟从地下出来，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他犹豫片刻，乘坐仙鹤去了已无人居住的小院，而却月早在里等候。
他晃晃手中的布袋：“我来还衣，不知算不算迟。”
“当然不算。”
“他怎么样？”
“挺好的，说了很多话，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舍舟笑了笑，说了几句玩笑话，“我还以为他嫉恶如仇的很，已经做好被他骂一顿的准备了。”
“因为他已经骂了我，就不好意思再去批斗后辈了。”却月哼笑几声，“还记得我说的吗？”
「若说病种诞生便可悲，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囚牢，才是可悲到了极点。」
却月垂眸：“这话原先是他说给我听的。”
“我与他一起经历试炼，一起进入昆山。珞瑜很好，所以我用做不完的工作填满自己，好像这样我就不用对抗＇病种＇二字后的深渊。而他不是，他的主人要用他做引，割血剜肉，他比我过得苦多了，却一点不委屈，还反过来安慰我。”
却月笑了笑，说不出苦意更多还是调侃更多：“是个傻子，和他的金发一样，好好的金菊不做，总想去做太阳。”
“直到我们看到了其他病种死于……我无法言说的凌辱。”却月眼角暗含泪光，隐约跨出眼眶，他连忙转动眼眸，羽睫连眨多次。
“我与他这才出现了分歧。我不理解他明明鼓励我走出囚牢，为何又要投身其中。而他不理解我的无动于衷。我只是觉得，我已从名为墨梅的梦中苏醒，只作为却月而活。”
“有很多解决方式，我们偏偏选择了对方最不接受的一种。而后他被关入地牢，等你们来了又重新被带回大殿挑选。而我在当昆山的走狗，为昆山办事。”
却月洒脱一笑，还是那句：“别告诉珞瑜。”
舍舟知道这里没说的是，从却月开始负责昆山任务开始，一直有项名为“救助四君子”的任务高高悬挂，一切任务守则中也在强调不可藐视、随意掠夺、罔顾“四君子”性命，山门内对病种的态度也逐渐宽和，至少再无病种死于非命，而“药菊”也改名为“寒菊”。
但他不知道却月为此承担了多少压力，他也不知道傅延年为此付出了多少血泪。
平息舆论、重塑环境……吸纳黑雾、创建医谷……这些哪会像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他原先以为沼泽中的泥泞只能代表肮脏，要么被困在地狱，要么以身血溅，没有第三条路。可有前者消除地狱的种种酷刑，有后者以血凝聚了一个家。
没有第三条路，因为从一开始假设就是错的。若是心甘情愿，便没有沼泽、没有地狱、也没有自刎，只为心中所求。
6.
舍舟后来问过文无惜：“为什么一开始会把我当成剑侍。”
他愈发不信当年她是真错把他当成剑竹。
“我想让你找点事做，我最熟悉的就是剑。我当时便想无论是谁，都以这话为借口……”话音刚落，舍舟便垂下了眼，一副受委屈的模样，显然不是他喜欢的话。
“但后来看到了你。”文无惜捧起他的脸，“我才发现我也很喜欢养兰草。”
舍舟很快被哄好了，环抱着文无惜，嘴上仍酸上几句：“时势造英雄，掌门大人说话越来越利索，越发懂得甜言蜜语了。”
“实话，你不喜欢听？”
“实话明明是我养着你。”
“可扣的都是我的月俸？”
舍舟头埋进文无惜肩颈，闷声说道：“……讨厌你。”
可他拥抱的力度半分没减。文无惜点头接纳了，换得身前人更小声的“讨厌你”，她拍拍他的背权当应声。
这点倒还是没变。舍舟想。
他又想到曾经没听清的某句话：“你22岁那年，为冯长老庆生饮醉那次，你说如果我想去那住，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的后半句是什么？”
“记这么清楚啊……”文无惜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有回答。
直到舍舟一边说着“你肯定记得”，一边装模作样快要落泪了，她才说：“我说反正有你在，去哪都一样。”
突然，舍舟说：“会觉得以前的我很别扭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一边想要抓住你，一边又觉得你是被迫选的我。时时刻刻都想和你靠近，又担心你无论是谁都可以。”舍舟说着说着突然笑了，“好像个人。”
“这种复杂的心绪，若是一株兰草定不会懂，可我偏偏懂了。待在你身边，我才像个人。”
文无惜：“你有人形为何不能把自己当成人？就算你只是一株兰草，一只化形的妖，做了自己便足以。”
舍舟：“我还不是什么好草，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真正想对谁好过。”
文无惜指了指自己，又对着屋子一圈扫视。
她明明记得舍舟对这些杂物的干净程度很关心，她也可以很自信的说舍舟对自己很好，若不是林珞瑜和却月不在，她还要多指两个人。
“……”
舍舟没往下说了，只是看着文无惜。
她指对了。
他自来昆山之后，做的种种只为一个文无惜，而往后还会如此。他本想坦白自己深藏于心的沼泽，却发现原来里面早就只剩下三个字。
他心中种种忐忑在此刻消解。
7.
“我已找到我的锚点，该从这场名为泣兰中的梦里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