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勉转头进了屋子收拾东西，林二婶和金枝母女被捆作一团，跌坐在地，见她进来，立刻挣扎起来，嘴里“呜呜囔囔”要说话，奈何嘴里堵了东西，口舌含混。
林勉连个眼神都欠奉，兀自开了夹窗边的箧笥，仔细收拾衣物。
几件换洗的衣物，两双旧鞋，青花粗布的包袱皮裹了这几样东西，仅微微的鼓起，这便是林勉全部了。
林勉打包好衣物，走到母女俩面前，平静开口道：“我娘托了人寻我，如今寻到了，我自然要跟着回去，你们打的那些歪主意都不成了。”
林二婶一双吊梢眼直勾勾竖起，眼中恨意几乎要生刮了眼前之人，双手若是不曾被缚，耳刮子早落林勉脸上了，眼下腾不出手脚，且身后还有个金枝，任她狠命瞪着腿也难从地上起来。
天爷爷！猪狗一样的丫头反了天了！
往日任她搓圆捏扁的下贱种子也敢这么跟她说话！丧了良心的小娼妇哟！
这是要撇下她们回京享福？
做她的青天白日梦！
她悔啊！早知今日，当时就该早早把她卖去暗门子作婊子，没料到一念之差，竟让这贱婢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林勉似是看出了她心声，轻声道：“如你这般心肠歹毒的妇人倒是不多，金枝被你养成这般，也算报应。”
“顾家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娘对他家有恩，必然不会薄待我，吃穿用度不会差了，日常起居也有仆妇婢女伺候，他家是个有情义的，定会知恩图报，估摸着亲事也无需我操心……”
这些话落在母女耳中无异于惊雷一般。
终日胡来喝去的泥腿子，要成人上人了？这如何使得？
林二婶眼睛几欲喷出火，一脸涨的通红。
金枝寻到机会吐了嘴里的帕子，尖声道：“你做梦！凭你也配？去京城？你想都别想，下贱胚子还想飞上枝头！你哪儿都不许去！！”
“你等着，我爹回来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我们林家养了你这么多年，哪里亏待你了……”
这一家子真是疯魔了！林勉摇摇头，不再浪费口舌，拎了包袱往外走。
林二婶喘着粗气，稍稍冷静下来，林勉这死丫头这般硬气，威吓责骂对她全然无用，想来是外头那伙人给的底气，好在手里还捏着那丫头的身契，不怕她翻出浪来。
她那大嫂在世时，一次与她闲话时漏过几句，这丫头买来时是有身契的，不过那是私契，不曾过了官府，后头林家遭了水患，一场大水把家中财物冲了个干净，她住进来后留了个心眼，去衙门重新补了房产契书，将户主林大有换成她男人林福泉，林勉的身契也是那时重新立的，这事就连金枝都是不知的。
林二婶越想越有底气，望着林勉的背影止不住的冷笑。
任你心比天高，还不是要跌落泥潭。
身契一立，就是个奴，入了贱籍，一辈子翻不了身。
前世林勉还真因此遭了算计，被林家捏了身契寻到了京兆府报官，言明要追拿逃奴，即便后来顾家出钱赎当，名声到底毁了个干净，彼时她尚不知名声对女子而言何其重要，犹在沾沾自喜可借此退了顾夫人为她看好的亲事。
后来顾见青娶妻，娶了范阳卢氏的嫡次女卢润芝，真正的高门贵女，卢润芝这个当家主母进门后点头，她才一顶小轿送进内宅，给顾见青做了妾，直到她死，那身契还在人家手里捏着。
想到前世，林勉忍不住叹了又叹，兜兜转转一世，竟当了一世的奴才，一时一刻都不曾得解脱，真是窝窝囊囊，好在不曾留下一儿半女，也算是行善积德。
这一世她如何肯吃这样的大亏？
出了耳房，林勉直奔正方。
正方三间，中间是待客的正堂，左右两间便是金枝和林老二夫妻俩的卧房。
平日里这屋子，林勉是不准进的，林二婶防她如防贼，洒扫整理也得在她的监看之下，生怕她手脚不干净，偷拿了东西。
屋内杂物极多，林二婶懒惰成性，自然不会好好收拾，除了贴墙放置的木架子床，还有两排竹质的顶箱方角柜，这是做货郎时置下的，如今用来收纳家什，说来好笑，家中米面粮油，盐醋佐料，皆锁在柜中，家中饭食，每日也得等她取了秤杆，称好了每顿需用，才交与林勉去厨下烹做。
窗前的梳妆镜匣上了锁头，林勉略看了看，就知自己要找的东西定然不在此处，她那婶子奸猾，家中值钱物什从不放在显眼处。
林勉找了一圈，也无甚头绪，当即停下手，站在屋内，往梁上、床底、墙角几处细细查看，果然在墙角摆放的矮脚柜处，发现几块地砖微微凸起，心中一动，挪过柜子，抽起砖块，下头竟藏了个一尺长的坑洞，里面放着个桃木匣子。
匣子打开后，里面果然放了几张契书，林勉翻开略看了看，是房契并几张地契的出让文书，最后一张正是她的身契。
就是这张纸，压得她一辈子抬不起头。
确认再三，林勉这才捏着身契往外走。
有了契书，去官府消了红印，出贱为良，以后再没人能把她当个物件一样转手，只是她无钱无势，这事办起来繁琐，还是得寻顾见青来办才妥当。
顾见青一接过身契，不用林勉多说，立刻唤来张彭，解下随身腰牌，递给他道：“这是林小娘子的身契，去衙门寻质人换了民契，重新归纳了户籍，新籍……就落在顾府名下……”
林勉忙道：“不必劳烦，林家现今只我一人，不好挂靠别家，新籍另立女户便可。”说完看向顾见青，面露恳求之色。
“你可想清楚了？归入女户，即为畸零户，每年执役赋税不得免，违者仗十，徒三十里。若落籍在顾家，便可省却这许多麻烦。”顾见青淡淡道。
他如今任着五品步军指挥使，大半时间在京兆府当值差，民籍户隶，勘查徭役皆在职责之内，听林勉提起女户，特意出声指点。
事关自身，林勉早打听清楚，只要能脱籍，命运不为他人所掌，别说是畸零户，就算是每年的徭役再多上几倍她也是愿意的。
“我净知晓，只是爹娘生我一场，血脉不好到我这里就断了……”林勉低声道。
话虽婉转，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顾见青年纪虽轻，却因常年行走于行伍，看起来不仅不亲和，还有股子难以接近的肃杀之气，寻常人极易为他气势所摄，前世林勉虽心悦他，可也怕他，后来做了他的妾室，更是对他惧上加惧。
但人死上一回也就什么都看开了，顾见青再如何可怕，也可怕不过死亡，男女间的那几分倾慕随着岁月的消耗，早不剩什么了，这一世，林勉是丝毫不想与他扯上关系的。
如今再见，只拿他当个寻常故人，是以态度平静的回视他。
见她坚持，顾见青不再多说，“按她说的办吧。”
张彭应是，旋即带了两人出门不提。
一时间，低矮的屋檐下只剩下他们二人，两人都未出声，气氛颇有些尴尬。
林勉回过神，估摸张彭一时半会回不来，总不好让顾见青这些人就这么干站着。
去街坊处借了桌椅板凳，让众人歇脚，又拎了炭炉到屋檐下，烹茶煮水请众人吃茶暖身。
白瓦青墙的春日，雨丝也带着些缠绵不尽的意味，杨三奉和同僚手忙脚乱接过眼前漂亮女娘端来的茶水，随即小声讨论起来。
“乖乖，这林小娘子长得可真俊呐，也不知徐娘子是咋生的？”杨三奉咋舌，他家有个三岁的黑皮小子，跟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长相，婆娘提起这事就要落泪，生怕以后得个闺女，随了他的样貌。
刘明远个头矮些，天生一副圆脸笑模样，促狭道：“咋生的？那不得爹娘样貌好，才能生得出眉眼出挑的孩儿么？你这厮粗丑，闺女是别想了，老老实实生儿子吧，等儿子再娶俊俏婆娘，再生儿子，如此几代后，中和了你那丑根儿，再生出的闺女指定俊俏。”
杨三奉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刘明远背上，把他扇了个趔趄，笑骂道：“胡说八道的缺德玩意儿，再胡咧咧，爷爷非与你做亲家不可，等你家生了闺女，正好与我做儿媳……”
几人胡乱说笑一阵，捧着茶碗饮茶。
林勉去厨下拎了个黄泥小炉，铺上铁网，铁网上又放瓦罐，正要取松针来冲泡，突想起顾见青不爱喝茶，一时踌躇住了，想起去岁制了些干桂，正好用来煮茶，于是去了厨间翻出个竹筒，倒了些干桂，又从橱柜里翻出几枚红枣，几个柑橘。
红枣柑橘这些本都是锁在正房的，因着林勉连日来做青团，需用枣泥橘皮，林二婶子这才抠搜着数着数给她拿了些。
柑橘被炭火一激，清洌中透着甘甜的香气四散了开来，淡淡的桂花味被腾起的热气一熏，把潮湿闷涩的雨腥气驱散了。
这种罐罐茶的吃法此时尚未从陇南那边传过来，时人用来待客的多是滋味厚重的酽茶，林勉不是不想随大流，只是林福泉两口子自来吃穿上苛刻的厉害，就是寻常人家三大钱一把的大白针也是舍不得买来待客的。
林福泉常出入蛐场赌馆，每每去时必带上家中大肚茶壶，饱饮一番后，灌满了带回，有时家中来客，便用带回的茶水招待。
林勉挽起袖子，葱白细长的手握住裹了湿巾的壶把，取了个青花小盏，一手执壶，一手按壶盖，清亮金黄的茶水顺着壶嘴落入盏中，头冲是不喝的，斟好后略冲了冲杯盏就倒了。
顾见青越瞧越觉着不对，林家势力又短见，一脉相承的刁毒无知，连正常人家都算不上，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娘，要么如那个金枝一般秉性，要么怯懦卑微胆小怕人，可眼前女娘全不在两者之列，不但说话行事落落大方，遇事也颇为从容，寻常小娘子遇上这些事，不说慌乱无措，起码也要犹豫迟疑的，可这阿絮……
除了提及生母徐娘子时显露出悲伤神情外，更多的是平静从容。
再看斟茶手法，掂挪捻握错落有序，执壶时微微屈膝……
顾见青心头疑窦顿生，头一次生出找错人的想法。
他却不知，林勉上辈子虽是个妾，但架不住上头有个世家出身的主母——卢润芝，卢娘子出身范阳卢氏，一等一的门阀大家，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礼仪风貌，再到规矩教养，皆是不差的。
主母是个讲规矩的，那她们这些底下人，也只能跟着学规矩，卢娘子的陪房里，就有两位木胎泥塑般寡言的礼仪嬷嬷，光是斟茶倒水这一项，林勉就没少挨她俩的手板子。
顾见青的疑虑，林勉是不知的，即便知道了，估摸也只会偷偷腹诽：
这些布茶手法，可都是花着你的银子，跟你夫人学来的。
水添三回，壶里的水滚了又滚，林勉手都斟酸了，估摸着再喝下去顾二郎要丢丑，正胡思乱想间，从外面呼天抢地冲进来个人。
见回来的并不是出门办事的张彭，林勉有些失望。
顾见青放下茶盏，看向来人，见这人五十上下，身材高瘦且佝偻，脸长鼻尖，双颊无肉，蓄着乱糟糟的山羊须，眼目浑浊却透着几分精明。
这位姗姗来迟的，多半就是那位贪财好赌的林家二叔林福泉了。
林勉连个眼神都欠奉，兀自开了夹窗边的箧笥，仔细收拾衣物。
几件换洗的衣物，两双旧鞋，青花粗布的包袱皮裹了这几样东西，仅微微的鼓起，这便是林勉全部了。
林勉打包好衣物，走到母女俩面前，平静开口道：“我娘托了人寻我，如今寻到了，我自然要跟着回去，你们打的那些歪主意都不成了。”
林二婶一双吊梢眼直勾勾竖起，眼中恨意几乎要生刮了眼前之人，双手若是不曾被缚，耳刮子早落林勉脸上了，眼下腾不出手脚，且身后还有个金枝，任她狠命瞪着腿也难从地上起来。
天爷爷！猪狗一样的丫头反了天了！
往日任她搓圆捏扁的下贱种子也敢这么跟她说话！丧了良心的小娼妇哟！
这是要撇下她们回京享福？
做她的青天白日梦！
她悔啊！早知今日，当时就该早早把她卖去暗门子作婊子，没料到一念之差，竟让这贱婢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林勉似是看出了她心声，轻声道：“如你这般心肠歹毒的妇人倒是不多，金枝被你养成这般，也算报应。”
“顾家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娘对他家有恩，必然不会薄待我，吃穿用度不会差了，日常起居也有仆妇婢女伺候，他家是个有情义的，定会知恩图报，估摸着亲事也无需我操心……”
这些话落在母女耳中无异于惊雷一般。
终日胡来喝去的泥腿子，要成人上人了？这如何使得？
林二婶眼睛几欲喷出火，一脸涨的通红。
金枝寻到机会吐了嘴里的帕子，尖声道：“你做梦！凭你也配？去京城？你想都别想，下贱胚子还想飞上枝头！你哪儿都不许去！！”
“你等着，我爹回来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我们林家养了你这么多年，哪里亏待你了……”
这一家子真是疯魔了！林勉摇摇头，不再浪费口舌，拎了包袱往外走。
林二婶喘着粗气，稍稍冷静下来，林勉这死丫头这般硬气，威吓责骂对她全然无用，想来是外头那伙人给的底气，好在手里还捏着那丫头的身契，不怕她翻出浪来。
她那大嫂在世时，一次与她闲话时漏过几句，这丫头买来时是有身契的，不过那是私契，不曾过了官府，后头林家遭了水患，一场大水把家中财物冲了个干净，她住进来后留了个心眼，去衙门重新补了房产契书，将户主林大有换成她男人林福泉，林勉的身契也是那时重新立的，这事就连金枝都是不知的。
林二婶越想越有底气，望着林勉的背影止不住的冷笑。
任你心比天高，还不是要跌落泥潭。
身契一立，就是个奴，入了贱籍，一辈子翻不了身。
前世林勉还真因此遭了算计，被林家捏了身契寻到了京兆府报官，言明要追拿逃奴，即便后来顾家出钱赎当，名声到底毁了个干净，彼时她尚不知名声对女子而言何其重要，犹在沾沾自喜可借此退了顾夫人为她看好的亲事。
后来顾见青娶妻，娶了范阳卢氏的嫡次女卢润芝，真正的高门贵女，卢润芝这个当家主母进门后点头，她才一顶小轿送进内宅，给顾见青做了妾，直到她死，那身契还在人家手里捏着。
想到前世，林勉忍不住叹了又叹，兜兜转转一世，竟当了一世的奴才，一时一刻都不曾得解脱，真是窝窝囊囊，好在不曾留下一儿半女，也算是行善积德。
这一世她如何肯吃这样的大亏？
出了耳房，林勉直奔正方。
正方三间，中间是待客的正堂，左右两间便是金枝和林老二夫妻俩的卧房。
平日里这屋子，林勉是不准进的，林二婶防她如防贼，洒扫整理也得在她的监看之下，生怕她手脚不干净，偷拿了东西。
屋内杂物极多，林二婶懒惰成性，自然不会好好收拾，除了贴墙放置的木架子床，还有两排竹质的顶箱方角柜，这是做货郎时置下的，如今用来收纳家什，说来好笑，家中米面粮油，盐醋佐料，皆锁在柜中，家中饭食，每日也得等她取了秤杆，称好了每顿需用，才交与林勉去厨下烹做。
窗前的梳妆镜匣上了锁头，林勉略看了看，就知自己要找的东西定然不在此处，她那婶子奸猾，家中值钱物什从不放在显眼处。
林勉找了一圈，也无甚头绪，当即停下手，站在屋内，往梁上、床底、墙角几处细细查看，果然在墙角摆放的矮脚柜处，发现几块地砖微微凸起，心中一动，挪过柜子，抽起砖块，下头竟藏了个一尺长的坑洞，里面放着个桃木匣子。
匣子打开后，里面果然放了几张契书，林勉翻开略看了看，是房契并几张地契的出让文书，最后一张正是她的身契。
就是这张纸，压得她一辈子抬不起头。
确认再三，林勉这才捏着身契往外走。
有了契书，去官府消了红印，出贱为良，以后再没人能把她当个物件一样转手，只是她无钱无势，这事办起来繁琐，还是得寻顾见青来办才妥当。
顾见青一接过身契，不用林勉多说，立刻唤来张彭，解下随身腰牌，递给他道：“这是林小娘子的身契，去衙门寻质人换了民契，重新归纳了户籍，新籍……就落在顾府名下……”
林勉忙道：“不必劳烦，林家现今只我一人，不好挂靠别家，新籍另立女户便可。”说完看向顾见青，面露恳求之色。
“你可想清楚了？归入女户，即为畸零户，每年执役赋税不得免，违者仗十，徒三十里。若落籍在顾家，便可省却这许多麻烦。”顾见青淡淡道。
他如今任着五品步军指挥使，大半时间在京兆府当值差，民籍户隶，勘查徭役皆在职责之内，听林勉提起女户，特意出声指点。
事关自身，林勉早打听清楚，只要能脱籍，命运不为他人所掌，别说是畸零户，就算是每年的徭役再多上几倍她也是愿意的。
“我净知晓，只是爹娘生我一场，血脉不好到我这里就断了……”林勉低声道。
话虽婉转，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顾见青年纪虽轻，却因常年行走于行伍，看起来不仅不亲和，还有股子难以接近的肃杀之气，寻常人极易为他气势所摄，前世林勉虽心悦他，可也怕他，后来做了他的妾室，更是对他惧上加惧。
但人死上一回也就什么都看开了，顾见青再如何可怕，也可怕不过死亡，男女间的那几分倾慕随着岁月的消耗，早不剩什么了，这一世，林勉是丝毫不想与他扯上关系的。
如今再见，只拿他当个寻常故人，是以态度平静的回视他。
见她坚持，顾见青不再多说，“按她说的办吧。”
张彭应是，旋即带了两人出门不提。
一时间，低矮的屋檐下只剩下他们二人，两人都未出声，气氛颇有些尴尬。
林勉回过神，估摸张彭一时半会回不来，总不好让顾见青这些人就这么干站着。
去街坊处借了桌椅板凳，让众人歇脚，又拎了炭炉到屋檐下，烹茶煮水请众人吃茶暖身。
白瓦青墙的春日，雨丝也带着些缠绵不尽的意味，杨三奉和同僚手忙脚乱接过眼前漂亮女娘端来的茶水，随即小声讨论起来。
“乖乖，这林小娘子长得可真俊呐，也不知徐娘子是咋生的？”杨三奉咋舌，他家有个三岁的黑皮小子，跟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长相，婆娘提起这事就要落泪，生怕以后得个闺女，随了他的样貌。
刘明远个头矮些，天生一副圆脸笑模样，促狭道：“咋生的？那不得爹娘样貌好，才能生得出眉眼出挑的孩儿么？你这厮粗丑，闺女是别想了，老老实实生儿子吧，等儿子再娶俊俏婆娘，再生儿子，如此几代后，中和了你那丑根儿，再生出的闺女指定俊俏。”
杨三奉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刘明远背上，把他扇了个趔趄，笑骂道：“胡说八道的缺德玩意儿，再胡咧咧，爷爷非与你做亲家不可，等你家生了闺女，正好与我做儿媳……”
几人胡乱说笑一阵，捧着茶碗饮茶。
林勉去厨下拎了个黄泥小炉，铺上铁网，铁网上又放瓦罐，正要取松针来冲泡，突想起顾见青不爱喝茶，一时踌躇住了，想起去岁制了些干桂，正好用来煮茶，于是去了厨间翻出个竹筒，倒了些干桂，又从橱柜里翻出几枚红枣，几个柑橘。
红枣柑橘这些本都是锁在正房的，因着林勉连日来做青团，需用枣泥橘皮，林二婶子这才抠搜着数着数给她拿了些。
柑橘被炭火一激，清洌中透着甘甜的香气四散了开来，淡淡的桂花味被腾起的热气一熏，把潮湿闷涩的雨腥气驱散了。
这种罐罐茶的吃法此时尚未从陇南那边传过来，时人用来待客的多是滋味厚重的酽茶，林勉不是不想随大流，只是林福泉两口子自来吃穿上苛刻的厉害，就是寻常人家三大钱一把的大白针也是舍不得买来待客的。
林福泉常出入蛐场赌馆，每每去时必带上家中大肚茶壶，饱饮一番后，灌满了带回，有时家中来客，便用带回的茶水招待。
林勉挽起袖子，葱白细长的手握住裹了湿巾的壶把，取了个青花小盏，一手执壶，一手按壶盖，清亮金黄的茶水顺着壶嘴落入盏中，头冲是不喝的，斟好后略冲了冲杯盏就倒了。
顾见青越瞧越觉着不对，林家势力又短见，一脉相承的刁毒无知，连正常人家都算不上，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娘，要么如那个金枝一般秉性，要么怯懦卑微胆小怕人，可眼前女娘全不在两者之列，不但说话行事落落大方，遇事也颇为从容，寻常小娘子遇上这些事，不说慌乱无措，起码也要犹豫迟疑的，可这阿絮……
除了提及生母徐娘子时显露出悲伤神情外，更多的是平静从容。
再看斟茶手法，掂挪捻握错落有序，执壶时微微屈膝……
顾见青心头疑窦顿生，头一次生出找错人的想法。
他却不知，林勉上辈子虽是个妾，但架不住上头有个世家出身的主母——卢润芝，卢娘子出身范阳卢氏，一等一的门阀大家，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礼仪风貌，再到规矩教养，皆是不差的。
主母是个讲规矩的，那她们这些底下人，也只能跟着学规矩，卢娘子的陪房里，就有两位木胎泥塑般寡言的礼仪嬷嬷，光是斟茶倒水这一项，林勉就没少挨她俩的手板子。
顾见青的疑虑，林勉是不知的，即便知道了，估摸也只会偷偷腹诽：
这些布茶手法，可都是花着你的银子，跟你夫人学来的。
水添三回，壶里的水滚了又滚，林勉手都斟酸了，估摸着再喝下去顾二郎要丢丑，正胡思乱想间，从外面呼天抢地冲进来个人。
见回来的并不是出门办事的张彭，林勉有些失望。
顾见青放下茶盏，看向来人，见这人五十上下，身材高瘦且佝偻，脸长鼻尖，双颊无肉，蓄着乱糟糟的山羊须，眼目浑浊却透着几分精明。
这位姗姗来迟的，多半就是那位贪财好赌的林家二叔林福泉了。