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出任务那位，名字倒是耳熟，但我完全没印象。”
她记忆力向来不错，只要见过面讲过话，基本都不会忘记。而这位即将和她一起下山出门做任务的师弟，她却半点关于他的记忆都没有。
黎亭曦懒洋洋地半躺半坐地躺在藤椅上的靠背上，思考一瞬，转而对清月说。“既然我觉得耳熟，那应该会是你认识的人。他叫南宫鹤君。”
跟清月论好人缘，三大仙门上下，无人能出其右。无论是众人皆知、善与人交的“温柔师姐”；还是悄摸以草木为眼线、在暗中不知窥视多少阴私的“变态妖怪”。
都应该是认识这人的……吧？
她看向清月。
而清月此时的表情虽然有些复杂，但却不难懂。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是明显的迷茫震惊和不可思议。
“看来我没问错人？”
黎亭曦语气尽是了悟。“这位师弟，身份很特别？”
虽然清月表情是复杂了些，但不难知道这表情的背后肯定“另有玄机”。
“年前庵北师叔新收的弟子。那时你正闭关，自然不知晓。”
说这话的时候，他刚才茫然的神态已恢复正常，自然而然地和她同坐一张藤椅上，颇有心机地占了藤椅的“半壁江山”，腿挨着腿坐着，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彼此温热的体温，让他偷偷翘起嘴角。
“听姓氏，我想你也猜到了——这位师弟是南宫家族的人。”
他坐姿优雅，用手指抓着黎亭曦的一缕头发边绕着玩边说。“我还在妖族时，就听过有句唱词叫‘一世皇朝三仙门，不如去做南宫人’。此南宫便为彼‘南宫’，虽有为南宫家招风惹草之嫌，但也不算无的放矢。毕竟是世家之首，当之无愧嘛~”
自从摊牌以后，倒是一点也不避讳谈论自己妖族身份了。
黎亭曦对世家大族的事明显不感兴趣，只因清月此刻嘲讽的语气，若有所思地多瞧清月两眼，问道。“你和南宫家有过节？”
“倒也不算。”话是这么说，但清月脸上的笑却淡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卷了卷手上的发丝。“我幼时就常听族里的长辈说南宫家群贤辈出，人尽其才。有日行千里不带喘气的；有擅长商贾之道，能日赚斗金的；还有生下来就力大无穷，可与成人扳手腕的幼儿。可惜我都未曾见过，但听他们说得唾沫横飞，也不由心生向往和好奇。”
人族不像妖族，妖族天生就长寿。对于人族来说，再卓尔不群的天之骄子也会老会死，故而人类繁衍后代，子子孙孙薪火相传，衍生了氏族一说。中原便有四大氏族之分，但像南宫家族这样绵延上千年，兴盛八百年的氏族却是难能少见。故而南宫氏族立冠万家百姓，被称为氏族之首。
黎亭曦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从他手中扯回自己的发丝，用手托着头，问。“听你这语气，是你见到了哪个南宫家的人？他让你幻想破灭了？”
清月目光悠长地回忆着。“我们妖族大多没脑子。像我爹娘那种成日里忧思重重的，反而是异类，也怪得他们短命。反观族中那些老顽固。人虽蠢，身子骨硬朗得很。忆起我在族中之时，他们总在三言两语下便被我挑拨戏弄，一来二去之下，每每见我都绕道而行。”
讲到这里，清月轻笑，羽睫下的眸子黝黑发亮。
“不过我这点心计，相较于你们人族这些弯弯绕绕的九曲心肠，可谓不值一提。南宫鹤君他那预备族长老爹，就是我见过最巧言令色的人类，把我们族里唯一一个还算聪明的大祭司都忽悠得晕头转向。她自以为遇到良人，便甘愿抛下一切……”
话题戛然而止，清月没有接着往下讲，他压了压眉，侧身看向身旁的黎亭曦。
黎亭曦淡定地回望他，就见面前人眼底波光微转，自顾自地扬起一个笑，也跟着躺下来。
他语气低缓了下来，似是遗憾，也似释然。“她走了也好，若她还在，我指定来不了师门，也遇不见你了。”
悠哉悠哉躺在藤椅上的黎亭曦没有开口，她不知何时又半阖上了眼，既没有追问后续的事，也没有睁眼回看他。
躺椅不大，她既然先大咧咧平躺下来了，那他只能侧着身子躺，但他也不介意。看着那头乌黑茂密的秀发就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地又想去勾黎亭曦的发丝。
“别总勾我头发。”
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清月投来的炽热眼光。黎亭曦干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就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袒露脆弱是远远比袒露身体要更加亲密的行为，你这样赤忱的信任，我可受之不起。再者，适当的示弱确实可以换来同情的怜爱，但我与你自幼相识，自是深知彼此性情的。你不会希望活在我的同情呵护之下，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听悲惨过去就同情心泛滥的善人。”
从他的话里，黎亭曦不难勾勒出稚童失怙失恃，遭族中长老欺凌，唯一护着他的祭司又为爱出走，无人可靠之下他只能被迫出使异族求学的情景。
是很值得可怜的往事，但她没有多少同情心。
“所以说，你还是正常点。”她冷酷地端着张脸。
清月愣了下，爽朗地笑出了声。“……好啊你，你是愈发爱欺负我了。”
他坐起身来，佯装恼一句。“可别得罪我，小心那南宫大少和你干仗时，我不帮你。”
黎亭曦顺势坐在茶桌旁的圆椅上，给自己倒了杯水。“看来你对他印象不是很好。”
“远远见过面，也不大了解，只知他风评不是很好，师弟妹都远远避着他。”清月整理着散落在脚边的裙摆。“想来也明白，祖父是一族之主，父亲是长子兼继承人，两个叔叔至今未娶，又将他视为亲子。说他是生于钟鸣鼎食、长于绮罗珠翠，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独苗苗也毫不为过。这样的出身，也难免傲气。”
前脚还说不了解，后脚却条分缕析和她分享搜刮来的情报，还带有强烈个人主观意愿的评价。
黎亭曦对清月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却不说话，只是抬起茶盏往嘴边送去。
清月脸上挂着微笑，意有所指地继续说。“如今人妖两族和平共立，修仙乃是大势所趋。南宫乃是大家氏族，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生百年，立于幼学，其子孙虽都不曾远赴三大仙门，但也是从小便请高人泰斗，上门教授心法口诀，但这位师弟的基础，却着实一言难尽。”
黎亭曦一口饮尽茶杯里的水。“修仙本就需要天分与机缘。不过他既然自小便学习心法口诀，那也难怪会拜入庵北师叔门下。”
相较于剑修寒来暑往的苦练；医修日积月累的学习；丹修天赋至上的要求，追求口诀心法的符修确实是最容易上手的。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庵北师叔视财如命。
清月瞬间明白黎亭曦话里的意思，有些好笑地说。“确实。在此前，庵北师叔名下亲传弟子共有五十八人，各个都是世家望族子弟。南宫鹤君就是第五十九人。”
他顿了下，谨慎地措了措辞。“相较于我师父的严谨，庵北师叔却是散漫了些。”
庵北师叔的教学风格何止是散漫，简直是敷衍——身体力行地贯彻了‘师傅领进门，其余靠个人’的俗语。
可偏偏他当今第一符修的称号实在响亮。即使他敷衍了事，还是每年都有大把世家弟子前仆后继地送钱来，就盼望能拜入其门下，学得一招半式。
而庵北师叔又是属于只要钱给得够，不管王八还是绿豆都随便来。最夸张的是，他曾一口气就要收下一百零八位弟子，其中还有七位因为‘拜师礼’给得足够丰厚，当场就要被收为内门弟子。所幸掌门坐镇，及时‘出手’才结束了这荒谬的闹剧。
“看来南宫家确实花大钱了，我记得师叔上一个徒弟的拜师费可是交了这个数。”
黎亭曦摩挲着手指，关注思索的点很是清奇。
“这么说来，你倒是占了便宜。”清月笑着打趣。“虽名义上是师叔侄，但实际上师叔的十分本事，少说也给你学走了七分吧。”
“你可真是高看我，也低估庵北师叔了。”黎亭曦若有所指地浅笑，千言万语归为一句。“师叔，深藏不露得很。”
“若连你也没把握学走七分，符修山头的那一窝师弟师妹，估计顶多也就能捞着三分好。”清月思索着。“至于那位新来的南宫小师弟，水平恐怕就更难以言说。他也是怪哉，既有心来学艺，早在童蒙之时便该立身养性，前来修道，偏偏这两年才来。拜师一事，最忌改换门庭，虽是为财，但也只有庵北师叔这种不拘泥于师门规矩的性子，才能同意收他。”
清月讲着讲着，放松的神色又沾上几分端肃。“个人自有个人的门路。他刻苦修行也罢，混日子逗乐我也管不着。可这次内阁和他的所作所为我实在不明了。他才堪堪跨过筑基期的门槛，就来接天字任务，内阁也放任他不管，就这么着同意，实在是胡来。而且我总觉得这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就算南宫鹤君不知天高地厚，内阁也不害怕南宫家的少爷因此出事吗？莫非那小子是什么不出世的天才，拜师入学半年，已经强到可以接天字任务的程度？
清月他蹙眉凝思。黎亭曦却依旧十分不着调，她慢悠悠地又倒了杯水，评价道。“你这样，倒真有几分使人爱戴的师姐模样。”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贬我呢？”清月笑瞥了她一眼，端肃的神色被她化解了七分。“说认真的，这次任务我和你一同去好不好？”
许是怕黎亭曦拒绝他，清月站起身走过来又拿了个杯子，十分乖巧地倒满水递给她，两眼期待地接着说。“说来相识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和你一块出过任务。这次我们一起去好吗？”
黎亭曦接过杯子，清月觉得有戏，正想再接再厉说几句，下意识地又打算去揪黎亭曦的发尾绕。
“随便你。”黎亭曦眼皮也不抬得从他手中扯回自己的头发，面对清月错愕又委屈的眼神，毫不客气地谴责。“你再扯下去，我头发就乱得就不用见人了。”
“……那是因为你的头发本来就梳得不好，才会这么容易乱。”清月试图解释。
黎亭曦幽幽地投来审判的目光。“你是在说我束发的水平不行？”
清月乖巧一笑，立马改口。
“哪里哪里。”
“所以我可以帮你束发吗？”
“奴家梳头束发的手艺可是不能错过的圣继一绝噢！”
黎亭曦勉勉强强承认这句话——因为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清月在帮她束发。
她不太会梳头发，也搞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发髻，头发总是找根发带挽起来就好。清月看不惯，每每都会帮她拆掉重绑一次，久而久之，清月干脆每天早晨都来等她起床，然后给她扎头发，在顺路一起练个功之类的。
这次也不例外。
*
圣继仙门药峰清月师姐，被誉为圣继仙门最温柔似水，娴静典雅的医修，救死扶伤无数，在仙门里具有一呼百应的好人缘。
“居然有人会失我的约。”
清月颇不可置信地抱着胸看着藏书阁空无一人的门口，愤愤不平地说。
昨日就用留音符给南宫鹤君传信，请他未时来藏书阁一见，有要事相商。可时间已过，人却久久得不见来。
“许是迟到？或是没留意你的消息。”黎亭曦随口答道。
清月约南宫鹤君是为了她的任务，他叫她来，她自然不能不来。
可她性格淡泊，本身又实力过硬，根本不在乎合作对象是强是弱。相比之下，清月倒比她上心不少。
她只能百无聊赖地找卷书册来看，可这书却越看越聚精会神，颇有意趣地说。“我观摩这卷典籍处处细致入微，著书之人必定是位大能。可惜只有半卷，也不知下卷被归置到了何处。”
“关于阵法的？”清月凑到黎亭曦身边看了眼书册内容，就见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符文和图案，无奈地摇头，叹口气。“难为你看得进去，我单看着便觉得头疼。”
“很正常。”黎亭曦津津有味地翻了一页，接话。“阵法是以咒文为辅、用灵力排兵布阵，其复杂多变本就不是轻易就能领悟的。况且你还是和符文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的医修。”
“你不也是和符文八竿子打不着的剑修吗？”清月轻点下黎亭曦手上的书册，笑眯眯地打趣。“可不还是照样在学画阵，护山大阵可给你学明白了吗？”
圣继仙门的护山大阵，就是开山时由阵法大能亲自设下，借阴阳而衍混沌，串联天地力量，集合攻防于一体的超能大阵。
黎亭曦便是因为有志于向先辈学习，复刻护山大阵之能，故而专门去寻佑微真人请教阵法，从零学起。
她身为奉樾真人首席弟子，却日日往庵北真人门下跑，学符咒阵法这类“旁门左道”，并且还学得有模有样，这事在圣继仙门流传甚广，更奠基了她的天才之名。
清月既为她骄傲高兴，又知道她是修炼狂魔，担心她身体吃不消。自她开始往庵北真人门下跑后，他也跟着一日三餐地盯着她，吃得少要管，睡得晚要说，一天有八百个操不完的心。
“护山大阵虽好，我送你的护身阵法也不差啊。”讲这话时，清月望向她眼睛里的愉悦是挡都挡不住的。
今天一早见面，清月便注意到黎亭曦左手那截皓腕上戴着的素白银镯，讲话间也时不时瞥一眼，总是跃跃欲试地想问，如今见缝插针终于给他找到机会了。
他凑上前故作苦恼，笑盈盈地直视着黎亭曦的脸庞。“秘境之行，万分凶险，你都任由它落灰，不肯戴上，今儿个怎么肯戴了？”
这银镯上是秘境临行前，清月特意送给黎亭曦的防御灵宝。因为秘境凶险，即使黎亭曦的修为远在众人之上，清月也很是担心关切。可当天秘境见她，黎亭曦却手腕空空。
一片心意落了空，清月生气又失落，可人在秘境也不好说些什么，憋了火气不去跟黎亭曦讲话，生平头一回没有和她结伴前行，反而去找了同门齐师兄一行十来个人组队。
这也是清月生平头一回体会到天才和普通人的差别。
以往探索秘境，都有黎亭曦在身旁。他有花草树木做探导，避开沼泽瘴气机关那些死物轻而易举，而黎亭曦剑气惊人，妖物也欺软怕硬，轻易不敢近身。故而他们俩的组合向来一路顺遂，除了在机缘面前那些试炼带来的磨难与伤口不可避免之外，他根本没体会过更大的挫折与苦难。
这次不同，许是小分队目标太大，一路上他们不断遇见妖鬼精怪，虽同心协力，共同抗敌，但他们还是不断受伤折损同伴。清月和齐师兄身为医修，忙得不可开交，灵力几乎透支倒是其次，可是精神上的压力却远远比□□上的伤痛更让人难捱，如同把软刀子反反复复地来回拉扯刺伤他。
看着同门师兄弟一个接一个痛不欲生的倒下的样子，清月感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眼前是血淋淋一片，耳边穿来的是哭嚎。而“师姐”的身份却让清月必须保持镇定带好队伍，绷紧每一根神经提防周围，避免更大程度上的牺牲。
就这样在秘境里持续了半个月有余，他们这只小分队误打误撞掉进了千年毒蛛的老巢。
蛛网密布，慌乱之际，师兄齐静春不慎被捆住脚踝挣脱不得，毒蛛见状就要喷射毒液。那毒液有强烈腐蚀性，一旦沾上轻则毁容，重则丧命。
危难之时，清月扑过去抱着齐静春在地上滚了一圈，两人堪堪避开，只有清月头上的簪子被毒液击飞出去。
虽暂时躲过一劫，可比之前更糟糕的是两个人都因为那一扑一滚而被蛛网死死缠住，动弹不得。在千年毒蛛慢慢逼近，生死存亡之际，清月甚至恐惧地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屏住呼吸愣愣地直面死亡。
可在下一瞬，凛冽的剑气却如光束般，强而有力地打穿了千年毒蛛的脑袋——来人持剑从天而降，秋海棠色的发带缠绕着乌黑的发，琉璃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搭衣裳好看而已。”比起清月千回百转的心事，黎亭曦只是转下手腕上的镯子，琉璃色的眼珠不甚在意地看了清月一眼，只是拿起书册，交代道。“我去阁顶寻下后半卷。”
清月点头应好，见黎亭曦抬脚往楼梯走，又似有所觉得顿步回头，正觉得奇怪，就见黎亭曦朝门口抬抬下巴。“人来了。”
清月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就见藏书阁门口影影绰绰，下一秒就远远地瞧见有人影出现。
如此之远，都能察觉到来人的气息。如此强悍的实力，小曦该不会突破金丹后期了吧？
清月又惊又喜地回头找黎亭曦想问她，她人却早早没了踪影。
*
纤云山终年积雪不化，这数九寒天，于凡人而言或许是凛冽酷寒，但圣继仙门都是修仙之人，体内有灵力周转，自然不畏寒。故而大多数弟子都穿着单薄，喜爱素雅颜色，讲究飘逸轻灵，行走间衣袂飘飘，端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
倒很少有人如南宫鹤君这般，一身金线掺和着银线绣成的莲花盘夔纹红衣，裹着件银狐毛滚边珊瑚红遍地洒金大氅。在雪地里远远看着，红得热烈灼眼。
他行走间，宽大的衣袖翻飞，腰间镶金的坠饰轻响，身染着馥郁浓厚的熏香沁人心肺。
“抱歉，第一次来，不熟悉路。”虽然嘴上说着解释的话，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这小子还真是个刺头啊……
面前之人鬓青肤白，细致五官错落于脸庞之上，分明疏朗，左眼下有颗小小的朱砂痣，抬眼看人的时候，倒是柔和了不少戾气，只是薄唇紧紧地抿着，浑身上下都写着“爷很烦你别惹”的大字。
“圣继地方大，找不到路也实属平常。”清月神色温柔如常，带着些好奇又关切的语气。“不过师弟竟没有来过藏书阁，这倒是让我讶异。我原本就是念着圣继地方多，要找一个皆熟识的地方会面才好。思来想去，那非弟子平日常来求学解惑的藏书阁莫属。”
“我不爱读这劳什子的书，从不来这里受冻。”南宫鹤君直接利索地回答，唇线紧绷，显然不耐烦回答这类无意义的问题。“叫我来到底有什事情？”
清月没想到南宫鹤君会是这么直言不讳的性子，但还是带着春风拂面的笑，徐徐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闻师弟最近接了天字任务？”
“是有这么回事。”南宫鹤君不耐地反问。“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清月笑容不变，声线一如既往的柔和，却改了原本打好腹稿的说辞。“我说这话，可能僭越了，但我还是想劝两句。师弟入门时间短，不知天字任务凶险，实在急功近利了些。倘若是为了历练自身，大可从玄黄级别开始做起。刚刚好，我这有几个精挑细选上来的玄字任务。”
原本是给几个同为医修的小师妹准备的，如今倒是便宜这家伙。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南宫家的人都好讨厌。
心里腹诽，清月面前却轻拍手上戒指镶的奇石，巴掌大的锦囊就落在他的手上，微微一笑。“我都瞧过了，这些任务难度适中，最适合练手，师弟不妨试试。”
“哼。”南宫鹤君用力扯过锦囊，眉宇间的不耐烦丝毫不加掩饰。“冠冕堂皇的话说那么一长串，不想我去才是今日重点吧。”
“任务是我的，谁来撺掇都不好使。”他当着清月的面，就这样轻飘飘地就把锦囊往地上一扔。“你少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了，我可不吃你虚情假意这一套。”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今日此举，到底是出于你私心……”说到这里，他眉眼冷了几分，浑身上下都是被金玉养大的世家气度。“还是其他人嫌弃我弱，连见都懒得见我，托你来开这个尊口？”
“师弟怎随意攀扯构陷他人？此事全是我自己想法。”清月十分无辜地表示。“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大可不必。”南宫鹤君抬起眼睫，漆黑的双眼直直盯向一个方向。“而且我想黎师姐英勇非凡，定不会让我丧命遇险。”
南宫鹤君这句话来得突兀，清月顺着他的视线——就见黎亭曦不知何时拿着两卷书册走来。
“明日卯时启程，收拾好行囊。”她轻描淡写地扫了南宫鹤君一眼，然后就收回目光走到清月身侧。
南宫鹤君语气颇凉。“师姐不会觉得我这般修为低下的弟子不顺眼？”
黎亭曦四两拨千斤，原话奉还。“我英勇非凡，至少不会让师弟丧命。”
语毕，她单手捏决，信手变出一叠厚厚的纸递给南宫鹤君。“这是杜工城历年来所有的卷宗，你回去细读。”
杜工城就是此次的任务地点。
南宫鹤君果断地伸出手接过卷宗，扬起下颔，紧盯着黎亭曦的脸。“我都会记住的。”
倒也不必全部记住。
黎亭曦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冷淡地说句，“随便。”
见她泰然处之，南宫鹤君觉得力气都白使在棉花上了，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卷宗，转头甩袖就走。
黎亭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清月轻轻扯了下她的长发，把她的注意吸引回来。
“……怎么了？”
也不讲话，就这样委屈地盯着她看。怪慎人的。
“南宫很俊俏吗？”清月眯着眼逼视她，不虞地问。“为什么盯着他看呢？”
“确实挺俊俏的。”
眼看清月就要化身炸毛的猫，扁下嘴，就要开始致命的连环发问。
黎亭曦及时真诚地补上下一句。“但你也不差。”
清月哼哼两声表示对她的回答勉强满意，接着他又收敛神色，突兀且严肃地转向她。
“你应该有所察觉吧……”
“——南宫鹤君明显是冲你来的。”
她记忆力向来不错，只要见过面讲过话，基本都不会忘记。而这位即将和她一起下山出门做任务的师弟，她却半点关于他的记忆都没有。
黎亭曦懒洋洋地半躺半坐地躺在藤椅上的靠背上，思考一瞬，转而对清月说。“既然我觉得耳熟，那应该会是你认识的人。他叫南宫鹤君。”
跟清月论好人缘，三大仙门上下，无人能出其右。无论是众人皆知、善与人交的“温柔师姐”；还是悄摸以草木为眼线、在暗中不知窥视多少阴私的“变态妖怪”。
都应该是认识这人的……吧？
她看向清月。
而清月此时的表情虽然有些复杂，但却不难懂。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是明显的迷茫震惊和不可思议。
“看来我没问错人？”
黎亭曦语气尽是了悟。“这位师弟，身份很特别？”
虽然清月表情是复杂了些，但不难知道这表情的背后肯定“另有玄机”。
“年前庵北师叔新收的弟子。那时你正闭关，自然不知晓。”
说这话的时候，他刚才茫然的神态已恢复正常，自然而然地和她同坐一张藤椅上，颇有心机地占了藤椅的“半壁江山”，腿挨着腿坐着，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彼此温热的体温，让他偷偷翘起嘴角。
“听姓氏，我想你也猜到了——这位师弟是南宫家族的人。”
他坐姿优雅，用手指抓着黎亭曦的一缕头发边绕着玩边说。“我还在妖族时，就听过有句唱词叫‘一世皇朝三仙门，不如去做南宫人’。此南宫便为彼‘南宫’，虽有为南宫家招风惹草之嫌，但也不算无的放矢。毕竟是世家之首，当之无愧嘛~”
自从摊牌以后，倒是一点也不避讳谈论自己妖族身份了。
黎亭曦对世家大族的事明显不感兴趣，只因清月此刻嘲讽的语气，若有所思地多瞧清月两眼，问道。“你和南宫家有过节？”
“倒也不算。”话是这么说，但清月脸上的笑却淡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卷了卷手上的发丝。“我幼时就常听族里的长辈说南宫家群贤辈出，人尽其才。有日行千里不带喘气的；有擅长商贾之道，能日赚斗金的；还有生下来就力大无穷，可与成人扳手腕的幼儿。可惜我都未曾见过，但听他们说得唾沫横飞，也不由心生向往和好奇。”
人族不像妖族，妖族天生就长寿。对于人族来说，再卓尔不群的天之骄子也会老会死，故而人类繁衍后代，子子孙孙薪火相传，衍生了氏族一说。中原便有四大氏族之分，但像南宫家族这样绵延上千年，兴盛八百年的氏族却是难能少见。故而南宫氏族立冠万家百姓，被称为氏族之首。
黎亭曦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从他手中扯回自己的发丝，用手托着头，问。“听你这语气，是你见到了哪个南宫家的人？他让你幻想破灭了？”
清月目光悠长地回忆着。“我们妖族大多没脑子。像我爹娘那种成日里忧思重重的，反而是异类，也怪得他们短命。反观族中那些老顽固。人虽蠢，身子骨硬朗得很。忆起我在族中之时，他们总在三言两语下便被我挑拨戏弄，一来二去之下，每每见我都绕道而行。”
讲到这里，清月轻笑，羽睫下的眸子黝黑发亮。
“不过我这点心计，相较于你们人族这些弯弯绕绕的九曲心肠，可谓不值一提。南宫鹤君他那预备族长老爹，就是我见过最巧言令色的人类，把我们族里唯一一个还算聪明的大祭司都忽悠得晕头转向。她自以为遇到良人，便甘愿抛下一切……”
话题戛然而止，清月没有接着往下讲，他压了压眉，侧身看向身旁的黎亭曦。
黎亭曦淡定地回望他，就见面前人眼底波光微转，自顾自地扬起一个笑，也跟着躺下来。
他语气低缓了下来，似是遗憾，也似释然。“她走了也好，若她还在，我指定来不了师门，也遇不见你了。”
悠哉悠哉躺在藤椅上的黎亭曦没有开口，她不知何时又半阖上了眼，既没有追问后续的事，也没有睁眼回看他。
躺椅不大，她既然先大咧咧平躺下来了，那他只能侧着身子躺，但他也不介意。看着那头乌黑茂密的秀发就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地又想去勾黎亭曦的发丝。
“别总勾我头发。”
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清月投来的炽热眼光。黎亭曦干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就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袒露脆弱是远远比袒露身体要更加亲密的行为，你这样赤忱的信任，我可受之不起。再者，适当的示弱确实可以换来同情的怜爱，但我与你自幼相识，自是深知彼此性情的。你不会希望活在我的同情呵护之下，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听悲惨过去就同情心泛滥的善人。”
从他的话里，黎亭曦不难勾勒出稚童失怙失恃，遭族中长老欺凌，唯一护着他的祭司又为爱出走，无人可靠之下他只能被迫出使异族求学的情景。
是很值得可怜的往事，但她没有多少同情心。
“所以说，你还是正常点。”她冷酷地端着张脸。
清月愣了下，爽朗地笑出了声。“……好啊你，你是愈发爱欺负我了。”
他坐起身来，佯装恼一句。“可别得罪我，小心那南宫大少和你干仗时，我不帮你。”
黎亭曦顺势坐在茶桌旁的圆椅上，给自己倒了杯水。“看来你对他印象不是很好。”
“远远见过面，也不大了解，只知他风评不是很好，师弟妹都远远避着他。”清月整理着散落在脚边的裙摆。“想来也明白，祖父是一族之主，父亲是长子兼继承人，两个叔叔至今未娶，又将他视为亲子。说他是生于钟鸣鼎食、长于绮罗珠翠，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独苗苗也毫不为过。这样的出身，也难免傲气。”
前脚还说不了解，后脚却条分缕析和她分享搜刮来的情报，还带有强烈个人主观意愿的评价。
黎亭曦对清月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却不说话，只是抬起茶盏往嘴边送去。
清月脸上挂着微笑，意有所指地继续说。“如今人妖两族和平共立，修仙乃是大势所趋。南宫乃是大家氏族，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生百年，立于幼学，其子孙虽都不曾远赴三大仙门，但也是从小便请高人泰斗，上门教授心法口诀，但这位师弟的基础，却着实一言难尽。”
黎亭曦一口饮尽茶杯里的水。“修仙本就需要天分与机缘。不过他既然自小便学习心法口诀，那也难怪会拜入庵北师叔门下。”
相较于剑修寒来暑往的苦练；医修日积月累的学习；丹修天赋至上的要求，追求口诀心法的符修确实是最容易上手的。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庵北师叔视财如命。
清月瞬间明白黎亭曦话里的意思，有些好笑地说。“确实。在此前，庵北师叔名下亲传弟子共有五十八人，各个都是世家望族子弟。南宫鹤君就是第五十九人。”
他顿了下，谨慎地措了措辞。“相较于我师父的严谨，庵北师叔却是散漫了些。”
庵北师叔的教学风格何止是散漫，简直是敷衍——身体力行地贯彻了‘师傅领进门，其余靠个人’的俗语。
可偏偏他当今第一符修的称号实在响亮。即使他敷衍了事，还是每年都有大把世家弟子前仆后继地送钱来，就盼望能拜入其门下，学得一招半式。
而庵北师叔又是属于只要钱给得够，不管王八还是绿豆都随便来。最夸张的是，他曾一口气就要收下一百零八位弟子，其中还有七位因为‘拜师礼’给得足够丰厚，当场就要被收为内门弟子。所幸掌门坐镇，及时‘出手’才结束了这荒谬的闹剧。
“看来南宫家确实花大钱了，我记得师叔上一个徒弟的拜师费可是交了这个数。”
黎亭曦摩挲着手指，关注思索的点很是清奇。
“这么说来，你倒是占了便宜。”清月笑着打趣。“虽名义上是师叔侄，但实际上师叔的十分本事，少说也给你学走了七分吧。”
“你可真是高看我，也低估庵北师叔了。”黎亭曦若有所指地浅笑，千言万语归为一句。“师叔，深藏不露得很。”
“若连你也没把握学走七分，符修山头的那一窝师弟师妹，估计顶多也就能捞着三分好。”清月思索着。“至于那位新来的南宫小师弟，水平恐怕就更难以言说。他也是怪哉，既有心来学艺，早在童蒙之时便该立身养性，前来修道，偏偏这两年才来。拜师一事，最忌改换门庭，虽是为财，但也只有庵北师叔这种不拘泥于师门规矩的性子，才能同意收他。”
清月讲着讲着，放松的神色又沾上几分端肃。“个人自有个人的门路。他刻苦修行也罢，混日子逗乐我也管不着。可这次内阁和他的所作所为我实在不明了。他才堪堪跨过筑基期的门槛，就来接天字任务，内阁也放任他不管，就这么着同意，实在是胡来。而且我总觉得这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就算南宫鹤君不知天高地厚，内阁也不害怕南宫家的少爷因此出事吗？莫非那小子是什么不出世的天才，拜师入学半年，已经强到可以接天字任务的程度？
清月他蹙眉凝思。黎亭曦却依旧十分不着调，她慢悠悠地又倒了杯水，评价道。“你这样，倒真有几分使人爱戴的师姐模样。”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贬我呢？”清月笑瞥了她一眼，端肃的神色被她化解了七分。“说认真的，这次任务我和你一同去好不好？”
许是怕黎亭曦拒绝他，清月站起身走过来又拿了个杯子，十分乖巧地倒满水递给她，两眼期待地接着说。“说来相识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和你一块出过任务。这次我们一起去好吗？”
黎亭曦接过杯子，清月觉得有戏，正想再接再厉说几句，下意识地又打算去揪黎亭曦的发尾绕。
“随便你。”黎亭曦眼皮也不抬得从他手中扯回自己的头发，面对清月错愕又委屈的眼神，毫不客气地谴责。“你再扯下去，我头发就乱得就不用见人了。”
“……那是因为你的头发本来就梳得不好，才会这么容易乱。”清月试图解释。
黎亭曦幽幽地投来审判的目光。“你是在说我束发的水平不行？”
清月乖巧一笑，立马改口。
“哪里哪里。”
“所以我可以帮你束发吗？”
“奴家梳头束发的手艺可是不能错过的圣继一绝噢！”
黎亭曦勉勉强强承认这句话——因为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清月在帮她束发。
她不太会梳头发，也搞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发髻，头发总是找根发带挽起来就好。清月看不惯，每每都会帮她拆掉重绑一次，久而久之，清月干脆每天早晨都来等她起床，然后给她扎头发，在顺路一起练个功之类的。
这次也不例外。
*
圣继仙门药峰清月师姐，被誉为圣继仙门最温柔似水，娴静典雅的医修，救死扶伤无数，在仙门里具有一呼百应的好人缘。
“居然有人会失我的约。”
清月颇不可置信地抱着胸看着藏书阁空无一人的门口，愤愤不平地说。
昨日就用留音符给南宫鹤君传信，请他未时来藏书阁一见，有要事相商。可时间已过，人却久久得不见来。
“许是迟到？或是没留意你的消息。”黎亭曦随口答道。
清月约南宫鹤君是为了她的任务，他叫她来，她自然不能不来。
可她性格淡泊，本身又实力过硬，根本不在乎合作对象是强是弱。相比之下，清月倒比她上心不少。
她只能百无聊赖地找卷书册来看，可这书却越看越聚精会神，颇有意趣地说。“我观摩这卷典籍处处细致入微，著书之人必定是位大能。可惜只有半卷，也不知下卷被归置到了何处。”
“关于阵法的？”清月凑到黎亭曦身边看了眼书册内容，就见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符文和图案，无奈地摇头，叹口气。“难为你看得进去，我单看着便觉得头疼。”
“很正常。”黎亭曦津津有味地翻了一页，接话。“阵法是以咒文为辅、用灵力排兵布阵，其复杂多变本就不是轻易就能领悟的。况且你还是和符文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的医修。”
“你不也是和符文八竿子打不着的剑修吗？”清月轻点下黎亭曦手上的书册，笑眯眯地打趣。“可不还是照样在学画阵，护山大阵可给你学明白了吗？”
圣继仙门的护山大阵，就是开山时由阵法大能亲自设下，借阴阳而衍混沌，串联天地力量，集合攻防于一体的超能大阵。
黎亭曦便是因为有志于向先辈学习，复刻护山大阵之能，故而专门去寻佑微真人请教阵法，从零学起。
她身为奉樾真人首席弟子，却日日往庵北真人门下跑，学符咒阵法这类“旁门左道”，并且还学得有模有样，这事在圣继仙门流传甚广，更奠基了她的天才之名。
清月既为她骄傲高兴，又知道她是修炼狂魔，担心她身体吃不消。自她开始往庵北真人门下跑后，他也跟着一日三餐地盯着她，吃得少要管，睡得晚要说，一天有八百个操不完的心。
“护山大阵虽好，我送你的护身阵法也不差啊。”讲这话时，清月望向她眼睛里的愉悦是挡都挡不住的。
今天一早见面，清月便注意到黎亭曦左手那截皓腕上戴着的素白银镯，讲话间也时不时瞥一眼，总是跃跃欲试地想问，如今见缝插针终于给他找到机会了。
他凑上前故作苦恼，笑盈盈地直视着黎亭曦的脸庞。“秘境之行，万分凶险，你都任由它落灰，不肯戴上，今儿个怎么肯戴了？”
这银镯上是秘境临行前，清月特意送给黎亭曦的防御灵宝。因为秘境凶险，即使黎亭曦的修为远在众人之上，清月也很是担心关切。可当天秘境见她，黎亭曦却手腕空空。
一片心意落了空，清月生气又失落，可人在秘境也不好说些什么，憋了火气不去跟黎亭曦讲话，生平头一回没有和她结伴前行，反而去找了同门齐师兄一行十来个人组队。
这也是清月生平头一回体会到天才和普通人的差别。
以往探索秘境，都有黎亭曦在身旁。他有花草树木做探导，避开沼泽瘴气机关那些死物轻而易举，而黎亭曦剑气惊人，妖物也欺软怕硬，轻易不敢近身。故而他们俩的组合向来一路顺遂，除了在机缘面前那些试炼带来的磨难与伤口不可避免之外，他根本没体会过更大的挫折与苦难。
这次不同，许是小分队目标太大，一路上他们不断遇见妖鬼精怪，虽同心协力，共同抗敌，但他们还是不断受伤折损同伴。清月和齐师兄身为医修，忙得不可开交，灵力几乎透支倒是其次，可是精神上的压力却远远比□□上的伤痛更让人难捱，如同把软刀子反反复复地来回拉扯刺伤他。
看着同门师兄弟一个接一个痛不欲生的倒下的样子，清月感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眼前是血淋淋一片，耳边穿来的是哭嚎。而“师姐”的身份却让清月必须保持镇定带好队伍，绷紧每一根神经提防周围，避免更大程度上的牺牲。
就这样在秘境里持续了半个月有余，他们这只小分队误打误撞掉进了千年毒蛛的老巢。
蛛网密布，慌乱之际，师兄齐静春不慎被捆住脚踝挣脱不得，毒蛛见状就要喷射毒液。那毒液有强烈腐蚀性，一旦沾上轻则毁容，重则丧命。
危难之时，清月扑过去抱着齐静春在地上滚了一圈，两人堪堪避开，只有清月头上的簪子被毒液击飞出去。
虽暂时躲过一劫，可比之前更糟糕的是两个人都因为那一扑一滚而被蛛网死死缠住，动弹不得。在千年毒蛛慢慢逼近，生死存亡之际，清月甚至恐惧地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屏住呼吸愣愣地直面死亡。
可在下一瞬，凛冽的剑气却如光束般，强而有力地打穿了千年毒蛛的脑袋——来人持剑从天而降，秋海棠色的发带缠绕着乌黑的发，琉璃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搭衣裳好看而已。”比起清月千回百转的心事，黎亭曦只是转下手腕上的镯子，琉璃色的眼珠不甚在意地看了清月一眼，只是拿起书册，交代道。“我去阁顶寻下后半卷。”
清月点头应好，见黎亭曦抬脚往楼梯走，又似有所觉得顿步回头，正觉得奇怪，就见黎亭曦朝门口抬抬下巴。“人来了。”
清月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就见藏书阁门口影影绰绰，下一秒就远远地瞧见有人影出现。
如此之远，都能察觉到来人的气息。如此强悍的实力，小曦该不会突破金丹后期了吧？
清月又惊又喜地回头找黎亭曦想问她，她人却早早没了踪影。
*
纤云山终年积雪不化，这数九寒天，于凡人而言或许是凛冽酷寒，但圣继仙门都是修仙之人，体内有灵力周转，自然不畏寒。故而大多数弟子都穿着单薄，喜爱素雅颜色，讲究飘逸轻灵，行走间衣袂飘飘，端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
倒很少有人如南宫鹤君这般，一身金线掺和着银线绣成的莲花盘夔纹红衣，裹着件银狐毛滚边珊瑚红遍地洒金大氅。在雪地里远远看着，红得热烈灼眼。
他行走间，宽大的衣袖翻飞，腰间镶金的坠饰轻响，身染着馥郁浓厚的熏香沁人心肺。
“抱歉，第一次来，不熟悉路。”虽然嘴上说着解释的话，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这小子还真是个刺头啊……
面前之人鬓青肤白，细致五官错落于脸庞之上，分明疏朗，左眼下有颗小小的朱砂痣，抬眼看人的时候，倒是柔和了不少戾气，只是薄唇紧紧地抿着，浑身上下都写着“爷很烦你别惹”的大字。
“圣继地方大，找不到路也实属平常。”清月神色温柔如常，带着些好奇又关切的语气。“不过师弟竟没有来过藏书阁，这倒是让我讶异。我原本就是念着圣继地方多，要找一个皆熟识的地方会面才好。思来想去，那非弟子平日常来求学解惑的藏书阁莫属。”
“我不爱读这劳什子的书，从不来这里受冻。”南宫鹤君直接利索地回答，唇线紧绷，显然不耐烦回答这类无意义的问题。“叫我来到底有什事情？”
清月没想到南宫鹤君会是这么直言不讳的性子，但还是带着春风拂面的笑，徐徐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闻师弟最近接了天字任务？”
“是有这么回事。”南宫鹤君不耐地反问。“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清月笑容不变，声线一如既往的柔和，却改了原本打好腹稿的说辞。“我说这话，可能僭越了，但我还是想劝两句。师弟入门时间短，不知天字任务凶险，实在急功近利了些。倘若是为了历练自身，大可从玄黄级别开始做起。刚刚好，我这有几个精挑细选上来的玄字任务。”
原本是给几个同为医修的小师妹准备的，如今倒是便宜这家伙。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南宫家的人都好讨厌。
心里腹诽，清月面前却轻拍手上戒指镶的奇石，巴掌大的锦囊就落在他的手上，微微一笑。“我都瞧过了，这些任务难度适中，最适合练手，师弟不妨试试。”
“哼。”南宫鹤君用力扯过锦囊，眉宇间的不耐烦丝毫不加掩饰。“冠冕堂皇的话说那么一长串，不想我去才是今日重点吧。”
“任务是我的，谁来撺掇都不好使。”他当着清月的面，就这样轻飘飘地就把锦囊往地上一扔。“你少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了，我可不吃你虚情假意这一套。”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今日此举，到底是出于你私心……”说到这里，他眉眼冷了几分，浑身上下都是被金玉养大的世家气度。“还是其他人嫌弃我弱，连见都懒得见我，托你来开这个尊口？”
“师弟怎随意攀扯构陷他人？此事全是我自己想法。”清月十分无辜地表示。“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大可不必。”南宫鹤君抬起眼睫，漆黑的双眼直直盯向一个方向。“而且我想黎师姐英勇非凡，定不会让我丧命遇险。”
南宫鹤君这句话来得突兀，清月顺着他的视线——就见黎亭曦不知何时拿着两卷书册走来。
“明日卯时启程，收拾好行囊。”她轻描淡写地扫了南宫鹤君一眼，然后就收回目光走到清月身侧。
南宫鹤君语气颇凉。“师姐不会觉得我这般修为低下的弟子不顺眼？”
黎亭曦四两拨千斤，原话奉还。“我英勇非凡，至少不会让师弟丧命。”
语毕，她单手捏决，信手变出一叠厚厚的纸递给南宫鹤君。“这是杜工城历年来所有的卷宗，你回去细读。”
杜工城就是此次的任务地点。
南宫鹤君果断地伸出手接过卷宗，扬起下颔，紧盯着黎亭曦的脸。“我都会记住的。”
倒也不必全部记住。
黎亭曦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冷淡地说句，“随便。”
见她泰然处之，南宫鹤君觉得力气都白使在棉花上了，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卷宗，转头甩袖就走。
黎亭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清月轻轻扯了下她的长发，把她的注意吸引回来。
“……怎么了？”
也不讲话，就这样委屈地盯着她看。怪慎人的。
“南宫很俊俏吗？”清月眯着眼逼视她，不虞地问。“为什么盯着他看呢？”
“确实挺俊俏的。”
眼看清月就要化身炸毛的猫，扁下嘴，就要开始致命的连环发问。
黎亭曦及时真诚地补上下一句。“但你也不差。”
清月哼哼两声表示对她的回答勉强满意，接着他又收敛神色，突兀且严肃地转向她。
“你应该有所察觉吧……”
“——南宫鹤君明显是冲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