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热的血。
过于贴合肌肤，误将渗入身体。被夺走的温度来源于失语战栗。
桃止只是不小心在廊上绊了一跤，被一具踩上去还是软软的尸体。
短促的惊呼止于气声。涌上恐惧驱使着她在跌倒时特意撑了一下。手脚并用才得以磕绊着逃离。
她不想把头抬起来，甚至不想呼吸。
只顾闷头向前冲，木屐把地板踩的咚咚作响。即使如此，血腥味还是肆意灌入鼻腔，处处赤红剥夺视线。
“宫司大人……小姐……”她低吟着熟悉的名字。就是抱着如此强烈的意志，不得不强迫自己凝固的血液重新回流起来。
新选组的人呢！他们不是护卫吗！受了幕府的命令，堂皇闯进这里，四处招摇，却在危急关头不见人影。
桃止这才怔住了。昨日的争端也猝然浮上心头——她好像对他们的头儿说了相当无礼的话，而事到临头却恬不知耻地寻求帮助。
便是这一迟疑间，刀光剑影吹乱檐下的风铃。脆铃里刀身明明晃晃地框入她的身影，以至于一朝惊愕错乱的神情都清晰动人。
刀落下的那一刻，她全身紧绷到了极点。
刀风贴着她的面庞而过，她甚至可以辨出刀劈开了风，割开了皮肤肌肉。紧接着一声闷响扑在面前。
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纠缠上身。
桃止后知后觉睁开眼，面前有一具了无声息的尸身。而粘着泥灰的、殷红的血正向自己蔓延而来。
她惊恐地向后缩了缩，猛然抬头——
那是怎样一副光景呢。长发青年的黑丝随着绑带随风而动，血未避讳俊秀的脸庞，平等地擘画着死亡。眉眼间仿佛初春未化的冰河，堆积着破碎的薄冰。
和他的那把刀，一同凛凛地指向她。
赤红的绯影扬起，一缕黑丝飒然飘落。因为跑动而散乱的头发无意撞上凌冽的刀身，毫不留情被削去一段。
“事到如今，你还能盛气凌人地说出昨天那番话吗？”
“这就是你们嫌弃碍事的刀。现在却在违背你们的意志擅自保护你们——事到如今差不多也该明白吧，救人和杀人就是一回事。”
“我刚才是救了你。但是，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随时取你的性命。扰乱京都治安，帮助不轨浪人的，等同于违法幕令。不论原由，一并斩杀！”
睥睨鄙夷的眼神又是另一把刀剑，刺得桃止缩起了脖子。
他粗暴地宣告，没有半分提问的语气。笃定面前的少女会就此屈服。
其实没错，桃止知道自己的腿已经完全软了。绯袴里双腿正不住战栗，虽然她很想为自己开脱，不是害怕不是担小，是刚刚摔倒磕到了膝盖才——
只有低下头才能避开那股锋芒。
桃止下意识地往地上看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然而死去的人的血已经瘫开一地。她这才惊觉，足袋经过浸染，早已与绯袴不分界限。
她不想看到血，着眼的一刹便焦灼地弹开了。
那么，桃止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她调整呼吸，面露难色。最终是下定了决心，抿紧嘴唇。再睁眼时，灼灼的目光直射向面前的人。
发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干脆借势跪了下去。
庭院内新选组的其他人正在同硬闯的浪人们厮杀。刀子捅入拔出，不分敌我的惨叫层出叠起。
在这炼狱一般的景象里，咚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桃止跪下正坐，目光却没有丝毫离开或是动摇。毕竟如果不坚定就会被刺穿，如果不真诚他们神社莫须有的罪名就无法清洗。
“今日之事，亲身历痛。深感自身浅薄单纯。”她停了停，微而不察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把手点在地上，俯身低头，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于昨日之事，向您正式道歉。”
“感谢您带领新选组对我们神社施以援手。我们会如您所愿，不成为不法浪士的窝藏点。”
那双冰河般的眼睛咪得更为促狭，仿佛在鉴别道歉里有多少诚意。他最终收了刀，利落地向下一甩，斜眼盯着桃止。
“哼，你这不是很清楚吗，起码比里头的老头子要懂事。不过算了，给你们添麻烦也是事实，在神社这种地方打打杀杀非我本意——”
“土方先生。”那少女直截打断了他。
“啊？有什么不满吗？”他皱起眉。
“我想，土方先生您大概是误会了。”
这话显然让土方岁三颇为惊讶。为了更好地看清那女子的表情，他选择转过身，急忙走近，微微屈膝以至于视线能与之交叠。
那已经是审讯的神色了，捕获少女脸上的破绽，其实并不需要投入太多精力。土方岁三本来如此以为的。
但桃止并未露出怯意。倒是因为今日天翻地覆，她索性破罐破摔。在遍地的尸体前，在冷漠无情的新选组面前，她还有什么比死亡还怕的事情呢？
“我并不后悔我昨天的所作所为。”
“那是在昨日那个时间点，为了生存，为了日后而必须做也必须由我做的事情，因此……我不会后悔。”话音未落，她放开紧咬的唇瓣，直直地抬起头来，坦诚的目光像是咀嚼着什么，一扫恐惧恶寒，让土方岁三觉得竟有些判若两人。
“正因此缘，我才能深刻意识反省自己的天真。我也和您交个底吧，我并没有多少真诚的信仰。我并不是厌恶你们亵渎神明。我也不像各位一样，为了成为真正的武士有远大志向和觉悟……我，我……”
“你想说什么？”土方岁三面露不悦。
“如果宫司的意志、神社大家的意思是对您和新选组的成员抱有敌意，我不得不……”
“我不得不做些什么。如果单是祈祷就有用的话，”所示之处是一具巫女的尸体，桃止的目光穆然而哀伤。“她就不会躺在那里。”
那姑娘好像临死前还想祈求保佑，于是等血冷尸僵，还保持着那虔诚的姿势。现在看来多少有些讽刺。
“我明明斥责了你们，却无法做到任何事情。”桃止泫然欲泣，自嘲的嘴角无法轻易抹平。“我也应当和阿茜有同样的下场。”
“您一定已经厌烦我了吧。”她合眸，眼里明明框着泪，嘴角却拉扯出笑。
“是吗。为了生存本身的意志倒算不上坏。但是——”
桃止带着赌气一般瞪向土方岁三，嚷嚷道：“但是就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或者像之前那样？做替死鬼背锅侠？不要说您，就连我自己……”
“活的不像话吗……哼，有什么不好。”得到的确是令她意想不到的回答。猝然放大的双眼像是抓住了什么，紧紧攥住视野里那个高大的身影。
“听好，我想说的话只有一个。”
“如果你的意志足够强烈。那么，无论做什么，委曲求全、阴谋诡计，欺骗背叛。为了实现理想而不惜一切手段舍弃伦理舍弃生命甚至舍弃自己作为人的软弱和善良……”
“不是好人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不被世人理解可以埋灭你的意志吗？”
他陡然与桃止拉近距离，以冰冷的神色审视着她。
“如果那样的话，你不如现在就下去陪那些躺着的家伙。”
说完他自顾自就转身走了。明明发问的是桃止，她现在却像饱受折磨般闭眼昂首。
“明明应该死去却如同野狗弊履一样活下来，难道你的愿望本身不就是违逆天道吗？既然如此——”
那个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意外的平静，夹杂着些许怜悯，发散在春草扬起的尘埃里。
元治元年四月的春祭，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雨。即使在这样的泥泞的天气里，刀寒却并没有因此减弱半分。血溅在坑坑洼洼里，与泥水浑为一谈。要知道鲜血本就与祭祀和虔诚息息相关。
可只要你抬起头，便能看到天际绘着条条彩绸，淡淡的，挂在檐下，挂在梢头。
那便是。
春日的初虹。
过于贴合肌肤，误将渗入身体。被夺走的温度来源于失语战栗。
桃止只是不小心在廊上绊了一跤，被一具踩上去还是软软的尸体。
短促的惊呼止于气声。涌上恐惧驱使着她在跌倒时特意撑了一下。手脚并用才得以磕绊着逃离。
她不想把头抬起来，甚至不想呼吸。
只顾闷头向前冲，木屐把地板踩的咚咚作响。即使如此，血腥味还是肆意灌入鼻腔，处处赤红剥夺视线。
“宫司大人……小姐……”她低吟着熟悉的名字。就是抱着如此强烈的意志，不得不强迫自己凝固的血液重新回流起来。
新选组的人呢！他们不是护卫吗！受了幕府的命令，堂皇闯进这里，四处招摇，却在危急关头不见人影。
桃止这才怔住了。昨日的争端也猝然浮上心头——她好像对他们的头儿说了相当无礼的话，而事到临头却恬不知耻地寻求帮助。
便是这一迟疑间，刀光剑影吹乱檐下的风铃。脆铃里刀身明明晃晃地框入她的身影，以至于一朝惊愕错乱的神情都清晰动人。
刀落下的那一刻，她全身紧绷到了极点。
刀风贴着她的面庞而过，她甚至可以辨出刀劈开了风，割开了皮肤肌肉。紧接着一声闷响扑在面前。
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纠缠上身。
桃止后知后觉睁开眼，面前有一具了无声息的尸身。而粘着泥灰的、殷红的血正向自己蔓延而来。
她惊恐地向后缩了缩，猛然抬头——
那是怎样一副光景呢。长发青年的黑丝随着绑带随风而动，血未避讳俊秀的脸庞，平等地擘画着死亡。眉眼间仿佛初春未化的冰河，堆积着破碎的薄冰。
和他的那把刀，一同凛凛地指向她。
赤红的绯影扬起，一缕黑丝飒然飘落。因为跑动而散乱的头发无意撞上凌冽的刀身，毫不留情被削去一段。
“事到如今，你还能盛气凌人地说出昨天那番话吗？”
“这就是你们嫌弃碍事的刀。现在却在违背你们的意志擅自保护你们——事到如今差不多也该明白吧，救人和杀人就是一回事。”
“我刚才是救了你。但是，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随时取你的性命。扰乱京都治安，帮助不轨浪人的，等同于违法幕令。不论原由，一并斩杀！”
睥睨鄙夷的眼神又是另一把刀剑，刺得桃止缩起了脖子。
他粗暴地宣告，没有半分提问的语气。笃定面前的少女会就此屈服。
其实没错，桃止知道自己的腿已经完全软了。绯袴里双腿正不住战栗，虽然她很想为自己开脱，不是害怕不是担小，是刚刚摔倒磕到了膝盖才——
只有低下头才能避开那股锋芒。
桃止下意识地往地上看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然而死去的人的血已经瘫开一地。她这才惊觉，足袋经过浸染，早已与绯袴不分界限。
她不想看到血，着眼的一刹便焦灼地弹开了。
那么，桃止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她调整呼吸，面露难色。最终是下定了决心，抿紧嘴唇。再睁眼时，灼灼的目光直射向面前的人。
发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干脆借势跪了下去。
庭院内新选组的其他人正在同硬闯的浪人们厮杀。刀子捅入拔出，不分敌我的惨叫层出叠起。
在这炼狱一般的景象里，咚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桃止跪下正坐，目光却没有丝毫离开或是动摇。毕竟如果不坚定就会被刺穿，如果不真诚他们神社莫须有的罪名就无法清洗。
“今日之事，亲身历痛。深感自身浅薄单纯。”她停了停，微而不察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把手点在地上，俯身低头，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于昨日之事，向您正式道歉。”
“感谢您带领新选组对我们神社施以援手。我们会如您所愿，不成为不法浪士的窝藏点。”
那双冰河般的眼睛咪得更为促狭，仿佛在鉴别道歉里有多少诚意。他最终收了刀，利落地向下一甩，斜眼盯着桃止。
“哼，你这不是很清楚吗，起码比里头的老头子要懂事。不过算了，给你们添麻烦也是事实，在神社这种地方打打杀杀非我本意——”
“土方先生。”那少女直截打断了他。
“啊？有什么不满吗？”他皱起眉。
“我想，土方先生您大概是误会了。”
这话显然让土方岁三颇为惊讶。为了更好地看清那女子的表情，他选择转过身，急忙走近，微微屈膝以至于视线能与之交叠。
那已经是审讯的神色了，捕获少女脸上的破绽，其实并不需要投入太多精力。土方岁三本来如此以为的。
但桃止并未露出怯意。倒是因为今日天翻地覆，她索性破罐破摔。在遍地的尸体前，在冷漠无情的新选组面前，她还有什么比死亡还怕的事情呢？
“我并不后悔我昨天的所作所为。”
“那是在昨日那个时间点，为了生存，为了日后而必须做也必须由我做的事情，因此……我不会后悔。”话音未落，她放开紧咬的唇瓣，直直地抬起头来，坦诚的目光像是咀嚼着什么，一扫恐惧恶寒，让土方岁三觉得竟有些判若两人。
“正因此缘，我才能深刻意识反省自己的天真。我也和您交个底吧，我并没有多少真诚的信仰。我并不是厌恶你们亵渎神明。我也不像各位一样，为了成为真正的武士有远大志向和觉悟……我，我……”
“你想说什么？”土方岁三面露不悦。
“如果宫司的意志、神社大家的意思是对您和新选组的成员抱有敌意，我不得不……”
“我不得不做些什么。如果单是祈祷就有用的话，”所示之处是一具巫女的尸体，桃止的目光穆然而哀伤。“她就不会躺在那里。”
那姑娘好像临死前还想祈求保佑，于是等血冷尸僵，还保持着那虔诚的姿势。现在看来多少有些讽刺。
“我明明斥责了你们，却无法做到任何事情。”桃止泫然欲泣，自嘲的嘴角无法轻易抹平。“我也应当和阿茜有同样的下场。”
“您一定已经厌烦我了吧。”她合眸，眼里明明框着泪，嘴角却拉扯出笑。
“是吗。为了生存本身的意志倒算不上坏。但是——”
桃止带着赌气一般瞪向土方岁三，嚷嚷道：“但是就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或者像之前那样？做替死鬼背锅侠？不要说您，就连我自己……”
“活的不像话吗……哼，有什么不好。”得到的确是令她意想不到的回答。猝然放大的双眼像是抓住了什么，紧紧攥住视野里那个高大的身影。
“听好，我想说的话只有一个。”
“如果你的意志足够强烈。那么，无论做什么，委曲求全、阴谋诡计，欺骗背叛。为了实现理想而不惜一切手段舍弃伦理舍弃生命甚至舍弃自己作为人的软弱和善良……”
“不是好人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不被世人理解可以埋灭你的意志吗？”
他陡然与桃止拉近距离，以冰冷的神色审视着她。
“如果那样的话，你不如现在就下去陪那些躺着的家伙。”
说完他自顾自就转身走了。明明发问的是桃止，她现在却像饱受折磨般闭眼昂首。
“明明应该死去却如同野狗弊履一样活下来，难道你的愿望本身不就是违逆天道吗？既然如此——”
那个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意外的平静，夹杂着些许怜悯，发散在春草扬起的尘埃里。
元治元年四月的春祭，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雨。即使在这样的泥泞的天气里，刀寒却并没有因此减弱半分。血溅在坑坑洼洼里，与泥水浑为一谈。要知道鲜血本就与祭祀和虔诚息息相关。
可只要你抬起头，便能看到天际绘着条条彩绸，淡淡的，挂在檐下，挂在梢头。
那便是。
春日的初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