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浩瀚星网,今夜有无数互不相识的人,男人,女人,上了年纪经验丰富、打算再干一票就从星际飞船上退休的船工,前线军团站岗的年轻士兵,穿梭在不同星球买卖货品的商贩,刚结束一天工作的普通职员,查看完农田作物的长势、预测今年收成将会大有可观的村民,因为病毒扩散、城市戒严而只能抱着孩子待在家里的母亲……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怀着沉重或漠然的心情,聆听个人光脑、卫星电视抑或星球广播里传出的元首讲话。

    “联邦拥有着光辉的历史。”林温的讲话温和而有力,“过去一百余年,我们战胜了宇宙间最凶狠残忍的异形生物,将联邦星域的边界、人类的安全防线巩固至瀚海堡垒;我们也在更多方面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科学事业、文化事业、教育与医疗事业中的点滴进步,每一位切身经历这些的公民,有目共睹。”

    “无法否认,我们现在来到一个极其危险的时刻。”

    林温微微低头,目光湿润,为近来发生的一切深切反省。

    “我知道联邦政府的失职让每一位曾满怀信心的公民失望,包括我本人,也因为在灾难之初未能尽到元首的职责和义务,而羞愧难当。

    “联邦政府建立百年,我们曾经犯下巨大的错误……德莫珂的惨剧绝不应当再一次由人施与,来自未知宇宙的、不可预测的自然灾难,只会让我们面对灾难时更加团结和坚强,而绝非带来分裂与仇恨。

    “请相信,诸位,”林温正色道,“还有无数人在为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同胞的生存而斗争,为星球更美好的未来,而奋力抗击一切邪恶、傲慢与贪欲。抗争之路尽管困难重重,但从未沦为一条孤独的道路,相反,凡朝向正义者,所行必将永远是光明坦途。我们应当,并且能够团结起来,与X-TN9宣战,与倒向X-TN9、反过来攻击我们的堕落种宣战,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也是一个争取生存的价值的过程,人类族群与生俱来拥有最伟大的力量,那就是战胜痛苦,从痛苦的河流中大步趟过去,然后站在山巅上,站在广袤丰饶的原野,彼此拥抱欢欣,呼告我们的胜利。”

    广播最终结束于这样一句话:

    “我谨代表联邦政府与议会,郑重承诺,联邦将与堕落种对抗到底,我们绝不放弃任何一颗星球。”

    -

    军部大楼最高层,元帅房间,夕阳渐渐从天际黯淡下去,陆钧没说话,沉默表明他的态度是不认同。

    气氛不易察觉地僵持。

    陈旻对此并不意外,他的表情随天光一道隐匿进暗色,天黑了,只有说话声清晰地响起。

    “绝大多数人,并不在乎。”

    元帅把一支烟放到鼻尖闻了闻,这让他感到舒适,陆钧看到他的嘴巴开合,好像某种规律运作着、通过燃烧机油来推动的机械,精巧、聪明、井然有序,令将它制造出来的工程师都啧啧惊叹。

    “他们不在乎上位者的清白和政治手段,不在乎在文化和言论领域享有多大的自由,不在乎德莫珂星系究竟亡于病毒还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人们只需要活着,哪怕是幸福而无知地活着。他们甚至感觉不到无知状态,如果痛苦来源于缺乏和因缺乏而生出的渴求,那么他们不会认为无知是痛苦。”

    “瞧,”元帅指出光脑上新出现的一段游行视频,“大游行轰轰烈烈提出上百条口号,拒绝精神力压制和歧视,要求精神力弱势者在整个社会面的平等权利,又比如保障边缘星系公民的经济安全和独立,修改社会福利法案,完善监督条款,增加边缘星系议员在小议会中的席位……”

    视频中面目陌生的异乡人,在为争取自身作为公民的权利与权益而走上街头,德莫珂的真相和X-TN9的复发是一个引子,引爆了边缘星系长年积压的不满。从联邦最初划分开始,年复一年,边缘星系到核心星系的跨越愈来愈难于登天,譬如各大军校学生日常使用的一支特制营养液,对于荒芜星上的普通家庭而言,已经是昂贵的奢侈品。

    联邦星域广阔。

    一颗星球与另一颗星球之间,在事实上形成割裂开的两个世界。首都星居民很难想象,在遥远星域的友邻星那里,有人全年拖着破旧的拖车和编织袋四处流浪,回收、兜售廉价的金属制品;有家庭一间屋子里睡着三个不能自理的精神病人,还有一个干瘪瘦小、脸庞过早被生活刻上风霜的老人。

    与物质匮乏相伴的是精神匮乏,当一部分情况稍好的荒芜星加入到游行中去,那些更穷困潦倒的星球上的居民,其实理解不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贫穷本身是一种匮乏,却还要从人们身上剥夺更多东西,剥夺改变现状的意志和思想自由起舞的余地。

    陈旻不看好荒芜星大游行。

    基于基本的道德情感,他同情游行的原因和目的,但对这一手段及其意义并无过高评价,不用“暴民”来称呼,已是仁至义尽。

    德莫珂星系的陈年往事,荒芜星后知后觉的发声,相对于联邦,相对于联邦数目最为庞大、声量最高的公民群体,实在是太陌生、太无趣味。大家向被伤害者投以同情和关切,这同情和关切如此真挚,是人类最高尚的情感之一,但也仅仅,只是同情和关切。

    更多人遵循习惯、传统,或者诸如此类的随便什么东西,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坚固的观念,哪怕对施加于己身的一切,也只是随遇而安,更不应该要求他们,对十六年前的德莫珂、对远方边缘星系的遭遇发表什么,哪里有这样的必要?

    “荒芜星……那又怎么样呢?”黑暗中,陈旻眼底似蕴含着深沉的、无法挣脱的郁色,甚至使得那双眼睛看起来过分地凶,他再次厉声强调,“绝大多数人,他们并不在乎。”

    思想死于贫穷,或者死于幸福无知,死于外在或内在的桎梏,结果都是一样。

    -

    “联邦防卫军宗旨第一条,我自愿为保卫联邦人类的安全和权利奉献一切。”

    陆钧想起他幼时和元帅看过的那段日出,不知名荒星,散落的山丘,因为刚刚结束一场大战,风也由粗粝变得轻盈,金红色的恒星从山丘那一头升起,在平滑的轮廓边划出一个鲜明的圆。

    记忆中的情景与此时仿佛,不过此时,太阳已经落尽,房间完全浸入黑夜。

    “您曾经亲口向我朗读过这份誓词。”陆钧道。

    联邦防卫军宗旨,渊源自联邦初建时期的宪法宣言,那部宪法经由三千多个星系的代表决议通过,其首要精神在于人人生而自由,平等地享有不可动摇的权利,履行义务。

    “领袖有时会被比作牧羊者,但人们不是羊群。”

    很奇怪,这是一番非常理想化且并不符合当下气氛的表述,但陆钧平静地将其说出,并不显得幼稚滑稽。

    “你认为我的决定是对基本人权的践踏?”陈旻饶有兴致地与他辩驳,“不,恰恰相反,羊群的谦卑柔顺,羊群的、在灾难面前顽强的生命力,这是现实,也是现状。将公民视为受到规训的羊群,这一比喻过于夸大某些方面,并不十分恰当。然而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出于公共利益对民众施以向善的引导,从实际意义上,这就是对人权、对生命权利的最大尊重。”

    “没有生命,没有个人,就什么都不会有,不会有集体,更不会有联邦。必要时期,世上只剩下一个真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联邦三千五百零一个星系,亿万公民,他们未必认同我的决策,但绝不会反对这一判断。”

    元帅抒发完长篇大论,尚未尽兴,而谈话的另一方暂时不说话了。

    “我想你应该予以一些反驳。”

    陈旻淡淡提出建议,依据对他的学生的了解。

    “您真的认为极端政策是战争期间的必需,或者极端政策只会在战争期间流行?”

    “这不重要,”陈旻断言,“人的关注力有限,我们只能看到当下,甚至只是当下最紧要的矛盾。”

    此处空间不大,两人坐在一段小沙发上,落地窗外便是首都星Ⅰ区的夜景。

    僵持之后,陆钧既让了步又并未让步:“老师,我无权反对您。”

    陈旻不喜欢显得自己在强迫推行一些事:“你尽可以表达你的看法,我总不至于把你的嘴也堵上。”

    星星点点的亮光渐渐从城市底部浮上来,连成潮汐般的灯海,如同星球在呼吸。

    “但是无意义的表达,不如缄默。”

    今夜前,包括今夜后,星网上就荒芜星大游行、弱势群体平权运动展开或即将展开一些讨论,但无一例外,这些帖子会在几分钟内被删除,其发布者就此沉寂。

    -

    陆钧走出军部大楼时,时间已有些迟,整座大楼依然灯火通明。因为各星系局势纷乱不明,军部一直在连轴转,很多人入夜也不会休息。

    盖纳上校将陆少将送到了大楼底下,陆钧与陈旻谈话时,他就等候在房间外。

    两人身穿联邦防卫军的深色军装,差不多高大,上校看上去体格更壮,气质却同样偏向深沉,一路遇见的军部工作人员向两位长官敬礼后便不敢多言,这出自于军中纪律所要求的下级对上级的服从敬畏,不过也侧面证明了两位、主要是常年出入军部的盖纳上校的平时作风。

    对于这批由元帅本人亲自从前线军团中提拔出来的将领,军部早些年并非没有微词,私下风评,如果形容谢伊中校为情报处的毒蛇,那么盖纳上校就是元帅脚边的恶犬。谢伊尚且因为明面上信息协调办公室主任这一幽默的身份而多方结交,盖纳则是个彻头彻尾的顽固分子,首都星及小瀚海那群吃喝玩乐精通的中高级将领,常不屑地称此人为唯元帅之命是从的走狗。

    陆钧在大楼外的第一级石阶停住脚步。

    “你不赞同元帅的做法,以及观念。”盖纳对陆钧表示了一些“意见”。

    陆钧转头看着这位“恶犬”,让他把话说完。

    “元帅是对的,”盖纳道,“他在做正确的事,如同联邦历史上每一代人正在做和曾经做过的一样。”

    上校用极度平静的口吻说出一些类似盲目崇拜的话,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站在上校的立场,这并不出于盲目,而是出于缜密合逻辑的考量。

    或许确实还掺杂几分情感上的敬重仰慕。

    盖纳近乎咄咄逼人:“元帅的用意,少将明白吗?不,我不应该问你是否明白,我应该问,你是否做好了担当责任的准备?”

    从奉命回到首都星开始,元帅的用意便摆在了陆钧面前,只不过近来变幻的局势,让这份用意更加昭然欲揭而已。

    无论日后定论如何,德莫珂事件的揭露意味着陈旻晚年声誉不保,他当然希望培养一个接班人,一个在他之后,各方面都能尽善尽美的领袖和英雄。陆钧资历尚浅,而陈旻几年后即将退位,但这没有关系,与其从那些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老一辈中挑选合适但不合格的继任者,不如选择年轻有魄力的新一代,只需推举一名忠厚平实的老将军暂时担任元帅,过渡一段时间,最多两届,陆钧就能自然而然继任。

    且不论陈旻身体康健,极有可能亲眼看到那一天,单凭借他的直系部下和在军中的影响力,左右往后一代联邦防卫军核心人选的组成,不在话下。

    “这么多年,很多人都受到元帅的教导,但只有你,一直称呼他为老师。”

    比“元帅”二字更亲近。

    “元帅如同我们的父亲,师长,引领者。”盖纳加重语气,目光透着审视,“但是少将,你是元帅最偏爱的学生,你已经让他失望过了。”

    军部大楼的灯光将面前这片场地照亮,石阶一级级往下延伸,广场喷泉处的水流欢快地跳动。

    “但愿吧。”

    “你说什么?”

    “我衷心希望,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陆钧冷淡道。

    盖纳那张方正的军人脸孔在灯光下毫无变化,但他明显被激怒了。他挥手冲陆钧打了一拳,被拦住,陆钧回击,两人竟扭打在一起,各自都不让步,互相压制至墙边。

    “哎!两位在干什么?”

    刚从外面回到军部的军部发言人裴吉·希尔,正盘算着跟两位同僚打个招呼,却见他们一言不合打了起来,赶忙过来拉架。

    两人都没挂彩,至少裸露在外的部分看不见伤口,只是眼神凶狠地盯着对方,呼吸略重。

    盖纳大概因为上次在十三区被偷袭而“耿耿于怀”,动作虽然突然,但其实没有强烈的恶意,见有人欲要上前,他松开手,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大楼。

    “他这是怎么了?”裴吉上校一脸莫名。

    陆钧与他同时松了手,现下淡淡解释:“平日没有机会,讨教一二罢了。”

    借口略嫌简陋,不管裴吉信不信,看起来陆少将还是蛮相信的。

    裴吉笑笑,并不追问:“说起来,我们这些同窗,毕业之后难得比试一回,我第一次见盖纳,还是在大二那一年的联赛上,喔,那年联赛,瀚海机甲可是出尽风头。”

    艾利克斯这位小叔叔就是有这个本事,把阴阳怪气的话说得像是好话,又把好话说得像是在阴阳怪气。

    而且他还有一个怪癖是喜欢追忆往昔,这一点陆钧早已习惯。

    “不过我记得,”裴吉慢悠悠展开回忆,“那年第九军事的名次仅次于瀚海机甲,超过了我的母校戴尔,也第一次把综合军事踩到第三位,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是因为联邦科大指挥失误,更重要的原因则是第九军事两名学员的杰出表现——我们军部的红玫瑰,以及盖纳。”

    提及萧宁指挥官,裴吉上校的表情不由缱绻了两三分,虽然对方一心放在军团,从来没有答应过他的追求就是了。

    “那场联赛的大多数观众只记得你和红玫瑰的名头,很少想起盖纳,可你我是亲历者。赛后,他得到元帅的青眼,在军中可谓平步青云。到了今天,军部有些人意图揣测元帅的意思,便也经常顺便观察盖纳的所作所为。”

    裴吉意有所指。

    “元帅是一位好老师。”陆钧忽然道,“因此他从不逼迫学生做任何事,包括我。”

    裴吉刚开了个头的话顿住。

    “他有自信认为,我们的选择,将会如他所想。”陆钧沉静地看向广场上那座十分活泼的小喷泉,看水流跳起又落下,“可惜,我自认是个以直觉行事的人,天生的赌徒,不适合成为元帅的继任者。”

    “陆少将,”裴吉了然地笑了,脸上仍作纳罕状,“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以为,”陆钧转头看着裴吉·希尔,“这正是你与我说这一番话,想要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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