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溶神情放松,甚至还带有着淡淡的愉快,似乎她刚刚一直在玩计算兰素出现时间的游戏。

    显然,她的推测无比正确。

    初翠有些防备地看着眼前出现的少女。

    只因她时刻记着——

    是夫人看不惯自家表小姐。

    而眼前突然上门的兰素,偏巧就是国公夫人手底下,一等一受宠的丫鬟。

    她刚刚才受了小厨房里婆子们的气,心里仍不舒坦。

    兰素比他们在府里的等级都更要高,恐怕欺负起祝月溶来更有手段,更惹人讨厌。

    初翠只在入府拜见夫人的场合,这样近距离地见过兰素一次。

    便很难忘记这位一等丫鬟的气派。

    她那样傲慢漂亮的神态,像是初翠从前在山林里看见的五色鸟儿。

    髻鬟上插满了各色的彩饰,衣衫也是精致,满绣了各色吉祥多宝,十分符合国公府喜欢丫鬟盛装漂亮、彰显门楣的规矩。

    仔细一看,兰素也挎着一个食盒。

    只因为颜色与她复杂的百褶裙相近,藏在身后,等到她推开门,完全将整个身形展露出来之时,才可以窥见。

    精致的漆盒上面用描金画满了二十八星宿,四方伏着对应的神兽,威严赫赫,十分精致奢侈,只这一件儿就体现了安国公府的底蕴。

    奢侈得拓宽平民百姓的想象,想来是国公夫人的院里才用得起的东西。

    兰素走上前来,先对着祝月溶了个礼:

    “表小姐万福。奴婢今日见着小厨房的婆子们对初翠姑娘无礼,便紧赶着登门给您陪不是。”

    她就像没看见祝月溶此时缩在小房间烤火的窘境似的,维持着优雅谦卑的姿态,释放自己良善体贴的信号。

    她就着小房间的小灶台,将食盒打开,将热气腾腾的糕点、羊羹一碟一碟地铺排,美食的香气瞬间释放出来。

    甜美的味道好像驱散了四周的寒意。

    初翠大为不解。

    怎么国公夫人手下的人这么泾渭分明,有着一黑一白强烈对比的两张面孔呢?

    怕不是下毒了吧?

    初翠忍不住摸上自己脑袋上的银簪子,想要验证一番,最好抓个人赃并获,狠狠地打一打国公府的脸。

    祝月溶浅笑:

    “兰素,看来你近日差使办得不错,能哄得夫人高兴,又涨了月例。张嬷嬷的病好些了吗?最近是吃粥,还是已经能自己吃些鸡子?”

    一提到自家母亲的病情,兰素就是满脸感激。

    她连连上来,要伺候祝月溶的吃食:

    “多亏了表小姐给的药,原先府里配给的药剂母亲吃了久不见效,奴婢还以为娘亲无药可治了!昨夜娘亲自己熬了肉粥,用了两大碗,又一觉睡到大早,精神气好了许多。”

    要知道,在没有吃祝月溶给的药之前,兰素的母亲常常是上吐下泻,一整夜都在呼痛,哀哀戚戚地,根本睡不好觉。

    连带着她,每次听着心里也难受。

    见她如此激动,祝月溶云淡风轻地解释:

    “倒也不是我多么厉害。”

    “国公府的药方是最好的,前朝就已经研制成熟,从宫里出来多年,至多小小改动几次,对应轻重不同症状。”

    她一副不愿居功的样子,却话里话外都有着暗示:

    “不过,国公府有仁慈的名声,对待下人也大方,从开府那年算起,丫鬟婆子若是生了病,都是由府里出钱延请医生,药材也一并负担。”

    “现今府库吃紧……”

    “原版药方使用的所有药材都金贵,那药引更是令人咋舌。”

    祝月溶一脸忌讳,并不把话说死,似乎是在找补:

    “将它拿掉,也有缓和症状的作用,只是治疗效果如何,得看人天命,我也曾听说,有人过吃几副药就大好的。”

    听说过,那就是没有见过了!

    兰素眼神骤然锐利。

    她从小跟着母亲,学怎么做一个好的管家丫鬟,绝不是一个蠢钝的人。

    她早就听人说过祝月溶喜欢收集医书,自己钻研着,并没有多少上手的经验。

    只是娘亲病重得过分,其他医馆的药方也与国公府的大差不差,才死马当活马医,拿了她的药引一试。

    现在母亲好转,在兰素眼里——祝月溶已经是华佗再世。

    那么、

    她对于国公府药方的品评,绝对都是字字珠玑。

    兰素感到心寒。

    她想到自家母亲在国公府里面,做了这么久的奴婢。

    娘亲可是家生子,看着老爷长大啊!

    她从水灵伶俐的丫鬟长成衰老慈爱的嬷嬷。

    在这个小小的国公府里面,兢兢业业了这么久,交给她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任何差错,一辈子积攒的都是好口碑,现在也人人称赞。

    功劳何其多,苦劳何其重!

    想不到,不过得了一场时疫,国公府连“瘦马”表小姐都愿意给的药材,都不肯施舍给娘亲一点。

    为了自己的名声,最好的药方也不愿意告知,任由着她吃着缓和药剂,慢慢等死。

    就算倾家荡产,她们家又不是掏不起银钱!

    如果不是恰好遇见祝月溶心善,问她在花园角落哭泣缘由,也许兰素早就见不到自家的娘,要给她吊孝哭坟了。

    饶是兰素从前再怎么忠心,心中也忍不住起个大大的疙瘩。

    她脸色沉沉:

    “表小姐,您有所不知,国公府不是没钱,现在富得很呢!”

    她咬牙强调:

    “从我出生起眼见,从来没有这么有钱货过!”

    祝月溶眼眸微动,来了兴趣:

    “哦?老爷不是才因为强买古董,闹出人命,由此受皇上斥责,从任上召回,困在家中无所事事,花了不少银钱打点吗?”

    兰素欠了救命之恩,把祝月溶当自己人。

    现在火气上来,母亲告诫过她要保密的话也压制不住了,忍不住凑在她耳边低声吐露:

    “您荣华尊贵,不用招呼上门求告办事的人,除了在宴上表演外,平日见不到客,有所不知——”

    “夫人母家舅子的连襟李家出了大错,与上个月被指谋反的德老王爷有所勾兑。”

    在这个世道,沾上点谋反的事情,那绝对是宁可杀错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触之即死。

    祝月溶屏住呼吸,按捺住自己问询的欲望。

    并不打断兰素的絮叨:

    “德老王爷失势之前声势煊赫,不少人上赶着找门路巴结,他做六十大寿的时候,李家献了一对硕大如鸡子的红宝石珠子……”

    兰素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比了个大小。

    仿佛她亲眼见到过,描述得绘声绘色。

    祝月溶作为“瘦马”,虚得长袖善舞,与国公府里面正经养大的小姐们相比,完全不一样。

    偏偏要求她什么书都得看。

    以至于对这些世家之间的动荡,有一种很强的敏锐性。

    宫里都没有的东西,不献给皇上,反而给逆臣贼子先行赏玩。

    铁证如山,百口莫辩,事情败露,抄家灭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兰素满心愤懑,张口又是一出机密:

    “他们被皇上点名抄家,做惯了老爷夫人的人,吃进去的东西半点都不愿意吐出来,怎么可能乖乖听话,真的束手就擒?”

    祝月溶的脑海之中,冒出来一个恐怖的猜想——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待的一个机会。

    也许就在今天,偶然之间、因为一个安插棋子的闲手,她就立即知道了。

    兰素果然继续道:

    “李家七拐八拐找到了国公老爷,秘密谈了两天两夜,都是夫人去送的吃食。”

    “李家的嫡亲少爷小姐,带着几十箱古玩珍宝,在府里的家庙带发修行。怎么不算给国公府带来了极大的富贵呢?”

    兰素好恨。

    这些少爷小姐家里面犯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能托人找到生路,偏生看着她们下人无知受苦。

    祝月溶忍不住将视线投出窗外。

    看向国公府中那一个隐秘的小院的方位。

    尽管重重墙壁阻隔了她的视线,可是她因为受冻而无与清明的大脑,仍然能够想起那一座小庙的样子——

    在假山的团簇之中,无数奇珍的花木枝子交错着,隔绝周遭视线的打探。

    清幽雅致,真真是人间仙境。

    祝月溶竭尽全力地压制自己指尖的颤抖,等兰素说累了,停顿的时刻,她将原本温热着、预备给初翠饮用的姜汤递到她手上:

    “好姐姐,莫要生气了,总归张嬷嬷积攒了一辈子的福报,自然有天佑之,今生结果是好的,余下更是有享不尽的福气。”

    兰素听她这话,缓和了许多,不再多提什么。

    国公夫人不允许她们这些小丫鬟与祝月溶交往过密,她是找了个借口出来的,现在已经到了辞别的时刻:

    “表小姐,我要向你告辞了,夫人在盘点府库,我得前去侍候着。”

    她又在袖笼之中掏了掏,摸出一个鼓囊的素荷包,里面沉甸甸的,不由分说地塞到祝月溶怀里:

    “我知道表小姐您的难处,想来您给我的药,也是从您自己平日吃的药里面扣下来的,您也没处多拿些,我这些都是心意。”

    兰素扫了一眼初翠,继续道:

    “我出入国公府还算自由,您有任何需要的,就差遣初翠去花房找我妹妹兰洁,我们姊妹两个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祝月溶也没有强留兰素的意思。

    今天她已经得到了远超自己想象的东西。

    她帮忙把空的食盒收拢起来,淡然地目送兰素离开。

    初翠耳力很不错,尽管她们两个刚刚交流的时候,都有压低自己的声音,可她是能够听声辨位发现兔子窝的猎人,她现在眼中全是迷茫,像个听不懂书的笨学生。

    只是因为祝月溶没有指示,她就在旁边屏息,一动不动。

    祝月溶捧起一碟奶糕,又拖了根凳子摆在身边:

    “趁现在还热腾腾的,初翠,我们一起来吃饭吧。”

    初翠这才应了,在她身边坐下。

    祝月溶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我们取暖的炭火还剩多少?”

    “已经全无了。”

    初翠回想了一番,又是气鼓鼓地,嘴巴里的奶糕也不甜了。

    距离下次发炭还有十天。

    “生火煮饭的炭倒是有剩,就是质量差,老是爆裂,夜里取暖没法用。”

    可算太欺负人了!

    祝月溶吃饱喝足,又挂上了惯有的假笑:

    “那我就得想办法让夫人给我送了。”

    等到夜里,祝月溶抱着炭盆,走进她极度绮艳娆丽的闺房卧室。

    她再次环视一番。

    苏绣的美人图足足有四幅,美人或神情倦怠地伏于花间,或与宠物逗趣。

    桌案上陈设着做工繁复的错金宝镜,花瓶里插着拟真的通草花,琉璃烧制的剔透葡萄等等水果用嵌宝石的金盘盛放。

    种种珍奇物件儿堆在一起,却不杂乱粗豪,颇有一番贵族的雅趣,可见主人的审美素质。

    按照道理来说——

    睡在这样的锦绣堆里,祝月溶应当富贵得脸上堆肉,身段风韵肖似杨妃。

    可她实在是清瘦纤细,冬日的厚袄裙挂在她的溜肩上,也撑不起半点暖意。

    更显得她的腰肢如同柔柳一般,在这雪白天地中极易摧折。

    待在这里的每一天,祝月溶心里都在积攒着怨恨。

    现在终将了断了。

    她笑着将炭盆推得离床帐更近些。

    等到这劣质的炭爆出火星,将整个屋内烧得通红。

    她迎着漫天风雪,才终于换上了一副恐惧惊慌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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