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危险的发言一经发出，立即吸引了更多“慕名而来”的观众并在星网上引起热烈讨论，个人网站的访问量和页面浏览量直线上升。
明洧继续缩小定位范围，白泽向同伴告知当前结论：“直播发起者确定位于首都星，具体位置在Ⅷ区和Ⅸ区之间。”
整装待发的防卫军士兵即刻向目标地出发，这次抓捕由陆钧亲自带队。
视频中文蒙仍在进行着他最后的发言，在追查小队眼中看来，简直如同挑衅。
“就像每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一样，我们今日这个故事也具备一切足以成为噱头的要素，两位从青年时起便崭露头角的天之骄子，他们在联邦两所著名军校各自拔得头筹，联赛初次对决以平局告终，从此结下五十余年的深厚友谊。
“那位与柏英中将同年获得勋章的优秀毕业生，我不提起大家也知道，正是当前联邦防卫军的统帅，陈旻。陈旻元帅与柏英中将结识于五大军校联赛，互为对手，也互为至交，最终，他们也没能逃过反复无常的命运，因为政见不同而在晚年分道扬镳。”
背景墙的星图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奇异的画面。
两颗大小相当的暗红色星球相互环绕着缓缓运行，透过浓厚的大气层，隐约能看见星球表面景象，毫无疑问这曾是两颗繁荣的人类聚居星，然而此刻地表遍布坑洼和凹陷，一眼望去最醒目的竟是一团蔓延开来的、巨大、鲜活的红斑，几乎占据星球表面的三分之一。
文蒙微微侧身，向观看者指出那一团红斑的所在地：“这里是赫菲斯托斯平原。”
德莫珂双星是一个双行星系统，因其罕见的对称性而被称为孪生星球，连两颗星球上最大的平原也都以同一名字命名。
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平原低地，本应人烟浩穰，呈现出黄绿相间的正常颜色，而画面中这个被称作赫菲斯托斯平原的地方，却仿佛地狱裂口。哪怕无法得知地表更多细节，观看者也能判断，红斑所在地经历过剧烈的变化，已经不再适合人类生存。
“答案如此明确，陈旻，德莫珂异变时期的联邦元首，他秘密下发元首令，要求防卫军向德莫珂投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一意见受到以柏英中将为首的许多人的反对，而陈旻的独断与跋扈让他最终一意孤行，将整个德莫珂星系变为联邦星图上的荒芜之地。
“德莫珂一百五十亿居民，只有少部分死于无法预测的灾难，绝大多数，死于一场人为制造的谋杀。
“列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受到管制的武器有很多种，但德莫珂双星，作为病毒爆发的起点，首先被投放了上亿吨廉价燃料和炸弹，核辐射和其他一些武器可能导致堕落种变异，因此不予考虑，杀伤力更大的星级武器更不会纳入考量，因为官方绝不能承认毁灭一个星系的罪名。尽管在实际意义上，他们的行为已经满足了这一点。”
背景墙的画面最终定格下来，两颗相伴相生的星球安静地浮在太空，巨大的红斑仿佛具有生命力，偶尔从云层缝隙中显露一角，发出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燃烧过程持续数周。
这段珍贵资料的记录者，只可能是当年亲历这一事件的军方人员，甚至是执行上峰命令、亲手按下发射键的普通士兵，他们或许已在漫长无止息的战争中死去，或许余生都在承受良心的折磨，又或许选择忘却过往，像每一个公民那样，勤勤恳恳地继续着日复一日、无意义的生活。
“这张照片有名字——《燃烧的德莫珂》。”文蒙抚摸着星球的轮廓，如孩童抚摸母亲，“人类需要记住历史，历史的意义，古往今来许多历史哲学家作出过深中肯綮的表述，以明辨是非的头脑考察人类的愚蠢，以清晰有力的事实涤荡思想界的尘埃，鞭策群体灵魂远离懒惰和与之相伴随的无知，而始终保持活跃的生命力，这是文明生存的必需，是族群之中最有智慧的那部分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他温和地直视镜头，与联邦的每一个公民对话。
“为了崇高目的，我控告，联邦防卫军元帅陈旻，犯有反人类罪。”
-
演讲结尾的陈词终于引发轩然大波，就在星网上的公众将视线转向十六年前，把德莫珂往事翻出来热议的同时，Ⅳ区庄园，追查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找到了。”明洧的键盘敲击声暂时停下，光屏显示着首都星两个区的地图，地图中央有一个单独标记的红点，“就是这里。”
网站视频中文蒙的长篇大论已经结束，他最后看了一眼镜头，不知为何，明溱觉得这是特指向她的道别，这位文议长总是在不需要的时刻，遵循交往和谈话的一些基本礼仪。
男人唇边的笑纹未变，他直白地发出挑衅，眼神含义分明——不是要定位么？来吧。
视频画面停顿两秒，然后灰暗下去，变为一个死寂的方块。
几分钟后，陆钧带人冲进Ⅸ区的一栋普通民宅，在室内发现文蒙直播时的那面背景墙。很遗憾，也只有背景墙。
文蒙逃脱，又是人去楼空。
追查小队因为行动的失败而稍稍有些气氛低沉，大家相对无言，却是全程没有参与感、一直坐在沙发边的萨曼莎先扬声笑了起来：“真想不到，时隔十六年，第一次为德莫珂发声的，居然是个毫无关系的他星系议员。”
小伙伴们面面相觑，刚才的直播，显然即将让德莫珂这三个字成为星网平台上的敏感话题，而在当下这间房间里，该话题的敏感程度更是难以估计。
文蒙的履历并未被发现造假，基本可信。他生平从未到过德莫珂。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此人大概是个精神德莫珂人。”萨曼莎得出有趣的结论，伸手抚了抚耳边碎发，“唔，介意我抽支烟吗？”
离得最近的江九年礼貌表示请便。
萨曼莎向大家回以礼貌的笑，女士烟清淡的烟气从女人指尖逸散开，有种曼妙的姿态，奇异地消解了房间里的严肃氛围。
“姐姐你也是德莫珂的人吗？”顾若坐过来，好奇地问。
萨曼莎没有否认：“我曾经是流浪歌舞团的歌手，异变发生时歌舞团运气不好，正在德莫珂星系作巡回演出。”
“我小时候遇见过许多支流浪歌舞团，他们经常到岚星系表演，”玳薇忽然哼了一句小调，“这个，是他们彼此之间常用的暗号，对吧？”
萨曼莎看向玳薇，也哼了一句小调：“意思是远方的朋友，如有好酒，请把我招待。”
“听起来不错。”顾若捧场地为二人鼓掌。
-
与追查小队的和谐不同，星网舆论出现不可控制的走向。
由文蒙个人账号发布的视频链接，早在直播开始后三分钟便失效，但更多观看者开始自行散布和传播这场直播，在文蒙用十几分钟讲述完他的故事后，星网用户发现其个人网站也已经无法访问，但直播的内容经由信息网络手段保留下来，并不断扩散。
许多亲历者发言佐证了德莫珂曾经历大屠杀，这个秘密第一次暴露于所有人的视线之中，被善良而惊诧的公众热烈讨论。
其中那张名为《燃烧的德莫珂》的旧照片，逐渐成为最有力的证据，公众的愤怒难以言表，一小时过去，星网上活跃的人们自行发起请愿，要求元首及军方公开回应直播内容，对十六年前的德莫珂事件作出解释。
事件最主要的当事人——陈旻元帅的声誉急转直下。
元帅无疑是一位坚毅果断的领导人，他曾经连任三届元首，其政治遗产足以影响联邦几十年，他也是联邦防卫军当前唯一一位上将，以精神的伟岸激励着无数年轻士兵奋勇向前，为故乡和荣耀而战。
然而元帅也有不可避免的缺陷，他老了，很多人愿意相信老年人在人生经验方面的智慧，也愿意相信年老会让人丧失明智的头脑，变得偏执、钻牛角尖、顽固不化。后者的品质对于普通人来说无伤大雅，只需要家人加以体谅和陪伴，而对于联邦，这些品质最有可能造就的，是可怕的独|裁者。
舆论仍在发酵，这一次，议会和军部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言。
却没想到，当晚，更大的新闻引爆了整个星网。
-
泽尔琳达星域的现状在星网上传开了。
起先是零星的、各种不同场景和拍摄角度的视频，比如城市街道上，一名男性突然疯狂攻击，连续咬伤十几个行人；比如人满为患的医院走廊，医生与病人都尽量与对方隔开距离，面露恐惧；比如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幼童在喊疼，他的身体皮肤遍布大面积溃烂，脓水从伤口渗出，弄脏雪白的床单，层层叠叠的污迹如涟漪一般浸染……
紧接着泽尔琳达星域的原住民开始在星网上发帖讲述近一个月的惨痛经历，没有人知道应该具体到哪一天，总之突然之间，病毒爆发了，神秘的X-TN9卷土重来。最初几天医院以为又是某种普通的季节性传染病，但随着第一位感染者身上溃烂症状的出现，情况变得糟糕，当发疯的堕落种对着亲人同胞发起无差别攻击，事实终于明确，X-TN9，它将再度成为联邦人类的噩梦。
陆钧回到庄园时，追查小队刚刚结束晚餐，并通过光脑一起追踪了新闻爆发的全过程。
太多刺激感官的图片、文字，令人目不暇接，也令大家丧失了食欲，甚至是讨论欲。
客厅里长时间蔓延着沉默。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在场每个人的疑问，也是星网亿万公众的疑问。
艾利克斯的声音渐渐变低，“不是说，当地驻军控制了荒芜星系的交通和通信，不会有相关消息传出来吗……”
“是理想国促成发布的。”陆钧从门外走进来，摘下军帽后的神情并不显得疲惫，只是更加平静且凝重，“他们动用一支由堕落种组成的部队，联合当地民众攻下了通信塔。”
“普通人怎么可能与堕落种联合？”
“或许你们还记得时代广场发生的那次堕落种袭击，”陆钧语气愈沉，“这批堕落种与十六年前德莫珂星系的不太一样。”
明溱近距离接触过时代广场的堕落种，对此有一定了解，当初小伙伴们也彼此分享和讨论过堕落种的变化，“新出现的X-TN9，毒性和传染性都在下降，发生变异的几率提高，变异后堕落种保留着少部分神智，可以听懂简单命令，而不只是无意识行事。”
陆钧得知的军方资料，与上述判断一致，“堕落种经过变异，传播病毒的途径范围缩小，也就是说，如果强制让他们戴上口器，防止咬伤和抓伤，普通人就能够与堕落种同室而处，而不至于受到致命影响。”
“这样虽然可行，但一旦真正行动起来，需要强大的组织力。”艾利克斯冷静下来，搜寻漏洞。
“不一定。”江九年指出，“至少在攻下通信塔这件事情上，除去理想国信众的煽风点火，推动当地民众的，只是他们面临的生存绝境，和绝境之中的愤怒。”
客厅重新陷入沉默。
沉默中陆钧的话异常清晰：
“不止是泽尔琳达星域。同样的事，正在所有遭受病毒侵害的荒芜星发生。”
-
破败的街区，人群涌动，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夜晚本该是休憩的时刻，星球与星球上的生命一样，具备一张一弛的自然节律，然而今夜，人类社区并未如往日那般，随着夜幕降临而变得冷清，数不清的人聚集在城市中央，静默着举起手中的横幅和标语，标语背后每一张脸都苍白而疲倦。
苦难亦如同幸福，在人们脸上塑造着千篇一律的、相似的神采。
这是星网上流传的最新一幕视频的内容。
广袤的宇宙空间隔开群体间的物理与心理距离，因为星网，这距离得以重新联结起来，让遥远星域陌生人的声音被所有人听到。
通信恢复，意味着大游行开始。
我们要公平！
立即停止封锁！
不应该制造第二个德莫珂！
这里需要援助，谁能救救我们……
-
荒芜星并非从一开始就叫荒芜星。
在较早的历史时期，联邦三千余个星系按照空间距离，被划分为核心星系与边缘星系。
首都星及首都星周围几十个星系，是经济、科技最发达的核心区，当初联邦得以成立，仰赖于核心区各星系代表理念上的团结一致和长期行动中的不懈努力。
大家都认为“联邦”意味着安全、稳定，意味着更高效率的沟通和经济繁荣的机会，意味着平等、开明和与此相关的任一美好词汇。
这一共识的背后，是联邦每年面向中等地区的高额投入，它们维持着联邦在这些地区的高支持率和高认同度。不会有星系希望独立，因为宇宙大环境下个体无力承担危险。
核心区与中等地区之外，还有第三类——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僻的星球。
或许追溯到更早，由于自然环境的差异，所有可供人类居住的宜居星经过划分，有自然条件优越的高级星，也有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的低级星，根据联邦颁布的星球宜居条件指数评价，前者和后者各分为九个等级。
改造星球环境的成本是巨大的。
因此，重力、大气层、昼夜与四时交替、能源与自然资源、星域位置等因素，不可避免地决定着一颗星球是否具有走向繁荣的可能。
尽管人类聪明地运用物理学、环境学、经济学、社会学乃至历史学的知识，对星球发展轨迹作出多方面的合理解释，但最终，还是文学家用最简洁的词对此作了描述——命运。
不可预知的随机性让荒芜星成为荒芜星，让它们在漫长的时光中失去声音和姓名，逐渐边缘化为一串无秩序的符号。
沉默着，沉默着，无名的星球。
诗人曾经用浪漫的语言表达过一句并不浪漫的话——荒芜星只有荒芜。热牛奶与热可可倾倒在乳白色、不再清澈的河，只有少部分人分享淌过蜜的长街。
宇宙时间以平稳的刻度向前流逝，其中的某个时刻，往往不会承担特别意义，那些后来被归纳出的重大事件，起初发生时，不过宇宙千千万万次呼吸中的一息。
联邦的这一年，X-TN9病毒再一次蔓延，荒芜星一颗接一颗死去。而这死亡般的沉默中，蓦然响起惊雷。
历史时间表将这样记载，星历143年7月31日，荒芜星大游行爆发。
-
议会大厦，一场大型会议正在召开，讨论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
“荒芜星游行的声量与日俱增，我们不能不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
“至少可以公允地考虑游行者提出的部分诉求，尤其是增加社会救助。”某位议员严肃道，“我认为尽快恢复社会秩序是当前的首要任务，很多边缘星系尚未受到X-TN9的影响，只要联邦就德莫珂的历史正式作出澄清和表态，这些星系的抗议势头一定会减退。”
对面的议员轻嗤一声，用词轻佻且刻薄：“将舆论推上顶点的，难道是德莫珂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所谓‘很多边缘星系尚未受到X-TN9的影响’，这毫无疑问得益于事态萌发时议会决策的当机立断。游行者的第一条诉求——停止封锁，请问，谁承担得起停止封锁的代价？”
“你该瞧瞧理想国都做了些什么！”另一眉毛稀疏的议员，拍着桌子怒不可遏，“他们集结反叛军，攻占当地的通信塔和市政厅，正在大肆向民众宣扬，成为理想国的一员、信奉太阳神，就有机会得到抵抗X-TN9病毒的抗体。如果任凭事态这样发展下去，联邦就会成为最大的笑柄。”
欧岱拉议长看向坐在上首的主持者金格，见金老议长半闭着眼，面露不耐，想来是被这两日车轱辘般毫无进步的争吵影响了心情，遂转向次席，礼貌地询问对方的意见。
“老议长，您怎么看？”
“我？”杰里迈亚议长恍然回过神来，由于这两日没能留充足的时间进行午休，老绅士的脸色和头发一样发白，“事关重大，我们需要加以更审慎和科学的考量，对待同一课题，方法和目的同样重要……噢，不如听听看艾伯拉姆的想法，他时常有一些高见，我和大家都很愿意聆听。”
艾伯拉姆议长闻言转过身，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对老家伙的不屑，他拍了拍手，让会议桌上的人都将目光集中过来，这才有条不紊地发表意见。
“诸位，”艾伯拉姆议长巡视全场，他习惯将话说得完备且动听，用长篇说理来支持观点，不过今日没有这个必要，还是简短些好，“阿尔法二号星系将拿出年财政预算的百分之五，向荒芜星提供全方位救助。”
堪称有诚意的做法，在连续两日的无效讨论后，也确实具备一定建设性。
“就今日的议题，我需要强调，游行者的核心诉求是什么？我想在座诸位和我本人的基本看法一致，只要救助金到位，那么其他很多问题都有商讨的余地。出于对全体公民负责的态度，星际航线必须继续封锁，至于其他诸如增加边缘星系议员席位等细枝末节的口号，则没有理会的必要。”
金格金老议长正襟危坐，一言不发，杰里迈亚对此倡议积极地表示赞同并决定效仿老伙计的做法加入其中，过不了多久，会议终于达成初步统一。
封锁仍将继续，保证X-TN9不向更多星系扩散，救助将尽快抵达各边缘星系，而已由理想国和“造反”民众控制的荒芜星，实际上已经属于沦陷区，当然不在救助之列。
明洧继续缩小定位范围，白泽向同伴告知当前结论：“直播发起者确定位于首都星，具体位置在Ⅷ区和Ⅸ区之间。”
整装待发的防卫军士兵即刻向目标地出发，这次抓捕由陆钧亲自带队。
视频中文蒙仍在进行着他最后的发言，在追查小队眼中看来，简直如同挑衅。
“就像每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一样，我们今日这个故事也具备一切足以成为噱头的要素，两位从青年时起便崭露头角的天之骄子，他们在联邦两所著名军校各自拔得头筹，联赛初次对决以平局告终，从此结下五十余年的深厚友谊。
“那位与柏英中将同年获得勋章的优秀毕业生，我不提起大家也知道，正是当前联邦防卫军的统帅，陈旻。陈旻元帅与柏英中将结识于五大军校联赛，互为对手，也互为至交，最终，他们也没能逃过反复无常的命运，因为政见不同而在晚年分道扬镳。”
背景墙的星图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奇异的画面。
两颗大小相当的暗红色星球相互环绕着缓缓运行，透过浓厚的大气层，隐约能看见星球表面景象，毫无疑问这曾是两颗繁荣的人类聚居星，然而此刻地表遍布坑洼和凹陷，一眼望去最醒目的竟是一团蔓延开来的、巨大、鲜活的红斑，几乎占据星球表面的三分之一。
文蒙微微侧身，向观看者指出那一团红斑的所在地：“这里是赫菲斯托斯平原。”
德莫珂双星是一个双行星系统，因其罕见的对称性而被称为孪生星球，连两颗星球上最大的平原也都以同一名字命名。
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平原低地，本应人烟浩穰，呈现出黄绿相间的正常颜色，而画面中这个被称作赫菲斯托斯平原的地方，却仿佛地狱裂口。哪怕无法得知地表更多细节，观看者也能判断，红斑所在地经历过剧烈的变化，已经不再适合人类生存。
“答案如此明确，陈旻，德莫珂异变时期的联邦元首，他秘密下发元首令，要求防卫军向德莫珂投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一意见受到以柏英中将为首的许多人的反对，而陈旻的独断与跋扈让他最终一意孤行，将整个德莫珂星系变为联邦星图上的荒芜之地。
“德莫珂一百五十亿居民，只有少部分死于无法预测的灾难，绝大多数，死于一场人为制造的谋杀。
“列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受到管制的武器有很多种，但德莫珂双星，作为病毒爆发的起点，首先被投放了上亿吨廉价燃料和炸弹，核辐射和其他一些武器可能导致堕落种变异，因此不予考虑，杀伤力更大的星级武器更不会纳入考量，因为官方绝不能承认毁灭一个星系的罪名。尽管在实际意义上，他们的行为已经满足了这一点。”
背景墙的画面最终定格下来，两颗相伴相生的星球安静地浮在太空，巨大的红斑仿佛具有生命力，偶尔从云层缝隙中显露一角，发出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燃烧过程持续数周。
这段珍贵资料的记录者，只可能是当年亲历这一事件的军方人员，甚至是执行上峰命令、亲手按下发射键的普通士兵，他们或许已在漫长无止息的战争中死去，或许余生都在承受良心的折磨，又或许选择忘却过往，像每一个公民那样，勤勤恳恳地继续着日复一日、无意义的生活。
“这张照片有名字——《燃烧的德莫珂》。”文蒙抚摸着星球的轮廓，如孩童抚摸母亲，“人类需要记住历史，历史的意义，古往今来许多历史哲学家作出过深中肯綮的表述，以明辨是非的头脑考察人类的愚蠢，以清晰有力的事实涤荡思想界的尘埃，鞭策群体灵魂远离懒惰和与之相伴随的无知，而始终保持活跃的生命力，这是文明生存的必需，是族群之中最有智慧的那部分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他温和地直视镜头，与联邦的每一个公民对话。
“为了崇高目的，我控告，联邦防卫军元帅陈旻，犯有反人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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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结尾的陈词终于引发轩然大波，就在星网上的公众将视线转向十六年前，把德莫珂往事翻出来热议的同时，Ⅳ区庄园，追查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找到了。”明洧的键盘敲击声暂时停下，光屏显示着首都星两个区的地图，地图中央有一个单独标记的红点，“就是这里。”
网站视频中文蒙的长篇大论已经结束，他最后看了一眼镜头，不知为何，明溱觉得这是特指向她的道别，这位文议长总是在不需要的时刻，遵循交往和谈话的一些基本礼仪。
男人唇边的笑纹未变，他直白地发出挑衅，眼神含义分明——不是要定位么？来吧。
视频画面停顿两秒，然后灰暗下去，变为一个死寂的方块。
几分钟后，陆钧带人冲进Ⅸ区的一栋普通民宅，在室内发现文蒙直播时的那面背景墙。很遗憾，也只有背景墙。
文蒙逃脱，又是人去楼空。
追查小队因为行动的失败而稍稍有些气氛低沉，大家相对无言，却是全程没有参与感、一直坐在沙发边的萨曼莎先扬声笑了起来：“真想不到，时隔十六年，第一次为德莫珂发声的，居然是个毫无关系的他星系议员。”
小伙伴们面面相觑，刚才的直播，显然即将让德莫珂这三个字成为星网平台上的敏感话题，而在当下这间房间里，该话题的敏感程度更是难以估计。
文蒙的履历并未被发现造假，基本可信。他生平从未到过德莫珂。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此人大概是个精神德莫珂人。”萨曼莎得出有趣的结论，伸手抚了抚耳边碎发，“唔，介意我抽支烟吗？”
离得最近的江九年礼貌表示请便。
萨曼莎向大家回以礼貌的笑，女士烟清淡的烟气从女人指尖逸散开，有种曼妙的姿态，奇异地消解了房间里的严肃氛围。
“姐姐你也是德莫珂的人吗？”顾若坐过来，好奇地问。
萨曼莎没有否认：“我曾经是流浪歌舞团的歌手，异变发生时歌舞团运气不好，正在德莫珂星系作巡回演出。”
“我小时候遇见过许多支流浪歌舞团，他们经常到岚星系表演，”玳薇忽然哼了一句小调，“这个，是他们彼此之间常用的暗号，对吧？”
萨曼莎看向玳薇，也哼了一句小调：“意思是远方的朋友，如有好酒，请把我招待。”
“听起来不错。”顾若捧场地为二人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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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追查小队的和谐不同，星网舆论出现不可控制的走向。
由文蒙个人账号发布的视频链接，早在直播开始后三分钟便失效，但更多观看者开始自行散布和传播这场直播，在文蒙用十几分钟讲述完他的故事后，星网用户发现其个人网站也已经无法访问，但直播的内容经由信息网络手段保留下来，并不断扩散。
许多亲历者发言佐证了德莫珂曾经历大屠杀，这个秘密第一次暴露于所有人的视线之中，被善良而惊诧的公众热烈讨论。
其中那张名为《燃烧的德莫珂》的旧照片，逐渐成为最有力的证据，公众的愤怒难以言表，一小时过去，星网上活跃的人们自行发起请愿，要求元首及军方公开回应直播内容，对十六年前的德莫珂事件作出解释。
事件最主要的当事人——陈旻元帅的声誉急转直下。
元帅无疑是一位坚毅果断的领导人，他曾经连任三届元首，其政治遗产足以影响联邦几十年，他也是联邦防卫军当前唯一一位上将，以精神的伟岸激励着无数年轻士兵奋勇向前，为故乡和荣耀而战。
然而元帅也有不可避免的缺陷，他老了，很多人愿意相信老年人在人生经验方面的智慧，也愿意相信年老会让人丧失明智的头脑，变得偏执、钻牛角尖、顽固不化。后者的品质对于普通人来说无伤大雅，只需要家人加以体谅和陪伴，而对于联邦，这些品质最有可能造就的，是可怕的独|裁者。
舆论仍在发酵，这一次，议会和军部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言。
却没想到，当晚，更大的新闻引爆了整个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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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尔琳达星域的现状在星网上传开了。
起先是零星的、各种不同场景和拍摄角度的视频，比如城市街道上，一名男性突然疯狂攻击，连续咬伤十几个行人；比如人满为患的医院走廊，医生与病人都尽量与对方隔开距离，面露恐惧；比如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幼童在喊疼，他的身体皮肤遍布大面积溃烂，脓水从伤口渗出，弄脏雪白的床单，层层叠叠的污迹如涟漪一般浸染……
紧接着泽尔琳达星域的原住民开始在星网上发帖讲述近一个月的惨痛经历，没有人知道应该具体到哪一天，总之突然之间，病毒爆发了，神秘的X-TN9卷土重来。最初几天医院以为又是某种普通的季节性传染病，但随着第一位感染者身上溃烂症状的出现，情况变得糟糕，当发疯的堕落种对着亲人同胞发起无差别攻击，事实终于明确，X-TN9，它将再度成为联邦人类的噩梦。
陆钧回到庄园时，追查小队刚刚结束晚餐，并通过光脑一起追踪了新闻爆发的全过程。
太多刺激感官的图片、文字，令人目不暇接，也令大家丧失了食欲，甚至是讨论欲。
客厅里长时间蔓延着沉默。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在场每个人的疑问，也是星网亿万公众的疑问。
艾利克斯的声音渐渐变低，“不是说，当地驻军控制了荒芜星系的交通和通信，不会有相关消息传出来吗……”
“是理想国促成发布的。”陆钧从门外走进来，摘下军帽后的神情并不显得疲惫，只是更加平静且凝重，“他们动用一支由堕落种组成的部队，联合当地民众攻下了通信塔。”
“普通人怎么可能与堕落种联合？”
“或许你们还记得时代广场发生的那次堕落种袭击，”陆钧语气愈沉，“这批堕落种与十六年前德莫珂星系的不太一样。”
明溱近距离接触过时代广场的堕落种，对此有一定了解，当初小伙伴们也彼此分享和讨论过堕落种的变化，“新出现的X-TN9，毒性和传染性都在下降，发生变异的几率提高，变异后堕落种保留着少部分神智，可以听懂简单命令，而不只是无意识行事。”
陆钧得知的军方资料，与上述判断一致，“堕落种经过变异，传播病毒的途径范围缩小，也就是说，如果强制让他们戴上口器，防止咬伤和抓伤，普通人就能够与堕落种同室而处，而不至于受到致命影响。”
“这样虽然可行，但一旦真正行动起来，需要强大的组织力。”艾利克斯冷静下来，搜寻漏洞。
“不一定。”江九年指出，“至少在攻下通信塔这件事情上，除去理想国信众的煽风点火，推动当地民众的，只是他们面临的生存绝境，和绝境之中的愤怒。”
客厅重新陷入沉默。
沉默中陆钧的话异常清晰：
“不止是泽尔琳达星域。同样的事，正在所有遭受病毒侵害的荒芜星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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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街区，人群涌动，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夜晚本该是休憩的时刻，星球与星球上的生命一样，具备一张一弛的自然节律，然而今夜，人类社区并未如往日那般，随着夜幕降临而变得冷清，数不清的人聚集在城市中央，静默着举起手中的横幅和标语，标语背后每一张脸都苍白而疲倦。
苦难亦如同幸福，在人们脸上塑造着千篇一律的、相似的神采。
这是星网上流传的最新一幕视频的内容。
广袤的宇宙空间隔开群体间的物理与心理距离，因为星网，这距离得以重新联结起来，让遥远星域陌生人的声音被所有人听到。
通信恢复，意味着大游行开始。
我们要公平！
立即停止封锁！
不应该制造第二个德莫珂！
这里需要援助，谁能救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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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星并非从一开始就叫荒芜星。
在较早的历史时期，联邦三千余个星系按照空间距离，被划分为核心星系与边缘星系。
首都星及首都星周围几十个星系，是经济、科技最发达的核心区，当初联邦得以成立，仰赖于核心区各星系代表理念上的团结一致和长期行动中的不懈努力。
大家都认为“联邦”意味着安全、稳定，意味着更高效率的沟通和经济繁荣的机会，意味着平等、开明和与此相关的任一美好词汇。
这一共识的背后，是联邦每年面向中等地区的高额投入，它们维持着联邦在这些地区的高支持率和高认同度。不会有星系希望独立，因为宇宙大环境下个体无力承担危险。
核心区与中等地区之外，还有第三类——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僻的星球。
或许追溯到更早，由于自然环境的差异，所有可供人类居住的宜居星经过划分，有自然条件优越的高级星，也有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的低级星，根据联邦颁布的星球宜居条件指数评价，前者和后者各分为九个等级。
改造星球环境的成本是巨大的。
因此，重力、大气层、昼夜与四时交替、能源与自然资源、星域位置等因素，不可避免地决定着一颗星球是否具有走向繁荣的可能。
尽管人类聪明地运用物理学、环境学、经济学、社会学乃至历史学的知识，对星球发展轨迹作出多方面的合理解释，但最终，还是文学家用最简洁的词对此作了描述——命运。
不可预知的随机性让荒芜星成为荒芜星，让它们在漫长的时光中失去声音和姓名，逐渐边缘化为一串无秩序的符号。
沉默着，沉默着，无名的星球。
诗人曾经用浪漫的语言表达过一句并不浪漫的话——荒芜星只有荒芜。热牛奶与热可可倾倒在乳白色、不再清澈的河，只有少部分人分享淌过蜜的长街。
宇宙时间以平稳的刻度向前流逝，其中的某个时刻，往往不会承担特别意义，那些后来被归纳出的重大事件，起初发生时，不过宇宙千千万万次呼吸中的一息。
联邦的这一年，X-TN9病毒再一次蔓延，荒芜星一颗接一颗死去。而这死亡般的沉默中，蓦然响起惊雷。
历史时间表将这样记载，星历143年7月31日，荒芜星大游行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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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会大厦，一场大型会议正在召开，讨论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
“荒芜星游行的声量与日俱增，我们不能不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
“至少可以公允地考虑游行者提出的部分诉求，尤其是增加社会救助。”某位议员严肃道，“我认为尽快恢复社会秩序是当前的首要任务，很多边缘星系尚未受到X-TN9的影响，只要联邦就德莫珂的历史正式作出澄清和表态，这些星系的抗议势头一定会减退。”
对面的议员轻嗤一声，用词轻佻且刻薄：“将舆论推上顶点的，难道是德莫珂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所谓‘很多边缘星系尚未受到X-TN9的影响’，这毫无疑问得益于事态萌发时议会决策的当机立断。游行者的第一条诉求——停止封锁，请问，谁承担得起停止封锁的代价？”
“你该瞧瞧理想国都做了些什么！”另一眉毛稀疏的议员，拍着桌子怒不可遏，“他们集结反叛军，攻占当地的通信塔和市政厅，正在大肆向民众宣扬，成为理想国的一员、信奉太阳神，就有机会得到抵抗X-TN9病毒的抗体。如果任凭事态这样发展下去，联邦就会成为最大的笑柄。”
欧岱拉议长看向坐在上首的主持者金格，见金老议长半闭着眼，面露不耐，想来是被这两日车轱辘般毫无进步的争吵影响了心情，遂转向次席，礼貌地询问对方的意见。
“老议长，您怎么看？”
“我？”杰里迈亚议长恍然回过神来，由于这两日没能留充足的时间进行午休，老绅士的脸色和头发一样发白，“事关重大，我们需要加以更审慎和科学的考量，对待同一课题，方法和目的同样重要……噢，不如听听看艾伯拉姆的想法，他时常有一些高见，我和大家都很愿意聆听。”
艾伯拉姆议长闻言转过身，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对老家伙的不屑，他拍了拍手，让会议桌上的人都将目光集中过来，这才有条不紊地发表意见。
“诸位，”艾伯拉姆议长巡视全场，他习惯将话说得完备且动听，用长篇说理来支持观点，不过今日没有这个必要，还是简短些好，“阿尔法二号星系将拿出年财政预算的百分之五，向荒芜星提供全方位救助。”
堪称有诚意的做法，在连续两日的无效讨论后，也确实具备一定建设性。
“就今日的议题，我需要强调，游行者的核心诉求是什么？我想在座诸位和我本人的基本看法一致，只要救助金到位，那么其他很多问题都有商讨的余地。出于对全体公民负责的态度，星际航线必须继续封锁，至于其他诸如增加边缘星系议员席位等细枝末节的口号，则没有理会的必要。”
金格金老议长正襟危坐，一言不发，杰里迈亚对此倡议积极地表示赞同并决定效仿老伙计的做法加入其中，过不了多久，会议终于达成初步统一。
封锁仍将继续，保证X-TN9不向更多星系扩散，救助将尽快抵达各边缘星系，而已由理想国和“造反”民众控制的荒芜星，实际上已经属于沦陷区，当然不在救助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