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栖绕过屏风,屏风后,一簇灯火如豆,房里燃着淡淡的月麟香,陆闳识正端坐在案几前,修长的手指正翻动着案几上的册子,神情专注。

    那手指如同玉做的扇骨,书页在指尖片片翻动,本是劳心劳力的公务,他做起来竟也透出一股风流韵味。

    燕栖不禁呆呆地盯着他的手指看。

    陆闳识听到有人进来,从那堆册子里抬起头,却瞧着燕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手上,陆闳识略有些不适,抬手扣了扣案几。

    燕栖这才反应过来被发现了,一时间脸猛地烫起来,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把手里的餐盘放下:“老爷,晚膳弄好了,您快些用吧。”说罢,便扭头就快步走了出去,走的时候连门也没来得及带上。

    燕栖一路越走越快,头埋的低低的,越想越觉得尴尬,她偷看老爷的手,结果还被发现了啊啊!

    还好她脸上蒙着布,不然老爷肯定会看到她满脸通红的样子!

    陆闳识望着燕栖落荒而逃的样子,唇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就在她扭头逃跑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她乌发后,那一双红透了的可爱的小耳朵。

    陆闳识摇头笑笑,把手上的册子放下,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四道菜,一道清炒茭白,一道丝瓜汤,一道糖醋鱼,还有一盘叫不上名字的糕点,洁白的小巧的方形,上面点缀着几朵茉莉,散发着醉人的甜香。

    陆闳识是南方丹州人,来黎州任职两年有余,喜好的口味还是丹州一带偏浓郁的。

    以往都是陈嬷嬷做饭,知晓他的喜好,便特地避开了当地偏甜的菜。今日这四道菜,看着倒像是黎州本地的特色菜。不是陈嬷嬷做的,那只有今天他好心带回来的燕栖了。

    陆闳识先尝了尝那盘茉莉花糕,一口咬下去,茉莉的清香便充盈了整个喉咙,中间包的是茉莉花酱,流出青色的汁液,闻着似乎还掺了些酒酿。

    满口的香甜。

    第二日一早,燕栖领了差事,她负责打扫陆府的几个庭院。陆府本就不大,燕栖干起活来又快,没多久就扫完了,她把扫把一放,准备回屋去小憩一阵子。

    等走到后院时,燕栖猛地想起,她还有衣物之类的东西放在她的小茅屋呢!昨天一高兴,竟然把这回事忘了,她得回去一趟,把她的东西拿过来。

    陆闳识下了值,见今日的晚膳又换成了平日里丹州的口味,正好想问问燕栖的事,他转头对连柯道:“去把徐姑娘请过来。”连柯连忙答是,便去后院寻燕栖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连柯回来向陆闳识禀报:“老爷,徐姑娘现下不在府上,陈嬷嬷说,她是回去取她的东西了。”

    “什么时候去的?”连柯又答:“大概是将近午时了。”

    陆闳识眉心一蹙:“午时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该不会上次那几个人又来找她麻烦吧?

    他吩咐连柯:“你去跟陈嬷嬷说一声,麻烦她跑一趟,去徐姑娘家里找找看。”

    说完陆闳识又觉得不对,燕栖好像从没提过她家住哪里。

    陆闳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嬷嬷一脸喜庆地跑进来报,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跟着打旋:“老爷老爷,外面来了位大人物,说是京城来的,带了好大几箱东西,指明了说要见老爷呢!”

    京城来的,陆闳识神色黯了黯,不咸不淡地道:“那便请进来吧。”

    王琨一身三品赤色官袍,衣服上的豹纹张牙舞爪,呼之欲出,腰系一块色泽上佳的羊脂玉佩,脚登云头靴,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侍从,担着一排厚实的乌木箱子正等在大门外,乌泱泱地将陆府门前的小巷堵地水泄不通。

    王琨见陆闳识来了,一时间脸上竟是悲喜交加,似有愧色,嘴唇上下打颤,忙迎上前去:“含章,当年京城一别,你我已有两年未见—”

    陆闳识抬手打断他:“王大人远道而来,羁旅多日,想必是身心俱疲,有什么话,先进来,喝杯茶再说吧。”

    王琨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客气与疏离:“好好好,一切听陆大人安排”,又对身后的侍从道:“你们几个,快把东西抬进来。”

    “不必”,陆闳识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冷意,“王大人一路从京城南下,其间历经数月,车马劳顿,王大人这份心意,在下心领,至于送来的礼,陆某怎么好意思收呢?”

    王琨一抹头上的汗:“陆大人所言,甚是,既然陆大人不愿意收本官的礼,你们便都守在门外,本官一人进去便可。”

    陆闳识微微侧了身,示意他进屋,“王大人,里边请吧。”

    燕栖回到她的小茅草屋,匆匆推开门进去,收拾了些衣物和一些用具,又采来几枝茉莉,出门往东去了。

    远山苍苍,只见千峰翠色间闲云万丛;惠风和畅,烟浮四野,柳枝纤纤动人,袅袅的在风中舞动。燕栖把收拾好的包裹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便上了山,去寻胡阿婆的墓。

    爬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寻到胡阿婆的墓。胡阿婆的墓很简陋,一个小土堆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块木头刻的碑,上面刻着“胡阿婆之墓”几个字,那是燕栖请人刻的,因为她自己并不识字。

    燕栖七岁的时候到的黎州,将近八岁的时候便去给人做工,人家看到她那张满是疮痍的脸,就又是惊恐又是嫌恶。后来她只好把脸给蒙上,可别人还是怕。

    燕栖还记得,每每她去挨家挨户地敲人家的门,大部分情况会吃个闭门羹,即使有人愿意给她开门—

    “你好好一个小姑娘,蒙着个脸做什么?”那开门的老妈子一脸警惕,燕栖还没反应过来,她竟把她遮脸的布给揭下来了!

    对方脸上一下子扭曲起来,一把将燕栖推开。

    她的力道很大,燕栖一个踉跄,手磕在路上的碎石上。

    那人的眼睛里满是恶毒的光:“啊呀!你这丑八怪,赶紧滚,别在我门前晃悠,满身晦气!”随后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那块用来挡脸的,沾了灰的破布,重新给系上,又去敲下一家的门。

    这样的日子,往往是饥一顿饱一顿,没有东西吃的时候,燕栖要么挨一顿揍,去偷人家的东西吃,要么就啃树皮,嚼破布头,吃得嘴里全是一股潮湿又腐朽的气味。

    燕栖十三岁的时候,胡阿婆搬到了黎州。

    那天,燕栖实在是饿得很了,见着新来的这户人家在烤红薯,那红薯的香味一阵阵地往外飘,那香味像一把小钩子,勾得燕栖心痒痒的。燕栖趁着没人,悄悄翻墙进了院子,想偷几个红薯尝尝。

    她正揣着红薯往外爬,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就跟着红薯一起摔了下来,香甜的红薯瞬间四分五裂,几个红薯都给她压扁了。

    燕栖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哭了。由于哭的太投入,都没有发现,胡阿婆不知什么时候,从院子里出来了。

    一双粗糙的大手笼在燕栖的头顶上,“小丫头,你偷了我的红薯?”声音有点沙哑,可似乎来人并不生气。

    燕栖揉着哭红的眼睛,低头不语。

    胡阿嬷慈祥地笑道:“你要实在想吃,便跟阿婆要,阿婆有好大一片红薯田,有好多好多红薯,不差这么几个。”

    “真的吗?”燕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眼角还挂着几颗泪珠,眼前这个老人,似乎并没有骗她。

    胡阿婆进屋拿了几个红薯塞到燕栖的怀里,“小丫头,阿婆一个人住,有时也觉得孤单的很,你要有空,来陪阿婆说说话,阿婆就请你吃红薯。”

    胡阿婆真的说到做到,可燕栖不好意思吃一个孤寡老人的白食,每次来,都要帮胡阿婆扫扫地,做个饭什么的。

    等做完了,胡阿婆硬要塞给她一点钱,或者一些吃的。燕栖本不想要,胡阿婆却硬要她收下,胡阿婆道:“小燕栖呀,阿婆是喜欢你,才给你吃的,这也不是阿婆给你的工钱,这是阿婆给自己的孙女,拿去买零嘴的钱。”

    此后两年的时光,是燕栖到黎州后过得最好的一段日子。

    燕栖跪在胡阿婆的墓前,轻声道:“阿婆,我现在交好运了,前几日我捡了个男人,那男人竟是县令大人,他不仅帮我还了钱,还收我当丫鬟,给我开工钱呢!”

    燕栖努力挤出笑,可笑着笑着,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出来,“阿婆,您常说燕栖是有福气的人,以后,肯定会过上好日子的,您看,现在燕栖的好日子来了。”

    小土堆并不答话,只听得一阵一阵的虫鸣,幽幽地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燕栖下山时,落日正缓缓收起余晖,瑰丽的晚霞宛若流火,与夕阳融为一体。西风漫卷流云遏,黄昏远道暮色凝。

    晚风带着暖意,徐徐地拂起燕栖的发丝。

    到陆府门口时,燕栖瞧见门口堆满了箱子,还有不少人围在门口。

    这、这该不是要抄家了吧?可陆老爷看着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用得着装这么多箱子?

    “哎呀,徐姑娘!你可算回来了!”陈嬷嬷眼睛尖,挤开了那一群人跑到燕栖跟前,“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嬷嬷,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啊?”燕栖被陈嬷嬷一路拉着往府里走,小声问了一句。陈嬷嬷顿时喜上眉梢,“姑娘你可不知道,刚才呀,从京城里来了位贵客,像是和咱们老爷有旧,给老爷抬了好些东西来!”

    说到这,陈嬷嬷又不满道:“可惜咱们老爷不要。哎呀,你说这么多东西—”

    “从京城来的大人啊?”燕栖嘀咕道。莫非陆老爷有什么大来头不成?居然让京官带着礼来见他。

    许久,陆闳识和王琨从正屋里出来了。王琨脸上,愧意甚浓,陆闳识却仍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

    王琨朝陆闳识一拱手:“今日,多谢陆大人款待,在下就先告辞了。”陆闳识微微颔首,让连柯送客。

    王琨走后,天色已晚,月色渐渐浓了,在庭院里投下一片清辉。风移影动,桂影如流水,缓缓从庭前的台阶上一阶一阶地淌了下来。

    陆闳识独自一人在桂树下喝酒。

    陆闳识放下酒盏,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满是疲倦之色,今天王琨的到来,让他很是意外。西京一别后,他本不愿再与王琨往来,可今日他亲自前来拜访,他却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

    陆闳识又想起了燕栖的事,刚才连柯来报,说她已经回府了。

    陆闳识起身,打算去后院看看燕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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