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里沐黎偶尔会想起那个带着血腥气息的轻吻,虽是穷尽脑汁也参不透其中的原由,不过在接踵而至的公务中,这件事终究还是淡忘了。而云飞那边也并未传来什么消息,她同萧蘅也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相处着,一晃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中柔京城里已是桃吐丹霞,绿柳垂荡,春意渐浓了起来。

    而今年的春日却又不同以往,只因在春闱的考场上,多了几张螓首蛾眉的面孔,崇安殿和鸿鹄馆今次都有不少的女娘参加春闱,她们看着虽是弱柳扶风,落笔却有力拔山河的魄力,就连宁广禅这位一代大儒亦对她们赞口不绝。“巾帼不让须眉啊!”老先生如是说。

    这情景自然是让沐黎喜闻乐见,不过最叫她翘首以待的,莫过于袁秀梅和她的五百娘子军。

    然而这位女将军却迟迟没有现身。朝堂上议论纷纷,都说那袁秀梅仗着自己在东海有些军功,如此不把朝廷放眼里,实在是太过嚣张。更有几位大臣上书要严惩此女,绝不可纵容姑息。

    那日在早朝上,沐黎正同吏部尚书秦钊争论得面红耳赤,到底该不该取消袁秀梅武状元殿试的资格,却见赵中官神色冲忙地在泰成帝耳边轻语了几句。

    泰成帝捻着胡须,面色暇然道:“皇太女同秦爱卿莫急,还是听听这位袁娘子自己怎么说吧……”

    于是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位身穿银铠的女子昂首挺胸地来到了泰成帝的面前。

    待那人走得近了,一张清秀的鹅蛋脸映入沐黎的眼帘。她五官生得极为秀气,皮肤是偏深的麦色,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明亮有神,身材高挑挺拔,一双臂膀紧实有力,走起路来英姿飒爽,不输男子。

    “东海总兵副都统袁秀梅参见陛下,参见皇太女殿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她的声音亦是洪亮而高亢,中气十足。

    泰成帝微微颌首,温声道:“起来吧。”下面立刻传来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沐黎却不做声,目光在袁秀梅身上扫了又扫。只见她脚下的长靴上满是泥泞,而身上的铠甲亦是污迹斑斑。她双眉微蹙,暗想这下可是要被那些个老古董抓到把柄了。

    果然,她正想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袁秀梅,你比原定迟了三日,而如今面圣却又衣冠不洁,如此藐视朝廷,不顾天威,你可知罪?!”说话的正是吏部尚书秦钊。

    这位老尚书年过花甲,在朝中颇有声望。但用人却十分保守,对女子致仕向来不屑。

    沐黎正想要开口,却听得袁秀梅道:

    “微臣确实有罪……”她倒爽利地应了下来,整个人跪倒在地,头亦是低俯着,“罪在无能。”

    “哦?”泰成帝饶有兴趣地往前挪了挪,问道,“如何无能?说来给朕听听?”

    袁秀梅磕了一个头,朗朗道来:

    “微臣途径崐州,听闻漓川正值水患,大水淹了十多个村镇,上千百姓被困牛家屯。微臣便擅自作主,带了麾下的娘子军绕道了牛家屯,营救了三日,却未能将村民如数救出……微臣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泰成帝剑眉微耸,面色凝重,哀叹道:“漓川的洪涝年年如此,今次雨季来得又特别早……真当是苦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们……”

    朝上诸臣亦纷纷低头,不敢多出一言。

    “袁都统是从牛家屯过来的?”半晌,泰成帝面色稍缓。

    “正是。”袁秀梅回道,“崐州知府从大邑州借的人马一到,微臣便从牛家屯一路北上,不敢停歇。”

    下面诸臣又开始窃窃私语,秦钊嘴唇动了动,终究也是没说什么。

    “袁都统快起身!”倒是沐黎一个箭步走到袁秀梅身边,将她一把扶起。

    “袁都统这一路下来必是连衣衫都来不及换。能得如此一位爱民如子的将军,陛下,此乃我大祁之幸啊!”

    泰成帝亦是频频颌首,展颜附和道:“皇太女说得不错!袁都统此举确乃百官之表率!众卿亦要向她学着些。”

    “微臣谨记!”大家齐声应道。

    语毕,秦钊却又站了出来,他苍老的脸上飘浮着难以捉摸的阴晦:“陛下,袁都统事出有因,自然不应降罪。只是这武状元的初试和二试已过,殿试的最终名单已出,若是重新再考核,怕那些考生们心有疑虑……”

    “大可不必。”沐黎摇了摇头,转身对泰成帝行了一个大礼。

    “儿臣恳请父皇特许袁都统直接晋级最终殿试。”

    “殿下!今次的武状元争霸乃大祁开国以来的头一遭,各路英雄豪杰厮杀数轮,才留下最终的三位。如若袁都统什么都不做便能直接晋级,恐难以服众。老臣亦是忧心此举给陛下和殿下惹非议。故望殿下三思!”秦钊一脸惊慌,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

    太和殿内瞬间又炸开了锅,交头接耳络绎不绝。

    泰成帝面露难色,瞥了一眼沐黎,“这倒是史无前例……”

    沐黎却从容一笑,“父皇,儿臣此求自有根据,绝非无理取闹。”她顿了顿,转过头去,注视着秦钊,不紧不慢地问道,“秦尚书,请问我朝甄选武状元,其准则为何?”

    秦钊拱手作礼,恭敬回道:“武状元,自当德才兼备,智勇双全。”

    “袁都统心系百姓,是为有德,治军多年,驱赶海寇无数,可见其统帅之才。这可不是秀几下拳脚,或写几篇文章便能彰显出来的……秦尚书,你说对吗?”沐黎双手负背,神色淡然,见秦钊闷声不语。她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至于智勇二字么…当下若要立判,倒也不难……”

    话音刚落,忽听得“刷啦”一声,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寒光倏然闪过。诸臣还未反应过来,只见袁秀梅脖颈处赫然架着一把短刀。

    太和殿上的气氛登时凝滞了一般,连呼吸声都鲜有耳闻。

    “袁都统,孤从不用无能之辈。今日若你无法服众,便是丢了孤的颜面。那你这条命也不必留着了。”明晃晃的刀锋泛着浅金色的光泽,映射出沐黎那双凶光微现的眼。

    朝堂上鸦雀无声,各个面色凛然,无一不在暗惊:这位女储君也未免太喜怒无常了。前面还百般维护的人,现在居然就要下死手…太和殿上刀架在脖子前,这袁秀梅就算武艺再高超,难道还敢在天子面前同储君大动干戈么?

    果然袁秀梅一动不动,只低头怔怔地盯着颈边的利刃,神色飘忽不定。

    她沉默了片刻依然没什么动静,大伙见状不由得纷纷摇头,心中把她嗤笑了一通:女子到底就是女子,天威之下,怯懦毕露。

    秦钊更是幸灾乐祸,他假意上前劝慰道:“皇太女殿下,无能之人打发掉便是,何必脏了这把宝刀。”

    “秦尚书此言差矣。”不料袁秀梅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声音虽是平静无澜,却让在场者都大吃一惊。她却毫不在意,双指在锐利的刀刃上轻捻而过,若有所思地开口道,“殿下,这把宝刀乃褶金所铸,需得多多沾染鲜血,刀刃才会倍加锋利。”

    “哦?”沐黎杏眸微闪,扬眉轻笑道,“袁都统识得褶金?“

    “微臣出生铁匠之家,铁器金器见识不少,这么纯的褶金还是头一回见,应该是出自西域吧。”袁秀梅低垂着头,定定地凝望着赤金匕首,似乎忘记了它架在何处。“西域虽盛产褶金,不过大宛的冶金术却落后得紧。他们若是窥觊咱大祁的冶金术,想要用褶金来换的话,微臣觉得倒也可一试。”

    沐黎听着欣喜不已,倏地收回匕首,催促道:“还请袁都统细说。”

    袁秀梅拱手作了一礼,侃侃道来:“殿下,大宛冶金术的落后皆因其地处大漠和戈壁,就算大祁把冶金术传授过去,他们亦是难成气候。所以这笔买卖怎么做咱也是不亏的。再者,褶金用作铸兵器,三分的量才是最佳。若是用上十分,便只能打成短刀或者匕首之类的小玩意。就像殿下手上这把宝刀。”

    “哦?听袁爱卿的口气,莫非已知晓锻造褶金兵器的法子了吗?”一直不出声的泰成帝顿时来了兴致。

    袁秀梅又行了一礼,恭敬应答:“回陛下,微臣不才,略知皮毛,虽已将此法记录成册,不过还需请工部兵部的诸位好好审视一番。”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交给了赵中官。

    泰成帝翻了几页,轻拂双掌道:“好!好!”他一面称赞,一面从龙椅上站起,指着众臣中的两个人影道:“薛徽,黄颢,你们两个日后可同袁爱卿多切磋切磋。”

    沐黎见此更是难掩欢欣,她转头对泰成帝俏皮一笑,“父皇,袁都统进武状元的殿试,应是再无异议了吧?”

    泰成帝仰头大笑道:“有这么一位奇女子参赛,朕亦是万分期待十日后的殿试啊!”

    心中一块石头终是落了地,沐黎心中长吁一口气,敛了敛神,双目扫过诸臣,却见大家亦是心悦诚服的样子。她心中更是笃定,故意高声发问道:

    “众位,还有谁不服?”

    再没有任何人吱声。唯有秦钊的一声轻叹,低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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