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山曾是苦寒之地，它常年积雪，植被稀疏，天气多极冷诡变，上一秒或大雾弥漫，下一秒就云飘雾散。
这本不是人能长居久住之所，可如今山脚下却是人头攒动，男女老少多有往来，各个安居乐业，有纤云小镇之名。
纤云山更是被誉为普天之下至高伟岸的圣洁之山，这一切都要源于这山上——
“掌柜的，你这袄子成色够润的啊！你这珍宝斋如今竟有这等好货了？”
还是青天白日的，李麻子就沾了一身酒气地摸着下巴凑过来瞧赵大掌柜穿的新袄子，眼睛放光地搓着手。
“如今这市面上，可万万买不着这么好的毛料子，掌柜该不会是从哪得了能私抓妖兽的渠道，才活剥了这么身新鲜毛皮上身吧！这毛料看着都比旁人暖和些。”
“呸呸呸！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私抓妖怪，活剥了制衣啊！”
如今人妖两界和平共存、通商互利。像为满一己私欲而无故私抓买卖妖兽这种行为，早在百年前便有律法立下视为当诛死刑。
赵掌柜心惊胆战地赶忙否认后，又朝李麻子怒目而视。“醉生梦死的酒鬼！半点轻重都不知！小店我可是老实经营，你自个不想活，祸从口出！莫要牵连我，害了我的生计！”
李麻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眼力是一等一的刁钻毒辣，脾性也是一等一的狡诈多变。见赵掌柜嫌弃又警惕的样子，他嘴角扯出一个和气的笑容，赔罪道。“瞧我这嘴，酒劲上头了就是坏…也是掌柜您这身袄子颜色太好，迷了我这双眼，我这不也想着借您的东风，搞这么一身厚实的来穿穿！”
“哼。”赵掌柜被他这么一捧倒也神气起来，端起架子拨弄算盘，亳不给面子地说。“你也知道这是凤毛麟角的稀罕物，哪能有你份？就这么一身，没得卖你！”
“就知道赵大掌柜有福，稀罕物都能搞到手。”李麻子附和纵声爽朗大笑，眼底暗光闪过。“怎么得了泼天的机缘，也不同我这友邻讲上两句！”
要是平常，赵掌柜早就顺着李麻子的话托大，吹着牛就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可今儿个嘴风却严，警惕地打量他，隐隐有赶人的意思。“你这麻子怎么成天尽会嚼那些舌根，有来我这儿晃荡的功夫，不如脚踏实地地找份活计做活！快走快走，一身酒味呛人得很，我的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李麻子不理他的推拒，厚脸皮地反倒往前凑，依他对赵掌柜的了解，三两句话间便隐约猜到了些，故意笑呵呵地试他。“赵大掌柜您开门不就是为了做生意，这么急着赶我，莫不是待会儿就有贵客要上门？”
“少打听……”
赵掌柜不耐烦的话戛然而止——门外的布帘在此时被掀起。
来人白衣束冠，眉宇间气质温润端凝，是个年轻且俊秀的男子。
李麻子目光犀利，一眼就认出他腰上挂着的缠枝纹玉牌——是圣继仙门弟子的腰牌。
竟是圣继仙门的弟子？纤云小镇乃至整个纤云山，能有今天这般兴旺繁荣之相，都归功于纤云山上坐落着天下三大修仙门派中最强盛繁荣的圣继仙门。
圣继仙门弟子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要是招惹到了……这人叫做…齐静春？圣继仙门中佑微真人的大弟子，好像就叫这个名？能为弟子之首，相比应该有几分实力……
眼尖的李麻子第一时间通过玉牌看见面前人名字，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自己的存在感。
整个屋子里只有赵掌柜殷勤的声音。他哈腰带笑地上前。“仙人怎么来得这么早，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你瞧我都还没准备好茶点，真是招待不周……”
齐静春稍稍避开赵掌柜的身形，温和有礼地朝赵掌柜点头。“不用招待我，我取完东西就走。”
他刚开始还会对赵掌柜的谄媚奉承不适，如今已经完全免疫、学会无视了。
“早就备下了！”赵掌柜立马积极地表现。“您的吩咐就是小店第一要紧的事情！我立马给您取！”
这是李麻子头一回见赵掌柜如此生猛迅速，也就一溜烟的功夫赵掌柜就捧着个小木盒子出来，脸上还是带着奉承讨好的笑，弯着腰双手捧上。“仙人您收好。”
“……谢谢。”齐静春犹豫一下，也微微弯着腰双手接过。“麻烦您了。”
赵掌柜简直笑弯了眼。“不麻烦不麻烦！能帮上您，这是我的荣幸！”
“……”齐静春不自在地转了下眼睛。
目送齐静春收下盒子，说有事在身告辞离开后，李麻子还留在店里。
他敛下眼底的光，一个劲儿地就冲赵掌柜笑道。“赵大掌柜真是不得了，这仙人是把什么好宝贝放您这儿了？”
“干你何事？别瞎打听！瞧着我和仙人有交情就意图攀附。”
赵掌柜扬扬得意地往柜台走去，却没注意到身后李麻子阴沉的目光。
*
“齐师兄何故送我发簪？”
“这不能称之为送，该是我赔给清月师妹的。”
齐静春刚从山脚下赵掌柜处回来就直奔其师妹住所，将木盒双手呈上，饱含歉意地说。“秘境之行，清月师妹的发簪因我而毁。我心有愧疚，照记忆描了花样下来，重新制了只一模一样的，特来赔给清月师妹。”
“同门之间，互帮互助本就是理所当然。齐师兄如此客气，倒显得关系疏远了。”
被唤作清月的师妹穿着水色缎面绣茶花裙，外罩一身轻如羽翼的月白色轻纱长衣，容色秀雅，清眸高洁，一瞥一笑间都娴静典雅，让人挑不出差错。
她轻笑。“再者，我也不过堪堪替你挡下一击罢了。那妖兽凶残，若不是小曦及时赶来，我们都难逃生天。要论谢，也该是我俩一同朝小曦才对。”
“是，我也想当面向黎师妹致谢。”齐静春连连点头，解释说。“可秘境之行结束后，黎师妹便闭关修炼。我一直不得机会当面谢她。”
黎亭曦，奉樾真人门下唯一亲传弟子，根骨绝佳，天纵奇才，是立在年轻一辈中尖端的当之无愧的翘楚。
这次的秘境本就是各门派给弟子们历练其身，寻求机缘与突破的。所以只要去过的弟子回来之后，或多或少会有些突破和提升。可像黎亭曦这种动辄闭关三两个月，出来直接突破新境界的怪胎可找不到第二人。
齐静春估算了下自己的修炼速度，又想起秘境中对黎亭曦救他时所展现的强大实力，半是羡慕半是感叹。“我观黎师妹如今修为，想必今年三仙门大比的魁首十有八九又是咱们圣继的了。”
“剑修仗剑，威可破玄穹，斩魑魅魍魉，以其杀力定四海，故而小曦少年成名，能冠群英且动天下。”清月没有顺着他说，只是温婉一笑。“而你我身为医修，在气势上确实逊色几分，但你我都深知纵使没有叱咤风云的气魄，仁心仁术亦能匡扶天下。”
“师妹说得有理，悬壶济世本就是我修行初心，自然时时刻刻都不敢懈怠。”
难得的小小的丧气被师妹温柔地戳破，齐静春无奈一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邀请地发问。“我炼了味新药，有提神凝气之效，但具体如何，还要去请师尊替我瞧瞧。师妹可要一同前往？”
圣继仙门家大业大，有六位真人镇山的同时，其门下弟子也众多。弟子们分为两种，学习防身体术和基础仙法的外门弟子，以及有幸被圣继仙门中哪位真人挑中、从而更进一步修行的内门弟子。
齐静春和清月都是被医修佑微真人选中，拜同一个师父、在同一处修行的内门弟子，可谓是真真正正的嫡亲一脉师兄妹。
“那我也一同前去瞻仰……”清月笑吟吟地正要应声，却忽然起风了。
风声鹤唳，流云缓动，夹杂着些枝叶的清香拂面而来，甚是雅致。
清月声色温柔、哑哑地笑了一声，抬眸看向齐静春，临时就改了口。“忽然忆起，我今日尚未给小曦院子门口的花草浇水。花草有灵，师妹先行一步，改日再来和师兄讨教药理。”
清月笑语盈盈地欠身行礼，也没等齐静春讲话，就已经提着裙摆小跑着往东南方去。
只留齐静春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浇个水而已，用不着跑着去吧？这么着急吗？
清月师妹和黎师妹交好，他是知道的。
可素来爱剑如命的黎师妹什么时候爱上种花了，居然还专门在闭关前托清月师妹浇水？是不是该和清月师妹说下，花是不能日日都浇水的，尤其是纤云山这四季如冬的天气，花容易被浇得冻死的。
按黎师妹那个脾气，如果清月师妹害她的花冻死了，说不定哪天药峰的山头就会被她拿着虹越一剑劈了吧？
齐静春原地打了个哆嗦，瞬间不继续琢磨了。
反正他是来赔发簪的，师妹自有师妹福，管那么多干嘛。
他边盘算着药理边往佑微真人处去了。
*
与齐静春的想象相反，拿出开天辟地气势是他的清月师妹。
“闭关这么些天，也不和我通讯，你那传音铃是摆设不成！秘境之行确是我任性妄为，可我也和你道过歉了。时隔数日，你难道还在生我气不成！今日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与我相见了！”
“满仙门弟子！谁如你一般，一声不吭地就闭关！不见人影，成天还没个消息传来！我日日夜夜惦记你，好生担心不说，还总想着哪一日你如今天这般出来了，会不会饿着渴着！”
清月转动下手上戴着的空间戒，气势汹汹地从里头拿出一雕花木制提手三层饭盒，往圆桌上重重一搁。可是埋怨的气话却总是不自觉地演变成撒娇的口吻。
“翠玉豆糕，红糖花生酥，还有杏仁酪，都是你爱吃的。就是念着你，又不知道你何时才能出关，所以我每日都重做一遍，以保证它的新鲜。你来闻闻，我都快要被这红糖腌入味了！”
清月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着话，又不自觉地那眼神飘到那人身上，期待等到回应。
而藤椅上的人十分不解风情地半阖着眼。她乌发如瀑，不带半点修饰地垂落，露出巴掌大的小脸，神态平静，从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波动。
清月心底失落，面上却不显，走到藤椅前，故作玩笑的语气。“怎么着，我真把你惹恼了，所以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讲话了？”
“同辈之中，我修行算是稳健。”感觉到清月的凑近，黎亭曦也不动弹，但也终于给出了回应。“你不必次次守着我出关。”
她抬手睁眼，把双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没什么形象地躺着，贝齿晶莹，唇色如胭，全身上下都写着懒散二字。“且我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你更没必要为了我在厨房里折腾。”
“相识数年，我自然知晓你。”清月眼神黯淡一下，勉强地露出个灿烂笑容，伸手揪着黎亭曦的一缕长发不放，嗔怪。“只是医者父母心，我总是见不得你这个修炼狂魔受伤吃苦的。”
“也是我爱好下厨，你就当是为了我的厨艺能够有所提升，替我尝两口也是好的。”清月紧怀着酸涩的心态期待着她的回应，抬眸瞧黎亭曦，可还没等她开口，却先瞧见了她手肘处不大不小的淤青上。
“你身上有伤？是何时伤到的？怎么不处理？”满心关切涌入脑袋，清月也顾不上其他，只觉那块淤青分外刺眼，带着些生气意味问她。“你自个儿不会疼吗？”
说话的功夫，清月两指捏决，灵力运转，流萤般的金光附着飞扬在其指尖。随后口中念了句法决，那金光边从指尖逸散而出，直奔向黎亭曦手肘处的淤青。
也不过眨眼功夫，淤青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掉了。
清月满意地暗自点头，张嘴就要朝黎亭曦继续未完的碎碎念念的叮嘱。却见黎亭曦不知何时坐起身来，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她纤长的秀眉微蹙，下巴尖尖，整个人面若芙蓉，颜若朝华，眼眸里盛满了自己的倒影，十分认真。四目相对间，清月忽地就记不起刚才想讲的话了，只愣在原地看着那张似水容颜。
黎亭曦毫无避讳地打量着清月，她生得张如初阳熠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蛋，可却有双与之不匹的冷淡的琉璃色的双眸。在她淡漠的审视下，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
“你分化了。”
霎那间，清月只觉得全身血液在此刻倒流进脑袋里，眼前一片空白，嗫喏几下嘴唇，却颤抖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黎亭曦站起身来，论身高她要比清月矮半个头，可在气势上却反压对方一大截。她双手捧起清月的脸，微热的手心让清月浑身一颤。她用手指摩挲着清月的肌肤，用认真又端肃的目光在清月的脸上扫视，清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却听她思索着说。“脸窄长两分，眉眼间距近半厘，下巴骨骼也更加突出——只是微乎其微的改变，但整张脸相较之前却更显男相。果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难怪我上次的易容会被识破……”
她早年向庵北师叔学习易容变幻之术，却一直卡在瓶颈期，细微末节处始终不得其真传。今日观清月改变，误打误撞间竟让她有所领悟。
“即使我是医修，也没有神通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性别啊。”清月推开她的手，摆出端方温柔的姿态。“你怎净说些傻话。最近又在看什么志怪话本啊？如此痴了，竟让你分不清现实了。”
看出清月的故作镇定，黎亭曦直白地戳穿。“是男是女，常人自然不能选，可天生雌雄同体的花精一族却能——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在我面前瞒得很好吧。”
“你……何谓花精族？”清月手心攥紧，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许是我孤陋寡闻，我都未曾听过。”
“我刚出关，你就来了，来得实在是太巧太快了。是那些花草树木给你报的信吧？只能说你想见我的心是急切的，监视我的手段也是直白的。”
黎亭曦在这里顿了下，漫不经心地看了脸色惨白的清月一眼，继续说。“神农尚且需要尝百草方知药性，你却能不学自通，让这些花草树木给你当信使。花精族的天赋之能——还挺让人羡慕的。”
黎亭曦的这句羡慕纯纯发自肺腑，这不是走到哪里都有耳报神可以使吗。
平心而论，清月的伪装足够完美，本身就聪慧机敏，为人处世也进退有度，演起温柔含蓄的医修师妹更是信手拈来。她如今能一语道破清月的真身，也是因为清月与她相识多年。即使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清月对她过分的“喜爱”之情却是实打实的是，相处多了，自然难以在日久天长的相处细节中做到面面俱到。
“我来得巧，只是因为我盼着你能出关，所以常来你院子门口守着你。”
清月没有承认她的话语，而是眼泛泪花地解释。“我只是想见你，你却怀疑我在监视你？还给我扣上妖族的帽子，你是有多厌我？”
黎亭曦知道清月是倔脾气，叹口气，摆出了明牌。“六年前你闭关，齐静春误把给你的辟谷丹拿成了普通的清心药，他发现后火急火燎地就要闯入洞府给你送。那时我已有九分肯定你是花精族类，想着以防你被齐静春扰得走火入魔，也为了让齐静春安心，我便谎称你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份，闭关修行必不会有差错。”
她这话一出，清月只觉得如坠冰窟，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关节。
所谓闭关修行，就是闭其自身六根，让身、口、意不染天地浊气，运天地灵气进自身经脉周天，净化其身。故而不食五谷杂粮是闭关修行的基本要求，人族修士在此期间只能靠辟谷丹来维持生存。而清月闭关七七四十九天，却根本没有发现辟谷丹被换的问题。
对上黎亭曦的眼，他低笑一声，神情却透着说不出的苦涩，眼眶隐隐有泪，兀自嘲笑。
“入世以来，我自认谨慎聪慧，从无半点错漏，没想到却早早在你跟前做了跳梁小丑。我辟谷丹被换，却无知无觉，事后成功突破境界，还半句质问不说。想来早在那个时候，你便已经肯定，我非人族。人怎么能数日不进食呢？除非我是吸天地精华而成的妖物！”
说到“妖物”二字，清月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委屈，眼眶立即蓄满了泪，欲落不落，用下一秒就要哭出声的腔调不管不顾地高声指责。
“我是妖又如何，我对你不好吗？我那般信任你，在乎你，你却算计我……我还傻乎乎地担忧你饿，我没有辟谷丹的时候你都不怕我饿……”
整个仙门上下都知清月师妹宽和柔善，从不与人生气，做事周全体贴，讲话也是细声细语。可只有黎亭曦知道，真实的完整的清月，他是热烈到不可忽视的焰火，也是剔透易碎的水晶。
“是我自欺欺人，不诚极矣！当初既选择瞒我，怎么不生生世世继续瞒下去了……瞒一辈子不是很好吗？看我这个妖怪给你当一辈子的跳梁小丑不好吗？按我说来，你就是嫌我烦，如今想赶我走了，对不对？你若是想把我赶出圣继，你就直说！我，我还不伺候了！我们妖族就是下贱对吧，即使我百日千日地跟你好，你也不肯施舍我一分真情对吧！”
话越说越硬气，表情却是难过得但凡自己应一声，他立马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黎亭曦干脆上手掐了掐他的脸颊，又叹了口气。“没嫌你烦，也没想把你赶出圣继。人妖两界既然决定和平共处，那花精族来圣继仙门求学也不是稀罕事。我无意让你难堪。今日戳穿你，也只是想提醒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近日使唤花草鱼虫越来越不遮掩，早晚有天得阴沟翻船。”
“而且我也不喜欢被人窥视的感觉——你今日要是再不把放在我门口的那株竹风兰给搬走，我就把它剁碎了喂隔壁峰师妹养的狐狸去，你个死变态！”说到最后，黎亭曦加重咬字，强调这才是她的重点。
“我才不是变态，我只是……”清月虽然豆大的泪还悬在眼眶里，但多年以来在黎亭曦面前维护自己形象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贸然开口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一开口，就等于默认他一直在监视她的事实。
他脑袋再次空白，无言以对，刚刚拔高的声调又低了下来。“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关，我担心你……”
黎亭曦摆摆手。“我知道，不然你还能全序全尾地站在我面前吗？”
言下之意，如果他是不怀好意的下流胚子，早成了她虹越剑下的一缕幽魂了。
“即使身为男子，我也会是正人君子。这般下流之事，我断不会做的。”清月倔强地扭头抹了一把眼泪，对她强调。
“不过你真的不介意吗？我不是人欸！我是妖怪，你不讨厌我怕我吗？你不会觉得我入仙门是另有企图吗？”
人妖两界虽然明面上说是和平与共，但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隔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冰消雪融的。维持表面秩序已经艰难，更何况是妖族子弟深入人族仙门学习。
妖类天性自然，无拘无束，崇尚自由，故而他隐瞒身份入仙门数十载，丝毫不懈怠地把自己包装成大家闺秀，张口便是诗书五经典故，处处谨慎讲究，礼仪礼节从不敢废，为得就是求一个与妖类格格不入的反差感。
可谁又能无时无刻地保持伪装呢。
清月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她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很是别扭。
相处数十载，黎亭曦了解他，他也了解黎亭曦。他大概是知道她的答案的，但还是固执地要等她亲自回答。
只听黎亭曦不甚在乎地开口。“相识这么多年，你是什么德行我一清二楚。只要你别再弄那些花花草草监视我，其余你放心大胆做自己就好了。”
清月不去看她，故作镇定地冷哼。“这还差不多。”
“不生气了？”黎亭曦问他。
清月还是不理她，黎亭曦镇定自若，抬头看见他耳尖绯红，又说。“清月师姐，你耳朵好红。”
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偏偏尾音带笑，多了几分调侃味道。
随即清月耳朵上的红逐渐开始往脖子蔓延，他当机立断，旋即就从桌上拿了块花生酥塞到她嘴里，有些结巴又有些想笑。“你……你吃糕点，别说话。”
黎亭曦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花生酥。
看来这是哄好了。
又想起什么，眨眨眼，还是张口道。“……我接了个天字任务。”
话音未落，刚才还在不好意思的清月立即气势汹汹地扭头，脑子不带思考，舌头不带打结地大声质问。“天字任务！你是铁打的吗？不想活直说！你上次把自己搞多惨，心里没数？我的话是耳旁风吗！你怎么又接任务了？”
为保人间清正太平，仙门在各地设有向其求助，用以联络的留言符。收到求助留言后，各大仙门主事会预估其等级难度，以天地玄黄四种级别区分棘手程度，供弟子甄别挑选完成，并在完成任务后分配各种灵石和天材地宝以资鼓励。
天字任务少见，其奖励中的十万上品灵石更是少见的丰厚，尤其对于黎亭曦这种穷苦剑修具有十足诱惑力。
其实天字任务也不难，黎亭曦上次做任务做得就是就是天字任务——回来也就躺了半个多月而已。
黎亭曦终于有点心虚，摸了摸脸，解释。“给虹越赚点保养费。”
简单来说，虹越是黎亭曦的佩剑。
复杂来说，虹越是黎亭曦的爹、心肝、大宝贝。
“你气死我得了！”清月心里火大，但也知道自己干涉不了黎亭曦的决定，郁闷地干脆一甩手背过身去。
黎亭曦沉默地看了眼他背影，心中默数三秒。
一。
二。
三。
“不行！我陪你去！”清月怒气冲冲地又转回身来，没什么力道地戳了戳黎亭曦。“你休想避开我，这次我肯定死盯你！你何时出发？”
“可是我已经有搭档了。”黎亭曦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这本不是人能长居久住之所，可如今山脚下却是人头攒动，男女老少多有往来，各个安居乐业，有纤云小镇之名。
纤云山更是被誉为普天之下至高伟岸的圣洁之山，这一切都要源于这山上——
“掌柜的，你这袄子成色够润的啊！你这珍宝斋如今竟有这等好货了？”
还是青天白日的，李麻子就沾了一身酒气地摸着下巴凑过来瞧赵大掌柜穿的新袄子，眼睛放光地搓着手。
“如今这市面上，可万万买不着这么好的毛料子，掌柜该不会是从哪得了能私抓妖兽的渠道，才活剥了这么身新鲜毛皮上身吧！这毛料看着都比旁人暖和些。”
“呸呸呸！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私抓妖怪，活剥了制衣啊！”
如今人妖两界和平共存、通商互利。像为满一己私欲而无故私抓买卖妖兽这种行为，早在百年前便有律法立下视为当诛死刑。
赵掌柜心惊胆战地赶忙否认后，又朝李麻子怒目而视。“醉生梦死的酒鬼！半点轻重都不知！小店我可是老实经营，你自个不想活，祸从口出！莫要牵连我，害了我的生计！”
李麻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眼力是一等一的刁钻毒辣，脾性也是一等一的狡诈多变。见赵掌柜嫌弃又警惕的样子，他嘴角扯出一个和气的笑容，赔罪道。“瞧我这嘴，酒劲上头了就是坏…也是掌柜您这身袄子颜色太好，迷了我这双眼，我这不也想着借您的东风，搞这么一身厚实的来穿穿！”
“哼。”赵掌柜被他这么一捧倒也神气起来，端起架子拨弄算盘，亳不给面子地说。“你也知道这是凤毛麟角的稀罕物，哪能有你份？就这么一身，没得卖你！”
“就知道赵大掌柜有福，稀罕物都能搞到手。”李麻子附和纵声爽朗大笑，眼底暗光闪过。“怎么得了泼天的机缘，也不同我这友邻讲上两句！”
要是平常，赵掌柜早就顺着李麻子的话托大，吹着牛就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可今儿个嘴风却严，警惕地打量他，隐隐有赶人的意思。“你这麻子怎么成天尽会嚼那些舌根，有来我这儿晃荡的功夫，不如脚踏实地地找份活计做活！快走快走，一身酒味呛人得很，我的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李麻子不理他的推拒，厚脸皮地反倒往前凑，依他对赵掌柜的了解，三两句话间便隐约猜到了些，故意笑呵呵地试他。“赵大掌柜您开门不就是为了做生意，这么急着赶我，莫不是待会儿就有贵客要上门？”
“少打听……”
赵掌柜不耐烦的话戛然而止——门外的布帘在此时被掀起。
来人白衣束冠，眉宇间气质温润端凝，是个年轻且俊秀的男子。
李麻子目光犀利，一眼就认出他腰上挂着的缠枝纹玉牌——是圣继仙门弟子的腰牌。
竟是圣继仙门的弟子？纤云小镇乃至整个纤云山，能有今天这般兴旺繁荣之相，都归功于纤云山上坐落着天下三大修仙门派中最强盛繁荣的圣继仙门。
圣继仙门弟子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要是招惹到了……这人叫做…齐静春？圣继仙门中佑微真人的大弟子，好像就叫这个名？能为弟子之首，相比应该有几分实力……
眼尖的李麻子第一时间通过玉牌看见面前人名字，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自己的存在感。
整个屋子里只有赵掌柜殷勤的声音。他哈腰带笑地上前。“仙人怎么来得这么早，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你瞧我都还没准备好茶点，真是招待不周……”
齐静春稍稍避开赵掌柜的身形，温和有礼地朝赵掌柜点头。“不用招待我，我取完东西就走。”
他刚开始还会对赵掌柜的谄媚奉承不适，如今已经完全免疫、学会无视了。
“早就备下了！”赵掌柜立马积极地表现。“您的吩咐就是小店第一要紧的事情！我立马给您取！”
这是李麻子头一回见赵掌柜如此生猛迅速，也就一溜烟的功夫赵掌柜就捧着个小木盒子出来，脸上还是带着奉承讨好的笑，弯着腰双手捧上。“仙人您收好。”
“……谢谢。”齐静春犹豫一下，也微微弯着腰双手接过。“麻烦您了。”
赵掌柜简直笑弯了眼。“不麻烦不麻烦！能帮上您，这是我的荣幸！”
“……”齐静春不自在地转了下眼睛。
目送齐静春收下盒子，说有事在身告辞离开后，李麻子还留在店里。
他敛下眼底的光，一个劲儿地就冲赵掌柜笑道。“赵大掌柜真是不得了，这仙人是把什么好宝贝放您这儿了？”
“干你何事？别瞎打听！瞧着我和仙人有交情就意图攀附。”
赵掌柜扬扬得意地往柜台走去，却没注意到身后李麻子阴沉的目光。
*
“齐师兄何故送我发簪？”
“这不能称之为送，该是我赔给清月师妹的。”
齐静春刚从山脚下赵掌柜处回来就直奔其师妹住所，将木盒双手呈上，饱含歉意地说。“秘境之行，清月师妹的发簪因我而毁。我心有愧疚，照记忆描了花样下来，重新制了只一模一样的，特来赔给清月师妹。”
“同门之间，互帮互助本就是理所当然。齐师兄如此客气，倒显得关系疏远了。”
被唤作清月的师妹穿着水色缎面绣茶花裙，外罩一身轻如羽翼的月白色轻纱长衣，容色秀雅，清眸高洁，一瞥一笑间都娴静典雅，让人挑不出差错。
她轻笑。“再者，我也不过堪堪替你挡下一击罢了。那妖兽凶残，若不是小曦及时赶来，我们都难逃生天。要论谢，也该是我俩一同朝小曦才对。”
“是，我也想当面向黎师妹致谢。”齐静春连连点头，解释说。“可秘境之行结束后，黎师妹便闭关修炼。我一直不得机会当面谢她。”
黎亭曦，奉樾真人门下唯一亲传弟子，根骨绝佳，天纵奇才，是立在年轻一辈中尖端的当之无愧的翘楚。
这次的秘境本就是各门派给弟子们历练其身，寻求机缘与突破的。所以只要去过的弟子回来之后，或多或少会有些突破和提升。可像黎亭曦这种动辄闭关三两个月，出来直接突破新境界的怪胎可找不到第二人。
齐静春估算了下自己的修炼速度，又想起秘境中对黎亭曦救他时所展现的强大实力，半是羡慕半是感叹。“我观黎师妹如今修为，想必今年三仙门大比的魁首十有八九又是咱们圣继的了。”
“剑修仗剑，威可破玄穹，斩魑魅魍魉，以其杀力定四海，故而小曦少年成名，能冠群英且动天下。”清月没有顺着他说，只是温婉一笑。“而你我身为医修，在气势上确实逊色几分，但你我都深知纵使没有叱咤风云的气魄，仁心仁术亦能匡扶天下。”
“师妹说得有理，悬壶济世本就是我修行初心，自然时时刻刻都不敢懈怠。”
难得的小小的丧气被师妹温柔地戳破，齐静春无奈一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邀请地发问。“我炼了味新药，有提神凝气之效，但具体如何，还要去请师尊替我瞧瞧。师妹可要一同前往？”
圣继仙门家大业大，有六位真人镇山的同时，其门下弟子也众多。弟子们分为两种，学习防身体术和基础仙法的外门弟子，以及有幸被圣继仙门中哪位真人挑中、从而更进一步修行的内门弟子。
齐静春和清月都是被医修佑微真人选中，拜同一个师父、在同一处修行的内门弟子，可谓是真真正正的嫡亲一脉师兄妹。
“那我也一同前去瞻仰……”清月笑吟吟地正要应声，却忽然起风了。
风声鹤唳，流云缓动，夹杂着些枝叶的清香拂面而来，甚是雅致。
清月声色温柔、哑哑地笑了一声，抬眸看向齐静春，临时就改了口。“忽然忆起，我今日尚未给小曦院子门口的花草浇水。花草有灵，师妹先行一步，改日再来和师兄讨教药理。”
清月笑语盈盈地欠身行礼，也没等齐静春讲话，就已经提着裙摆小跑着往东南方去。
只留齐静春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浇个水而已，用不着跑着去吧？这么着急吗？
清月师妹和黎师妹交好，他是知道的。
可素来爱剑如命的黎师妹什么时候爱上种花了，居然还专门在闭关前托清月师妹浇水？是不是该和清月师妹说下，花是不能日日都浇水的，尤其是纤云山这四季如冬的天气，花容易被浇得冻死的。
按黎师妹那个脾气，如果清月师妹害她的花冻死了，说不定哪天药峰的山头就会被她拿着虹越一剑劈了吧？
齐静春原地打了个哆嗦，瞬间不继续琢磨了。
反正他是来赔发簪的，师妹自有师妹福，管那么多干嘛。
他边盘算着药理边往佑微真人处去了。
*
与齐静春的想象相反，拿出开天辟地气势是他的清月师妹。
“闭关这么些天，也不和我通讯，你那传音铃是摆设不成！秘境之行确是我任性妄为，可我也和你道过歉了。时隔数日，你难道还在生我气不成！今日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与我相见了！”
“满仙门弟子！谁如你一般，一声不吭地就闭关！不见人影，成天还没个消息传来！我日日夜夜惦记你，好生担心不说，还总想着哪一日你如今天这般出来了，会不会饿着渴着！”
清月转动下手上戴着的空间戒，气势汹汹地从里头拿出一雕花木制提手三层饭盒，往圆桌上重重一搁。可是埋怨的气话却总是不自觉地演变成撒娇的口吻。
“翠玉豆糕，红糖花生酥，还有杏仁酪，都是你爱吃的。就是念着你，又不知道你何时才能出关，所以我每日都重做一遍，以保证它的新鲜。你来闻闻，我都快要被这红糖腌入味了！”
清月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着话，又不自觉地那眼神飘到那人身上，期待等到回应。
而藤椅上的人十分不解风情地半阖着眼。她乌发如瀑，不带半点修饰地垂落，露出巴掌大的小脸，神态平静，从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波动。
清月心底失落，面上却不显，走到藤椅前，故作玩笑的语气。“怎么着，我真把你惹恼了，所以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讲话了？”
“同辈之中，我修行算是稳健。”感觉到清月的凑近，黎亭曦也不动弹，但也终于给出了回应。“你不必次次守着我出关。”
她抬手睁眼，把双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没什么形象地躺着，贝齿晶莹，唇色如胭，全身上下都写着懒散二字。“且我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你更没必要为了我在厨房里折腾。”
“相识数年，我自然知晓你。”清月眼神黯淡一下，勉强地露出个灿烂笑容，伸手揪着黎亭曦的一缕长发不放，嗔怪。“只是医者父母心，我总是见不得你这个修炼狂魔受伤吃苦的。”
“也是我爱好下厨，你就当是为了我的厨艺能够有所提升，替我尝两口也是好的。”清月紧怀着酸涩的心态期待着她的回应，抬眸瞧黎亭曦，可还没等她开口，却先瞧见了她手肘处不大不小的淤青上。
“你身上有伤？是何时伤到的？怎么不处理？”满心关切涌入脑袋，清月也顾不上其他，只觉那块淤青分外刺眼，带着些生气意味问她。“你自个儿不会疼吗？”
说话的功夫，清月两指捏决，灵力运转，流萤般的金光附着飞扬在其指尖。随后口中念了句法决，那金光边从指尖逸散而出，直奔向黎亭曦手肘处的淤青。
也不过眨眼功夫，淤青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掉了。
清月满意地暗自点头，张嘴就要朝黎亭曦继续未完的碎碎念念的叮嘱。却见黎亭曦不知何时坐起身来，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她纤长的秀眉微蹙，下巴尖尖，整个人面若芙蓉，颜若朝华，眼眸里盛满了自己的倒影，十分认真。四目相对间，清月忽地就记不起刚才想讲的话了，只愣在原地看着那张似水容颜。
黎亭曦毫无避讳地打量着清月，她生得张如初阳熠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蛋，可却有双与之不匹的冷淡的琉璃色的双眸。在她淡漠的审视下，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
“你分化了。”
霎那间，清月只觉得全身血液在此刻倒流进脑袋里，眼前一片空白，嗫喏几下嘴唇，却颤抖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黎亭曦站起身来，论身高她要比清月矮半个头，可在气势上却反压对方一大截。她双手捧起清月的脸，微热的手心让清月浑身一颤。她用手指摩挲着清月的肌肤，用认真又端肃的目光在清月的脸上扫视，清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却听她思索着说。“脸窄长两分，眉眼间距近半厘，下巴骨骼也更加突出——只是微乎其微的改变，但整张脸相较之前却更显男相。果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难怪我上次的易容会被识破……”
她早年向庵北师叔学习易容变幻之术，却一直卡在瓶颈期，细微末节处始终不得其真传。今日观清月改变，误打误撞间竟让她有所领悟。
“即使我是医修，也没有神通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性别啊。”清月推开她的手，摆出端方温柔的姿态。“你怎净说些傻话。最近又在看什么志怪话本啊？如此痴了，竟让你分不清现实了。”
看出清月的故作镇定，黎亭曦直白地戳穿。“是男是女，常人自然不能选，可天生雌雄同体的花精一族却能——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在我面前瞒得很好吧。”
“你……何谓花精族？”清月手心攥紧，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许是我孤陋寡闻，我都未曾听过。”
“我刚出关，你就来了，来得实在是太巧太快了。是那些花草树木给你报的信吧？只能说你想见我的心是急切的，监视我的手段也是直白的。”
黎亭曦在这里顿了下，漫不经心地看了脸色惨白的清月一眼，继续说。“神农尚且需要尝百草方知药性，你却能不学自通，让这些花草树木给你当信使。花精族的天赋之能——还挺让人羡慕的。”
黎亭曦的这句羡慕纯纯发自肺腑，这不是走到哪里都有耳报神可以使吗。
平心而论，清月的伪装足够完美，本身就聪慧机敏，为人处世也进退有度，演起温柔含蓄的医修师妹更是信手拈来。她如今能一语道破清月的真身，也是因为清月与她相识多年。即使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清月对她过分的“喜爱”之情却是实打实的是，相处多了，自然难以在日久天长的相处细节中做到面面俱到。
“我来得巧，只是因为我盼着你能出关，所以常来你院子门口守着你。”
清月没有承认她的话语，而是眼泛泪花地解释。“我只是想见你，你却怀疑我在监视你？还给我扣上妖族的帽子，你是有多厌我？”
黎亭曦知道清月是倔脾气，叹口气，摆出了明牌。“六年前你闭关，齐静春误把给你的辟谷丹拿成了普通的清心药，他发现后火急火燎地就要闯入洞府给你送。那时我已有九分肯定你是花精族类，想着以防你被齐静春扰得走火入魔，也为了让齐静春安心，我便谎称你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份，闭关修行必不会有差错。”
她这话一出，清月只觉得如坠冰窟，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关节。
所谓闭关修行，就是闭其自身六根，让身、口、意不染天地浊气，运天地灵气进自身经脉周天，净化其身。故而不食五谷杂粮是闭关修行的基本要求，人族修士在此期间只能靠辟谷丹来维持生存。而清月闭关七七四十九天，却根本没有发现辟谷丹被换的问题。
对上黎亭曦的眼，他低笑一声，神情却透着说不出的苦涩，眼眶隐隐有泪，兀自嘲笑。
“入世以来，我自认谨慎聪慧，从无半点错漏，没想到却早早在你跟前做了跳梁小丑。我辟谷丹被换，却无知无觉，事后成功突破境界，还半句质问不说。想来早在那个时候，你便已经肯定，我非人族。人怎么能数日不进食呢？除非我是吸天地精华而成的妖物！”
说到“妖物”二字，清月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委屈，眼眶立即蓄满了泪，欲落不落，用下一秒就要哭出声的腔调不管不顾地高声指责。
“我是妖又如何，我对你不好吗？我那般信任你，在乎你，你却算计我……我还傻乎乎地担忧你饿，我没有辟谷丹的时候你都不怕我饿……”
整个仙门上下都知清月师妹宽和柔善，从不与人生气，做事周全体贴，讲话也是细声细语。可只有黎亭曦知道，真实的完整的清月，他是热烈到不可忽视的焰火，也是剔透易碎的水晶。
“是我自欺欺人，不诚极矣！当初既选择瞒我，怎么不生生世世继续瞒下去了……瞒一辈子不是很好吗？看我这个妖怪给你当一辈子的跳梁小丑不好吗？按我说来，你就是嫌我烦，如今想赶我走了，对不对？你若是想把我赶出圣继，你就直说！我，我还不伺候了！我们妖族就是下贱对吧，即使我百日千日地跟你好，你也不肯施舍我一分真情对吧！”
话越说越硬气，表情却是难过得但凡自己应一声，他立马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黎亭曦干脆上手掐了掐他的脸颊，又叹了口气。“没嫌你烦，也没想把你赶出圣继。人妖两界既然决定和平共处，那花精族来圣继仙门求学也不是稀罕事。我无意让你难堪。今日戳穿你，也只是想提醒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近日使唤花草鱼虫越来越不遮掩，早晚有天得阴沟翻船。”
“而且我也不喜欢被人窥视的感觉——你今日要是再不把放在我门口的那株竹风兰给搬走，我就把它剁碎了喂隔壁峰师妹养的狐狸去，你个死变态！”说到最后，黎亭曦加重咬字，强调这才是她的重点。
“我才不是变态，我只是……”清月虽然豆大的泪还悬在眼眶里，但多年以来在黎亭曦面前维护自己形象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贸然开口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一开口，就等于默认他一直在监视她的事实。
他脑袋再次空白，无言以对，刚刚拔高的声调又低了下来。“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关，我担心你……”
黎亭曦摆摆手。“我知道，不然你还能全序全尾地站在我面前吗？”
言下之意，如果他是不怀好意的下流胚子，早成了她虹越剑下的一缕幽魂了。
“即使身为男子，我也会是正人君子。这般下流之事，我断不会做的。”清月倔强地扭头抹了一把眼泪，对她强调。
“不过你真的不介意吗？我不是人欸！我是妖怪，你不讨厌我怕我吗？你不会觉得我入仙门是另有企图吗？”
人妖两界虽然明面上说是和平与共，但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隔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冰消雪融的。维持表面秩序已经艰难，更何况是妖族子弟深入人族仙门学习。
妖类天性自然，无拘无束，崇尚自由，故而他隐瞒身份入仙门数十载，丝毫不懈怠地把自己包装成大家闺秀，张口便是诗书五经典故，处处谨慎讲究，礼仪礼节从不敢废，为得就是求一个与妖类格格不入的反差感。
可谁又能无时无刻地保持伪装呢。
清月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她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很是别扭。
相处数十载，黎亭曦了解他，他也了解黎亭曦。他大概是知道她的答案的，但还是固执地要等她亲自回答。
只听黎亭曦不甚在乎地开口。“相识这么多年，你是什么德行我一清二楚。只要你别再弄那些花花草草监视我，其余你放心大胆做自己就好了。”
清月不去看她，故作镇定地冷哼。“这还差不多。”
“不生气了？”黎亭曦问他。
清月还是不理她，黎亭曦镇定自若，抬头看见他耳尖绯红，又说。“清月师姐，你耳朵好红。”
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偏偏尾音带笑，多了几分调侃味道。
随即清月耳朵上的红逐渐开始往脖子蔓延，他当机立断，旋即就从桌上拿了块花生酥塞到她嘴里，有些结巴又有些想笑。“你……你吃糕点，别说话。”
黎亭曦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花生酥。
看来这是哄好了。
又想起什么，眨眨眼，还是张口道。“……我接了个天字任务。”
话音未落，刚才还在不好意思的清月立即气势汹汹地扭头，脑子不带思考，舌头不带打结地大声质问。“天字任务！你是铁打的吗？不想活直说！你上次把自己搞多惨，心里没数？我的话是耳旁风吗！你怎么又接任务了？”
为保人间清正太平，仙门在各地设有向其求助，用以联络的留言符。收到求助留言后，各大仙门主事会预估其等级难度，以天地玄黄四种级别区分棘手程度，供弟子甄别挑选完成，并在完成任务后分配各种灵石和天材地宝以资鼓励。
天字任务少见，其奖励中的十万上品灵石更是少见的丰厚，尤其对于黎亭曦这种穷苦剑修具有十足诱惑力。
其实天字任务也不难，黎亭曦上次做任务做得就是就是天字任务——回来也就躺了半个多月而已。
黎亭曦终于有点心虚，摸了摸脸，解释。“给虹越赚点保养费。”
简单来说，虹越是黎亭曦的佩剑。
复杂来说，虹越是黎亭曦的爹、心肝、大宝贝。
“你气死我得了！”清月心里火大，但也知道自己干涉不了黎亭曦的决定，郁闷地干脆一甩手背过身去。
黎亭曦沉默地看了眼他背影，心中默数三秒。
一。
二。
三。
“不行！我陪你去！”清月怒气冲冲地又转回身来，没什么力道地戳了戳黎亭曦。“你休想避开我，这次我肯定死盯你！你何时出发？”
“可是我已经有搭档了。”黎亭曦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